巫家的密室藏在主殿的地底。


    小禾推開了暗格的門。


    提著一盞燈,沿著蜿蜒的樓梯向下,霧一般的黑暗被燈火驅散,又在身後彌合。


    遠遠地,林守溪便聽到了鳥淒厲的叫聲。


    “巫家一些奴仆時常傳言說家裏有地鼠,地蝠作祟,更有甚者說是鬧鬼,幽靈尋仇之類的……但都不是,響聲是從這裏傳來的。”


    臨近地下暗室時,小禾抬起了手裏的燈,暈開的燈光照清了周圍的畫麵。


    壓抑而殘忍的畫麵。


    地下室有數不盡的鐵籠,鐵籠大都生鏽,許多鐵鏽上海塗著未擦掉的血,無數鳥雀被關在鐵籠裏,但林守溪已很難從它們的外形上辨認出它們了。


    這些鳥雀不知服食了什麽,渾身上下散發著腐朽的氣息,有的生出了多足,有的長出了怪異而多餘的翅膀,有的羽毛下生出眼睛,但它們無一例外,都像被打碎了骨頭一樣趴著,艱難而痛苦地嘶叫著,似為了防止一些鳥雀啄破籠子,很多的喙都被剪掉了。


    這是鳥的煉獄。


    林守溪看了一會兒,便不忍再視,他望向了石室的中間。


    中間是一個類似於外麵煉丹爐一樣的東西,隻是這個爐的三足是漆黑的,身體也用大黑布密不透風地罩著。


    “這裏……到底是什麽?”他也生出了一絲嘔吐感。


    不僅是因為這些鳥雀受到的折磨和怪異的長相,他還隱約覺得,這空氣中散發著一種他聞所未聞的氣味,不知是什麽物質發出的。


    “這就是神濁。”小禾說。


    “神濁?”


    小禾曾經提起過一次神濁,但當時時間緊迫,她無法細說。


    孽池中,那些被封印妖物散發出的邪氣凝成的祟物名為妖濁,但……神濁又是什麽?是神的怨念麽?


    “神濁是大地岩層中煉取出的一種液體,它並不稀有,且蘊含著極其恐怖的力量,這種力量擁有比真氣強無數倍的腐蝕性,大部分人直接吞食,都會被溶解白骨而死。”


    小禾說著,領著他走到了一個琉璃打造的櫃前,其中密封著灰白色的黏液,黏液看上去很渾濁,其間泛著白沫般的星星點點,好似微蟲在裏麵爬來爬去。


    林守溪看著這些名為神濁的白色液體,心中生出了抵觸之感。


    “那這些鳥雀……”林守溪明白了過來,“它們可以稀釋神濁中的魔性麽?”


    “嗯,很聰明嘛。”小禾誇獎了一句,眼眸中的哀色卻更重:“人類修士覬覦神濁中的力量,百般試驗之後得到了一種辦法——將它灌入野獸的身軀裏。”


    “就像是將混著泥沙的水濾得清澈一樣,野獸的骨頭便是沙子與水間的那層濾網,它們的骨頭會被神濁溶解,但神濁也會因此變得溫和一些。”小禾看著那些變異的鳥雀,輕輕地說。


    “需要這麽多鳥雀麽?”林守溪問。


    “嗯,提煉出一注神濁,至少需要上百隻擁有一定血脈的鳥。”小禾說:“那隻看上去還算聰慧的小白雀,應該是用來濾最後一次的。”


    小白雀每天嘰嘰喳喳,以傲慢示人,渾然不知。


    “飲下了神濁之後,會變得很強麽?”林守溪問。


    “會覺醒非凡的力量,但也有負麵的影響。”小禾抿著唇想了想,說:“野獸的獸性也會積壓在神濁裏,它們像是怨靈,會隨著神濁進入你的身體,成為真正的附骨之疽。”


