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的天空是灰藍色的海,星辰繁茂生長著,延伸到望不見的盡頭,它像是一條天路,指引人們走向深邃的隱秘。


    林守溪與慕師靖躺在三界山上,吹著涼風,與滿天星辰對視。


    轉眼之間,林守溪已離開舊世界一年多了,除了記憶之外,他身上已沒有一鱗半爪的信物可用以懷念,細細想來,似乎唯有身旁的少女成為了參照,讓他可以記住過去與未來的路。


    慕師靖亦有類似的想法。


    每每平靜眺望夜空,她總會覺得這片天空很薄,似乎用手指就能把它撕開,而天的後麵,藏著另一個世界。


    她的腦海裏浮現出許多幼年時背過的詩文,此刻紅唇翕動,也將它輕輕念出,似在說與自己聽。


    待念至‘似此星辰非昨夜’時,少女也不自覺地沉默了下去,一種天地無垠大道縹緲的空虛感湧入心田,仿佛過去的自己與現在的已非一人。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指間卻唯有稍縱即逝的夜風。


    涼夜最易令人神傷。


    林守溪與慕師靖躺在一起,少年俊秀,少女絕美,同是黑衣墨發,天造地設似的,隻是他們明明靠得這般近,卻從未看向彼此。


    慕師靖忽然坐起,舒展了一番身子,她的黑裙本就寬鬆,此刻隨意地穿著,衣裳向一側滑去,可以看見裸露的肩,肩膀在月光下泛著乳白的顏色。


    林守溪看著她的側顏,再次想起了小禾,若此刻身旁是嬌小纖淨的小禾,他應該就能將她擁入懷中了吧……


    慕師靖清清冷冷,似帶刺的花,在過去的世界,她便是道門傳人,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美人,哪怕如今她妖女似地展露著自己青春體態的嬌冶,也隻讓人生出欣賞之意,而非什麽褻瀆之念。


    “你真的沒事嗎?”林守溪忽地問。


    慕師靖本以為他在問自己,剛想將這虛偽的關心譏嘲回去,卻見他所望的方向是龍骨心髒。慕師靖也看向了那顆彩鱗覆蓋的巨大心髒,三花貓任在奮筆疾書,寫紅了眼,半點沒有才思枯竭的樣子。


    這種狀態顯然不對……


    哪有人會這般寫作的?更何況三花貓是龍,也不是長滿觸手的邪神啊。


    “我……我沒事呀。”三花貓說話的時候,已明顯透出了虛弱。


    心髒跳動的聲音似也隨著夜深而弱了下來。


    三花貓自己知道,它遇到了很嚴重的問題。


    蒼碧之王的記憶不斷侵擾著它,已侵擾了整整一日,唯有不斷寫作可以緩解,但漸漸地,寫作也成了飲鴆止渴,它甚至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寫什麽了,連主角叫什麽都快記不清了。


    它也快記不清自己是誰了。


    出生至今不過一年,一年來真正深刻的記憶也隻是這段日子而已,它雖又危險又美好,足以銘記終生,但蒼碧之王長到不知歲月的記憶傾軋下來時,它短短一年的人生就像是白紙做成的靶子,迎接著上萬支穿空而來的鐵箭。


    它能支撐一日已算奇跡。


    碎牆之日隻是它記憶的起點,它的記憶在不斷回溯,穿越漫漫的長眠,這具龍骨就像是一本活著的史書,從中可以窺探到古往今來世界的變遷,冰川、熔岩、洪積、隕星……記憶的更深處,似乎還潛藏著無數雙捉摸不透的舊神眼眸,它知道,若自己回憶到那裏,就會被徹底吞噬,成為第二個蒼碧之王。


    有鱗宗不知道有沒有預料過這種情況,但無論如何,鍾無時與杜切都已身死,他們也無從追問了。


    林守溪取來它的紙稿,翻閱片刻,眉頭緊皺。


    他猜到三花貓可能麵臨了些問題,但這個問題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加嚴重。


    “陪我說說話吧。”三花貓說:“我的腦袋好像有些暈哎。”


    “好。”


    林守溪起身,躍到了心髒附近的白骨旁,伸出手去觸摸心髒的表麵,意外地感到冰涼。


    慕師靖抬起些腿,以指勾去了有些礙事的尖頭小鞋,也來到了林守溪的身邊,坐在了一根巨大的骨頭上。


    “你想聊什麽?”慕師靖問。


    “你們給我講講你們的故事吧。”三花貓說。


    “我們的故事?”


    林守溪與慕師靖對視了一眼,皆搖頭:“我們沒有故事。”


    “誒,你們不是宿敵嗎?不是很早就認識了嗎?”


    “我們雖是宿敵,但我們的仇是師門結的,而非我們自己。”林守溪說:“我與她真正相識,也不過這七天而已。”


    “這樣子啊……”三花貓感到遺憾,它難得地耍起了小性子,“可我就是想聽故事呀。”


    “那讓他講講他與他未婚妻的愛情故事吧。”慕師靖說。


    她對於林守溪的未婚妻也頗為好奇。


    “這……也沒什麽好講的。”林守溪倒不避諱這個,隻是不知為何,他不想在慕師靖麵前說起此事。


    “那她是個怎麽樣的人呀?”三花貓追問。


    “溫柔善良的人。”


    “很聽話嗎?”


