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柱斷裂,屍首墜落,慕師靖借助風衣迂曲盤繞而回,等砍出這一劍時身體也已到達極限,但她看向樓中雪發少女嬌嫩的容顏時,憊意頓消,隻覺得自己此刻風頭無兩。


    同樣,她也想不明白,林守溪和楚映嬋比自己早出發了這麽久,為什麽還沒有抵達妖煞塔,他們這是拿了假地圖迷路了麽,還是說路上日久生情,師徒二人拋棄了小禾獨自私奔了?


    果然,當初三界村中能夠化險為夷,主要靠的還是自己。


    另一邊,如小鴨子般坐在地上的小禾以劍拄著自己,顫抖著雙腿艱難地站了起來,她捂著自己的肩膀,鮮血從指間流出……她雖避過了鐵槍,卻依舊被長槍的罡風擦中,再添一傷。


    她小步地朝慕師靖走去時,慕師靖無意間回望了眼天空,空中的雲被風吹來,露出了其後黑紫色的星辰,星辰宛若一顆頭顱,朝著這裏轉了過來。


    慕師靖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有種被注視的感覺,她心知不妙,立刻返身入樓。


    被傷痛拖累著的小禾也沒反應過來什麽,她隻覺得天旋地轉,回過神時,腿彎已被抄起,整個人被慕師靖抱在懷中。


    “千萬別睡著,我帶你離開這裏。。”慕師靖清冷道。


    “嗯。”


    小禾發出了輕微的聲音,像是夢囈。


    樓外,先前被她勾引散開的妖兵聽到了這裏的動靜,已重新匯聚回來,慕師靖在廊上遠眺一眼,花團錦簇的火把看得她牙關緊咬……也不知道這風衣能不能載兩個人……


    立在高台上的尖嘴猴妖已察覺到了她們的所在,扯著尖銳的嗓音喊了起來:


    “五樓有人,是兩個人,牛大將軍已經被殺了,她們在五樓外廊,快追!”


    慕師靖聽得心煩,直接斬斷那鐵槍的鏈子,足尖一挑,一踢,鐵槍打挺般騰起,破空而去,精準地砸入瞭望塔中,猴妖的叫喝聲化作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但這一舉動也使她們的位置徹底暴露了。


    瞳色蒼白的妖怪們紛紛朝這裏望了過來,身下坐騎開始奮蹄,轉眼將樓圍了個水泄不通。


    慕師靖一手抱著小禾,一手捏碎掌心的風丸,無形的風瞬間湧起,轉眼間包裹全身,可當她躍下之時,因為多了一個人的重量,風衣未能將她托起。


    慕師靖心道不好,連忙抓住了樓下的欄杆,身子一翻,躲入了裏麵。


    可這又能躲多久呢?她們身後的山壁太厚,‘井’符無法破開,同時,失去了風衣的幫助,她根本沒有能力帶小禾離開!


    很快,蹄聲已在樓道響起,妖將們揮舞著兵器,一路殺了上來。


    樓屬於狹窄地帶,妖怪們衝殺的架勢大開大合,並不適合這裏,慕師靖試圖以刺殺的方式劈出一條生路。


    她不由想起了白雪嶺下與林守溪並肩作戰的場景,當時的場麵與現在相比不遑多讓,唯一的區別是,她缺少一個身體健康的幫手。


    想到此處,慕師靖靈光一閃——擒賊先擒王!當初白雪嶺下,就是她一劍斬殺了他們的首領之後,妖兵妖將們才方寸大亂的!


    可問題又來了,這些妖將裏,誰才是王呢?


    思考間,尖銳的破窗聲猛地響起,慕師靖瞳孔微縮,向右望去,赫然見到一柄大刀刺破窗紙,一路橫剌過來,明晃晃的刀光撲上麵門。


    慕師靖抱著少女向後飛退,與此同時,她見準了時機,等那大刀臨近時空翻而起,出劍斜撇,直刺窗外。


    按理說,這突如其來的一劍應該刺穿了對方的身體,可慕師靖沒有想到,這根本不是大刀,而是一柄長柄斬馬刀,揮刀之妖安然無恙,倒是刀柄直接被死證斬為兩段。


    門外妖怪一驚,想要逃跑,身旁的窗突然被少女的身軀撕開,一道烏金劍光淩厲斬來,將它臃腫的脖子直接切斷,它身體後仰,撞破欄杆摔了下去。


    慕師靖則奪了它的坐騎,把劍刺入坐騎的身體,坐騎受驚嘶叫,載著她們向前狂奔,將迎麵攔截的許多妖怪撞得妖仰馬翻。


    慕師靖身材窈窕,這長廊窄小,房間無數的地方正是她絕佳的獵場,她將風衣捏碎,披在身上,更是身輕如燕,閃轉騰挪快得不見影子。


    慕師靖驚訝地發現,懷中抱一個軟綿綿的少女,非但不會造成拖累,反而讓她變得更強了,她緊緊抱著她,看著她血汙繪就的麵妝,血液燃燒了起來,忽有種縱有萬軍壓境,她也要殺出屍海血路,帶其逃出生天的感覺。