    “人會因此獲得妖性?”林守溪明白了些。


    “嗯。”小禾說:“人可以控製這一部分妖性使自己變得更強,也有可能被妖性吞噬成為野獸。”


    怪鳥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叫得哀絕淒厲,它們都已失去了骨頭,此生不可能再度翱翔,注定要被痛苦折磨得不生不死,最後化作腐爛的濁水。


    “有很多人在做這樣的事情嗎?”林守溪問。


    “有,但此事放不上台麵,至少三大神山並不容許。”小禾神色凝重,說:“但據姑姑說,依舊會有一些隱藏在深山老林中的宗門飲神濁修行,以野獸的獸形命名宗門。”


    “以獸形命名?”


    “對,聽說近些年一個叫有鱗宗的妖門還很猖狂……總之,他們幾乎沒有固定的住所,如野獸一般居於山林。”


    有鱗宗……林守溪點頭,默默將這個名字記下。


    “那扇鐵門之後是什麽?”


    林守溪注意到了右側還有一條幽暗隧道,隧道盡頭是一扇鐵門。


    “那是通向另一間密室的,那間密室是臨時挖成的,至於裏麵藏了什麽……”小禾看著林守溪,眨了眨眼,“我不說你也能猜到的吧?”


    “是龍屍嗎?”


    “對。”小禾打了個響指,說:“我帶你去瞧瞧。”


    穿過了石道,兩人來到了鐵門前,小禾取出了一枚鑰匙將沉重的鐵門打開。


    孽池中所見的巨大白骨再次壓入瞳孔。


    顱骨中的紅光已經熄滅,殘翼與斷肢皆蜷縮在一起,動作好似尚在蛋殼中胚胎。


    但哪怕如此,它依舊塞滿了這個新開辟的巨大密室。一根根白色尖銳的骨刺抵在四壁上,讓人覺得這琉璃鑄成的牆隨時會被紙一樣刺開。


    巫家的武器配合著雲真人的仙人修為,終於降服了這頭紅瞳龍屍,它如今被浸泡在這琉璃為界的巨大容器裏,容器中灌滿了神濁,防止它心髒再生。


    這號稱可以腐蝕一切白骨的濁水卻對龍屍無效,反而將表麵的汙垢洗去,令那一截截屍骸如新,白得耀目。


    林守溪繞著密室走了一圈,觀賞著這威嚴古老的生命,如欣賞珍貴的古代雕塑。


    在久遠的歲月之前,這頭龍屍應是某位龍王的部將,代其征戰殺伐,它已強大至此,那些統禦大地與天空的舊君又該是何等毀天滅地的存在?


    接著,林守溪想到了過去世界關於龍的傳說。


    在他所知曉的傳說裏,龍為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是身若長蟒的五爪聖獸,可騰雲駕霧,司行雲布雨。


    那樣的龍也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嗎?


    林守溪心跳不免加快,他越來越覺得,許多看似離奇的神話誌異,很有可能是對另一個世界的窺探……這一切不是傳說,它們都在世界的彼端真實地發生著!


    行了一圈,林守溪與小禾一同離開了密室。


    鐵門鎖好,林守溪忽然發現門上繪著兩把交錯的劍。


    “這是什麽?”林守溪順口問了一句。


    “這個啊……”小禾端詳了一會兒,說:“這是傳說中的兩柄神劍,一柄名為誅族之劍,一柄名為荒謬之劍,沒有人知道它們是不是真實存在的,但很多封印之處皆會以這兩把劍作為圖騰。”


    “又是傳說啊……”


    林守溪不由感慨這個世界的秘密之多。


    走出了石道,小禾來到了另一間鐵籠之前,這個鐵籠中裝著許許多多尚未被喂神濁的鳥雀,它們恐懼地蹦蹦跳跳,不停撲棱著撞向鳥籠,羽毛亂飛。


    “來,搭把手。”小禾鬱鬱的俏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微笑,“幫我一同把這個籠子搬出去吧。”


    “好。”


    林守溪當然不會拒絕,他看著其他的籠子,問:“那它們怎麽辦?”