    “當然。”


    “我不信,你性子這麽軟,肯定天天被你未婚妻欺負。”三花貓說。


    “怎麽可能,她對我百依百順。”林守溪堅持說,“以後你們見到她就懂了。”


    三花貓將信將疑,慕師靖則全然不信。


    “所以說,你們是真的沒有辦法聯姻了,對吧?”三花貓弱弱道。


    “你怎麽總惦記此事?”慕師靖問。


    “因為這樣我就能獲得言出法隨的能力,就可以讓自己從這顆心髒裏出來了呀。”三花貓說。


    自從它知道了言出法隨這件事後,它的話就再也沒有奇妙地應驗過,隻能將希望寄托於過去的預言了……


    “這與聯不聯姻無關。”慕師靖說:“這講究的是真情實意,哪怕我們為了成全你假裝聯姻,恐怕你的能力還是不會生效吧。”


    “那你們就不能真心一點麽……”三花貓弱弱地說。


    “你這麽想離開這副身體嗎?”


    比起聯姻,林守溪更關心三花貓現在的狀況。


    “嗯……裏麵,有一點點悶。”三花貓說。


    “隻是悶麽?”


    “嗯……”


    三花貓含糊其辭。


    “好了好了,既然沒有故事的話,你們先下去吧,我要繼續寫書啦。”三花貓用盡量活潑的語氣說著,它的內心深處,在理智尚未被吞沒之時,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


    林守溪與慕師靖被催趕下了龍骨。


    林守溪一再詢問了三花貓此刻的狀況,三花貓卻堅持說自己一點沒事,隻是感覺有些累,讓他們不要擔心也不要打擾,它隻想睡會兒。


    自前日修煉河圖洛書起,林守溪與慕師靖也未進行過睡眠,此時夜深人靜秋風清涼,他們也感到困倦,在山石上躺了會後便有些半夢半醒了。


    “若我們小時候真的被訂婚了,會怎麽樣?”慕師靖閉著眼,話語如同夢囈。


    “不會怎麽樣。”林守溪說:“聯姻隻能帶來短暫的安寧,魔門道門理念不同,這是必將引爆的東西,若我們真的訂婚,最終迎來的,也隻會是一場注定的悲劇。”


    “嗯。”慕師靖點了點頭。


    魔道注定水火不容,他們的和諧隻能用另一方的終結來換取。


    “我的師兄師姐……他們還好麽。”林守溪輕聲問。


    “我哪裏知道。”慕師靖淡淡道。


    她是與林守溪一同來的,當然不知道魔門覆滅後的事。


    “那你師父到底是怎麽樣的人呢……”林守溪又問。


    他想要回到過去的世界,他想要救出自己的師門,但如今他一點線索也沒有,這份情感隻能化作虛無縹緲的擔憂。


    “放心,師尊應不是嗜殺之人。”慕師靖說。


    她也有些擔憂。


    她與魔門的那些人素不相識,自不是為他們上心,她隻是不太願意和身邊這個少年成為死敵。


    林守溪沒有再問。


    他靠在岩石上,從另一個角度望向三界村,望向黑暗中高聳的神桑樹,漸漸合上了眼。


    哪怕是閉目養神,他也將湛宮劍握在手中,隨時等待它閃爍光芒。


    但沒有。


    林守溪並不知道,時空魔神死去之後,它最後串聯的時空也崩解了,但湛宮劍上似乎仍然附著強烈的心願,這抹心願順著劍傳達了林守溪心中。


    似夢非夢間,林守溪再次見到了小語。


    一座空蕩蕩的木宅裏,小語靜靜地立著,眉目間常有的明媚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符合年齡的仇恨與堅毅,她冷著的臉上傷疤未愈,稚嫩的麵容也沒了笑,她不再穿那身標誌性的火龍衣裳,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單調的素衣,衣裳的臂上別著一朵小黃花。


    它代表了親人的離去。


    小語……怎麽了?


    林守溪感到了陌生,他輕輕地喊她的名字,小語卻似全然沒有聽到,她隻是靜靜地盯著前方,眼裏是可怕的平靜。


    “隻有這些了嗎?”小語問。


    “嗯,隻尋出了這些……”另一人滿懷歉意道,“廢墟尚在清理,我們還在派人找。”


    “不用了。”小語卻輕輕搖頭,目視前方,說:“有它就足夠了。”