    第一批衝上這層樓的妖將被飛快殺死,屍體或摔下樓,或橫在廊麵上,造成了擁堵。


    死證也不知砍斷了多少脊骨,它非但沒有崩口,反而在飽飲鮮血之後嶄亮如新,劍刃更是蒙上了一層血光。


    “別死啊……”


    殺完了第一輪妖,慕師靖立在屍橫遍地的樓道上,輕輕對少女開口,宛若命令。


    小禾早已精神模糊,瀕臨崩潰邊緣,卻還是嗯了一聲,表明自己還活著。


    慕師靖的一腔熱血助她殺空了樓廊裏的妖怪,但這對於整個妖兵之潮而言,不過杯水車薪,後方,妖怪們源源不斷地殺了上來,光是腳步聲就將整座樓震得搖晃不止,幾欲坍塌。


    猙獰如黑色巨獸的高樓裏,殺聲震天。


    慕師靖身陷其中,繞柱穿戶,猶如鬼魅,道門的身法發揮到了淋漓盡致,死證的每一次揮舞也能帶起大片的血肉,但這些妖怪中了邪一樣,各個不怕死,她縱是真的神勇無雙,憑這一身渾金境修為也難以化身真正的天人。


    慕師靖且戰且退,被不斷地朝著樓上逼去,轉眼之前又回到了先前殺死牛妖的地方。


    妖潮源源不斷,真氣逐漸枯竭,懷中少女的呼吸也越來越微弱,下方是茫茫追兵,後方是高崖絕路,她漸漸地意識到,這次可能真的要死了。


    如果自己和小禾的故事是霸王別姬的模板,那現在至少進行到四麵楚歌了,隻可惜不會有漁夫天降,問她要不要逃回江東。


    想到這裏,她心中對林守溪充滿了怨恨,這明明是你的老婆,為什麽要本小姐來舍命搭救啊……


    “你快點逃吧……如果是你一個人,應該能逃掉的,你有那個……風,咳咳咳……”


    小禾不知何時睜開了眼,她本就顯淡的瞳孔渙散著,更找不到焦點,像一吹就散的霧。


    小禾說得沒錯,如果隻有慕師靖一人,她或許可以靠著風衣逃掉,但……


    慕師靖聽到少女柔涼的聲音,看著她雪發掩映的麵頰,心中一動,甚至都喊句老婆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她發現自己好像沒什麽不同,更何況,此刻若拋下她獨自逃走,以她的心性而言,恐怕會道心蒙塵一蹶不振,成為師門之恥。


    “別怕,你隻管休息,姐姐還有許多壓箱底的辦法沒用呢。”


    慕師靖心理活動很頻繁,但每每開口皆語調沉靜,言簡意賅,若給她添把羽扇,那運籌帷幄之感就要躍然紙上了。


    可她真的還有壓箱底的絕技麽?


    她不由想起了陸餘神送她的空戒,陸餘神說,窮途末路之時可以打開戒尺看看,裏麵還儲藏著可以救命的東西。


    是了,戒指……


    “這是我從雲空山帶來的神戒,一位陸仙師贈我的,接下來……”


    慕師靖話到一半卻停住了,她按照陸餘神的方法打開了戒指,她的意識鑽入其中,卻沒有見到什麽法寶,而是看到了一排齊刷刷的……蘿卜?!


    裏麵甚至還有陸餘神貼心的紙條:可止渴,可果腹,可入藥,但也不亦貪多,祝慕姑娘吃得開心。


    “……”


    慕師靖覺得自己被耍了……這些破蘿卜看著挺新鮮的,但她也沒命去吃了啊,送蘿卜還不如送隻白祝過來……算了,好像送白祝和送蘿卜沒什麽區別。


    “怎,怎麽了?”小禾見她忽然沉默,輕輕問。


    慕師靖將幾粒補真氣的藥囫圇吞下,然後說:“沒什麽,姐姐逃生手段太多,一時不知該選哪種。”


    小禾可不是笨蛋,哪裏聽不出她的困境呢,她輕輕伸出手,推了推她的胸脯,說:“我……我不想連累你。”


    “我走了你可就要死了。”慕師靖歎氣道。


    “死了就死了好了。”


    小禾知道,世上的很多人都能說出他們絕對不能死的理由,但當死亡真正以不可阻擋之勢降臨時,她最後需要的,或許也隻是坦然麵對它的勇氣而已。


    “你要是死了,你的小夫君怎麽辦?”慕師靖問。


    “他……還活著麽。”小禾喃喃自問。


    “活著。”慕師靖說。


    小禾怔住了,她迷濛的眼中閃過一絲清明,整個身體都顫了起來:“你見過他了?”