    “它們……活不成了。”小禾薄唇微抿,“等會扔把火進來吧,巫家……不需要這種地方了。”


    林守溪沉默無言。


    他抓著鐵籠的一邊,小禾抓著鐵籠的另一邊,兩人將巨大的鐵籠抬起,順著螺旋形的階梯搬上地麵,裏麵的鳥兒受驚,叫個不停,像是在趕鴨子。


    回到地麵,小禾命幾個侍女取來油,潑了下去。


    那些變異的鳥雀骨頭被腐蝕殆盡,日夜如受極刑折磨,死亡反而是最好的歸宿。


    幽邃的密室裏,火焰燒了起來,將一切罪惡都變成了濃煙。


    天色漸晚。


    沿著巫家大殿的直道出去,可見一排規整的台階,台階兩側的旗幡在風中吹舞。


    雨後渾濁的夕色塗滿天空,落日隱在雲外,身後的巫家安靜得像是被大地遺忘了。


    兩人搬著鐵籠子行至湖畔,湖水幹涸,他們如同立於崖上,下方幹涸的大湖溝壑縱橫,中心處彌漫大霧,那裏的湖水還未蒸幹,傳說鎮守大人的神庭便在那裏。


    繼神大典就在明日,在過去的世界裏,明天恰是中秋。


    小禾將劍扔給林守溪,林守溪一把接過,拔劍一揮,將鎖斬斷,鳥籠的鐵門敞開,成群的鳥向著籠子外麵擠去,姿勢像是跳崖。


    鳥群嘩啦啦地飛走,化作雲霞間無數的黑點,羽毛大片大片地落下,宛若飄了場雪。


    鐵籠中隻剩下幾隻受傷的鳥雀。


    林守溪與小禾為它們療好了傷,捧在手中一拋,像是將一顆小球拋向夕陽。


    浩浩蕩蕩的鳥群有的飛遠,有的在上空徘徊,有的停在了巫家的飛簷翹角上。


    “小禾真是功德無量。”林守溪笑著說。


    “物傷其類罷了。”


    “小禾也是小雀精麽?”


    “我是你主人!”小禾沒好氣地說,她眯起了眼,又道:“我還可以做更功德無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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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


    “把你關到這籠子裏去。”


    “大小姐好狠的心。”


    “嗯,所以不要惹我生氣哦,我……很狠心的。”小禾輕聲說。


    兩人坐在湖畔,如初見時那樣。


    小禾輕輕靠在林守溪的肩上,涼風拂來,近日繁雜的心事也像被風吹去,鳥鳴斷斷續續,小禾微微回神,看到成群的黑鴉從上空掠過。


    夜幕隨它們一同降臨。


    她出神良久,眼角有清淚滑落。


    她想起了姑姑的死。


    小禾早就知道會有那一天,但姑姑真正死去之時,她依舊難抑悲傷,強自的淡然終究被情緒衝垮了。


    林守溪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他輕輕摟住了小禾的肩膀,將這個別人眼中妖魔般的巫家大小姐抱在了懷裏。夜色是良好的幕布,少女沒有掙紮,將顯露的柔弱放在了黑夜遮蔽的陰影裏。


    樹影憧憧。


    許久後,小禾抬起頭,睜著微紅的水靈眼眸看著林守溪。


    林守溪揉了揉她的發,說:“我知道,今夜風沙太大了。”


    小禾雪腮微鼓,神色鬱鬱。


    “我背你回去?”林守溪問。


    “會被人看到的。”小禾說。


    這樣說便是不拒絕了。


    林守溪自然地伏下了些身子,小禾猶豫之後還是趴上了他的後背。與那次逃亡不同,這次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少女身體的柔軟,她雙臂交錯在自己身前,腦袋靠在頸間,如蘭的吐息在頰畔起伏,似有人以細羽搔弄。


    林守溪扶著她的大腿,將她背回了樓中。


    “林守溪,你可別誤會了,本小姐這不是軟弱,隻是在試探你的忠誠。”


    被放下來後,小禾一板一眼地解釋道。


    “嗯,我都清楚的。”林守溪說。


    “你清楚什麽呀?”小禾秀眉顰蹙,總覺得他話裏有話。


    林守溪不回答,隻是問:“我今夜睡在哪裏?”