    小語與那人又說了些什麽,小語靜靜聽著,木然點頭,平靜的眼眸裏是深不見底的悲傷。


    她跪在劍前,低著頭,一動也不動,仿佛能這樣一直跪下去。


    她的身後還有不少人,大都是同齡人。


    他們亦投來了許多目光,有憐惜的,有憤怒的,有譏嘲的,有幸災樂禍的……小語卻似什麽也沒有感覺到,她隻是輕輕將手搭在劍上。


    至少劍找到了……


    這是這段日子裏,小語經受過的無數災難中,唯一還算幸運的事。


    她想要聯係師父,她要告訴師父自己經曆了怎麽樣的災難,也想告訴師父,自己活了下來,她也懂了很多過去不懂的事,她要修行,成為真正的仙人,調查這件事背後的真相,為父母……報仇雪恨。


    她已經好多天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她現在唯一想要傾訴的對象隻有師父。


    “師父……”


    木宅的人陸續散去,暮色斜斜地穿窗而入,小語跪在劍前,終於顫抖著伸出手,她想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表情卻牽強得哀傷。


    劍的那頭沒有回應。


    夕陽褪去顏色。


    小語將手搭在劍上,靜靜地等啊等。


    師父興許是有事吧……


    她這樣想著,就坐在劍前,安靜地等待,可直到朝陽升起,她也什麽都沒有等到。


    ……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


    “你的師父是一個怎麽樣的人?”一個白發長眉的老人手持拂塵,問她。


    小語也像是長高了一些。


    她被這個問題問住了,支支吾吾間隻說:“師父是一個耐心、善良、溫柔……”


    “我是問具體的,姓名,年齡。”老人拿著筆,記錄著什麽。


    小語什麽也說不上來。


    “你若什麽都不知道,山門可沒辦法幫你找。”老人收筆歎息。


    小語回憶了好久,最終隻是說:“師父住的地方好像有條渾濁的江,那裏還有個村落,旁邊有龍啊蛇啊什麽的……”


    “沒有了?”


    “沒有了。”


    老人離去,留下小語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發呆。


    又不知過了多久。


    老人回來了。


    他真的帶來了消息。


    雲空山派出的人找到了濁江,找到了龍鱗鎮的蟒身蒼龍像,那裏確有三界山,但根本不存在什麽三界村,三界山的下方,是一片可怕的廢墟,即便是這裏曾有村落房屋,恐怕也早已被摧毀了。


    “是誰摧毀的?”小語這些日子想過了無數的可能,但真正要麵對的時候,還是覺得無法接受。


    “很可能是……龍。”老人說。


    “龍……”


    又是龍。


    小語無力支撐,摔在地上,崩潰地哭了起來。


    她明白了,她全然明白了……


    摧毀師父村莊的龍一定就是那頭碧瞳龍王,在她月試的那一天,蒼碧之王蘇醒,沿途摧毀了無數的村莊,最後撞向了神牆,她有神牆和親人的保護,僥幸存活,但城外什麽也沒有……


    雖說無巧不成書,但哪怕命運要教會她成長,也無需這般殘忍地殺去一切,隻留下她孤身一人吧……


    小語抱著劍,泣不成聲。


    老人沒有離去,他待少女哭過後說起了另一件事。


    “據尋訪者說,他還廢墟裏見到了一棵樹。”


    “一棵樹……”


    “嗯,那是一片汙濁的土地,本不該生長任何作物,但那裏長出了一棵樹。”老人說。


    “樹,一棵樹……”


    小語話語一滯。


    她陡然想起了什麽。


    老人說此話隻是想鼓勵她,告訴她再貧瘠在汙濁的廢墟裏也會有希望的種子破土而出、生根發芽。


    但小語不這麽想。


    她立刻想到了自己月試勝利之後獲得的種子,她與楚妙一道奔逃的時候,曾不慎將裝有種子的信袋扔出,掛到了巨龍的身上。


    該不會……


    不,這怎麽可能……


    她覺得自己的猜想是荒誕的,可她的潛意識告訴她,這般荒誕的猜想很有可能是真的!


    可是,可是……


    龍不是已經被殺死了嗎,不是已經被神山擒住浸泡在神濁裏了嗎,種子怎麽會落到城外去?


    難道說……


    小語的後背冷汗淋淋,她再次回想起巨龍破城的場景,恍然大悟。


    是啊,那樣的生物怎麽可能被捕獲呢?神山這麽說,也隻是想安穩人心吧……


    “你怎麽了?”老人疑惑地問。


    “無事,先生。”


    小語搖搖頭,她看向了一旁被她取名為‘湛宮’的古劍,輕聲說:“我相信它一定會好好長大,等我下次去到那裏的時候,想必它已然長成了……”


    “參天大樹。”


    少女的聲音飄然而絕。


    林守溪從夢中驚醒,淚流滿麵。


    他的眼前,巨龍升空而起,雙翼卷起呼嘯的風聲,遠處的神桑樹在風中搖曳。


    ……


    慕師靖不知何時也醒了。


    她也望向了神桑樹的方向,她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輕聲呢喃:


    “師尊……”


    林守溪這才發現神桑樹上多了一個身影。


    挽劍而立的影。


    她與巨木相比是那般小,但一經看到就再無法忽視。


    女子望了過來,望向的卻不是他們,而是這頭巨龍,她的眼中噴薄出的怒火與仇恨,仿佛已沉澱了數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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