    慕師靖麵對著她的注視,心軟的同時竟也生出了一絲莫名的嫉妒,她搖了搖頭,說:“沒有。”


    “那……”小禾再度迷茫。


    “你活著,他才活著。”慕師靖柔聲說。


    與此同時,樓道上堵著的屍體也被後方的妖將清空,它們再度殺了上來,兵器的冷光在踏破廊道,一左一右馳騁而來,斷絕了她們的退路。


    敵人來勢洶洶,慕師靖橫劍身前,正欲左右搏殺,懷中的小禾也因為先前的交談而清醒了些,小禾的餘光瞥見了一眼下方的妖海,一個主意忽然在腦海中閃現。


    “火,用火。”小禾輕聲說。


    “你在想什麽呢,要是用火,我們自己不也得被燒死嗎?”慕師靖覺得她是笨蛋,古往今來,火攻用得好是良計,但風向稍有差池,可就是引火燒身的自殺行徑了啊。


    等等,風……


    慕師靖立刻明白了小禾的意思,覺得笨蛋分明是自己。


    她有了主意,立刻捏碎風衣,帶著小禾從高樓上一層層躍下,落地之後,她自投羅網般朝著妖兵們衝去,妖兵們如臨大敵,可它們迎接到的卻不是慕師靖的進攻,慕師靖搶了兩個火把之後掉頭就走,直接往樓裏扔。


    樓是木製的,又積壓著許多卷文,一點就著,等火燒起來後,她們也未撤離,而是調頭鑽入了熊熊烈火裏。


    妖將們也傻眼了,心想她點燃此樓,自己也無路可退啊,這是想要留個全屍和它們同歸於盡麽。


    一轉眼,柱礎之間已充斥了熊熊大火,慕師靖與小禾的身影消失在了大火裏,不知匿到了哪一層去。大火太烈,妖將們也不敢再深追,隻等大樓焚燒殆盡後再進去搜查。


    慕師靖與小禾確實沒有逃出生天的妙計,她們並未走遠,而是躲在了一層樓的一個角落裏,同時,這枚神奇的風丸再次展現出了它的妙用。


    它在捏碎後裹緊了小禾與慕師靖,強力的風與周圍的熱浪撕扯著,竟構築出了一片可供她們容身的獨立空間。


    當然,她們用燒毀巨樓為代價,也隻是拖出了一些時間而已,在大樓燒完前,風丸遲早會耗盡,她們還是需要想出一個殺出重圍的辦法。


    樓中,慕師靖抱著小禾孤單地坐著,仰起頭是滔天的火光。


    小禾失血過多,臉色煞白如紙,如今又被炙熱的火光映著,透出了冰冷的紅,她靠著慕師靖,奄奄一息,發絲沾滿鮮血。


    “先吃藥。”


    慕師靖不敢用力呼吸,她定了定神後,取出了剩下的藥瓶,有了誤將外敷當內用的經曆後,哪怕身陷險地,她也認真看起了瓶上的說明。


    “沒用了。”小禾卻輕輕搖首,“姐姐自己吃吧,別浪費了……”


    “怎麽又說喪氣話,我明明聽楚映嬋說你平日裏很神氣的,現在怎麽了,一點小困難就退縮了?”慕師靖滿不在乎地說著,仿佛很快她們就能化險為夷。


    “不是的,我的狀態我很清楚的。”小禾輕輕說。


    方才慕師靖抱著她廝殺,雖已竭力護她,卻依舊無法阻止傷勢的惡化,她現在的傷甚至比當初殺完雲真人時更重。


    “聽話,聽姐姐話,不許不乖。”慕師靖不管她說什麽,態度強硬。


    這話語訓斥小女孩般幼稚,小禾睫羽動了動,卻真的溫順地張開了小口。


    丹藥進入了她的嘴巴裏。


    小禾不抱希望地嚼了嚼,接著,她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異色。


    丹藥入喉的同時,一股神秘的力量竟也湧入她的體內,這股力量仿佛古代流淌至今的河,生生不滅,它奔騰過破碎的經脈,以不可思議的力量修補著她的傷,沒過多久,她居然有自己拿藥瓶的力氣了!


    怎麽……怎麽會這樣?