    “你想睡哪裏?”小禾問。


    “我作為大小姐的神侍,按理說是不是應該寸步不離常伴左右?”林守溪認真地問。


    “好呀,你這正人君子不裝了,終於開始露出真麵目了?”小禾哼哼地說。


    “我是擔心你的安危。”林守溪辯解道。


    “再胡說八道今晚你睡馬廄去。”小禾雙手叉腰,惱道。


    林守溪不敢造次了。


    “好了,我給你安排好房間了,就在樓下,這是鑰匙。”小禾取出一枚黃銅鑰匙遞給他。


    林守溪接過。


    小禾繼續說:“我先替你將剩下關竅的封印消了。”


    “有勞大小姐了。”林守溪說。


    “私底下叫我小禾就行了。”她說。


    “好,師妹。”


    “……哼,得寸進尺。”小禾總覺得他是故意氣自己,“以後還是叫我大小姐吧,敢喊師妹本小姐就打你板子。”


    “小禾還是當師妹的時候可愛。”林守溪感慨道。


    “那是哄騙你這種無知師兄的。”小禾淡淡道。


    林守溪向著床榻走去,正要躺下,卻被小禾叫住了。


    “那是我的床,誰準你躺了?”小禾嗬斥。


    “可我昨夜……”


    “昨夜我念你傷勢太重,大發慈悲而已,今天不許了。”


    “那我躺哪裏?”


    “地上。”


    “……”


    這間小閣樓的地板用料名貴,但躺在地上終究不雅。


    林守溪平躺在地,小禾屈著雙膝跪在他身邊,微笑著去捏他的臉。


    “孽池裏我背著你不停地跑,從斷橋一直跑到雪原,從雪原又一直跑到石門,大小姐便是這般對我的?”林守溪開始打感情牌。


    “嗯,你說得對。”


    小禾露出了慚愧的神色,旋即莞爾道:“不然……你躺在我腿上?”


    少女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她的腿極好看,纖細修長卻並不骨感,線條透著青春的活力。


    小禾小妖精般笑著,故意誘他逗他,林守溪雖處事淡然,卻未能經得住絕色少女這般挑逗,臉頰微紅,他張了張口,卻不說話,半晌才道:“我還是躺在地上吧。”


    “師兄真可愛呢。”


    小禾笑意更媚。


    她本來隻是想捉弄一下他,可林守溪先前的話語又讓她想起了孽池中經曆的事,這些天,孽池中的場景在她腦海中來來回回放了無數遍,每次回想,心中滋味都不相同。


    但小禾想著想著,忽然覺得哪裏不太對。


    “師兄……”小禾神色忽地茫然。


    “怎麽了?”


    “你剛剛的話,是不是在哪裏說過?”小禾聲音發寒。


    “什麽話?哪裏說過?”林守溪倒是茫然。


    “你說,你夢見自己在雪原上奔跑,身後有頭白骨巨獸,你想醒過來,可胸口悶得厲害……”小禾一邊回憶,一邊複述。


    瞬間,林守溪也有頭皮發麻的感覺。


    這話他確實說過!


    那日孫副院進他屋子,小禾來替他解圍,他隨口胡謅了夢告訴小禾……這個夢與後來雪原上發生的那幕一模一樣!


    是巧合麽?


    還是說,他胡謅的夢境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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