    “這是什麽藥?”小禾吃驚地問。


    慕師靖也吃驚於她的恢複速度,她看了一眼瓶子,念出聲:“嗯……是叫百煉玉液丹。”


    百煉玉液丹是比普通玉液丹強一些,可按理說也隻是一粒頂兩粒的功效,並未太多特殊之處。


    “百煉玉液丹?”小禾不解,心想這哪裏是玉液丹,這根本就是不死丸啊。


    她接過藥瓶,自己取了兩粒,小心翼翼地吞入腹中。


    奇怪的事又發生了……先前還效用極佳的丹藥被打回原形,再也沒有了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


    這……又是怎麽回事?


    小禾嗅了嗅瓶子,秀眉蹙起,一度以為這是回光返照的錯覺。


    這次,倒是慕師靖先反應了過來:


    “血,是我的血!我給你的藥上沾著我的血!”


    小禾望向了她沾滿鮮血的手,也為之一震。


    血……


    她想起來了,當初她解開紅繩,與雲真人拚死一戰,即將被吞沒神智陷入瘋狂時,正是林守溪喂血救了自己,難道說,這位姐姐的血有著同樣的功效麽?


    她們對視了一眼。


    慕師靖想了想,伸出小舌頭,舔了舔自己受傷的小臂,卻隻感到了血的腥鹹,並沒有其他感受。


    “嗯……你嚐嚐?”慕師靖將手臂伸到了小禾麵前。


    小禾俯下身,用小舌頭舔了舔。


    那股熟悉的感覺回來了……似有太古而來的江流奔騰入體,將幹涸的河床變得濕潤,這勝過了世上的一切美酒,唯有林守溪的血可以與之媲美。


    “我……”小禾卻是拘謹了起來,她真的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一頭小吸血鬼了。


    “吃吧。”慕師靖卻是鬆了口氣,將小臂遞到了她的唇邊。


    小禾心想恩人姐姐不僅救了自己,還要被她吸血,這實在有些……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麽?快點吃,吃飽了才有力氣幫姐姐殺人。”慕師靖揉了揉小禾雪白的發,微微笑了笑,說:“難道說妹妹不喜歡手臂麽,無妨的,你喜歡吃哪裏,自己挑。”


    說著,慕師靖還挑逗似地將衣襟拉開了些,露出了一片鮮血如織間的柔軟腴白。


    小禾拘謹地低頭,再不多說什麽,抓住慕師靖的小臂吸了起來。


    小禾雖是吸血,但也溫柔,她很會舔,宛若羊羔跪乳,慕師靖非但不覺疼痛,傷口處反而有酥癢之感,令得她忍不住輕哼出聲。


    “姐姐真好吃。”


    小禾吸了些血,身軀的恢複也到了上限,更多無益,她抹了抹唇,薄唇不再蒼白,而是一片赤色。


    “都有力氣與我打趣了,看來恢複得不錯。”慕師靖虛弱地笑了笑,反而更像個病人。


    風衣的風力也在減弱,越來越大的烈焰朝她們舐來,用以防禦的風牆隨時要分崩離析,再等下去,整座樓轟然坍塌,那些鮮美的蘿卜就要成她們的祭品了。


    “既然恢複好了,那就與姐姐一同上陣殺敵吧。”慕師靖說。


    話雖如此,慕師靖依舊清楚,小禾的傷距離完全恢複還早得很,她的血再靈,也不是真正起死回生的妙藥。


    “不用。”


    小禾卻是搖頭,微笑道:“這次讓我來吧。”


    “你來?”慕師靖微愣。


    “嗯。”小禾卷起衣袖,露出了血汙未褪的皓白手腕,上麵赫然有根紅繩,“稍後我把這個繩子解了給你,恩人姐姐幫我保管好,接著,嗯……總之跟緊我,殺出去之後再幫我係上。”


    仿佛角色倒換,剛剛還在被她喂養的小鳥轉眼變成了大雀,張開的雙翼足以將她庇護。


    “你……確定?”慕師靖不知道她有什麽底牌。


    “確定。”小禾淡淡地說:“此繩一解,仙人可殺。”


    “不許騙人。”


    “不騙。”


    小禾正要解繩,讓恩人姐姐見識一下神明化後的自己,突然,她心中一動,想到了什麽,“對了……我可以知道一下恩人姐姐的名字嗎?”


    世上何來萬無一失之事,她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真的殺出重圍,在這之前,她想至少知道一下恩人的名字。


    “我……我姓慕。”慕師靖開口。


    “木?”小禾一愣。


    慕師靖瞬間明白,林守溪一定與她提起過自己,她可不想輕易暴露身份,飛快取了個假名,“嗯,我姓木,叫木詩……我叫木詩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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