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餘神很早就認識楚妙了。


    那時首座於蓮台講道,諸多青年才俊受邀而來,她正好坐在楚妙身邊,與尚是少女的楚妙有過簡短的交談,楚妙青衫素樸,臉始終冷冰冰的,但這種冰冷更像是在掩藏自卑與膽怯。


    她用隨身的劍幫朋友多占了個位置,那個朋友就是如今的道門樓主。


    再見到她是很多年之後了,那時她在荒外待了六十載,終於斬殺了那頭毀滅她家鄉的災神,歸來時風塵滿麵,紅衣亦被風霜雨雪滌成白袍,她途徑楚地,意外收到了一封邀請函。離開太久,她以為楚王還是那個身材臃腫麵相極凶的胖子,白衣赴宴之時卻見一個凰裙玉冠的女子端重地坐在王座上,對她微笑著舉起了酒杯。


    那時候她才意識到,孤單為伴的六十年裏,一代人已然長大。


    之後她們偶有交集,她見過楚妙的喜怒哀樂,卻唯獨沒有見到過眼前這樣的她。


    天晦如夜,白雨翻盆。


    楚妙長發散亂,無神的雙目紅腫不堪,臉頰也被洗得煞白,她青裳蘊著沉重的水,如披鐵衣。


    她已找了楚映嬋整整一個月,幾乎要將城牆東門至妖煞塔之間的群山翻個遍了,卻仍就一無所獲。她已不知道多久沒有睡過了。


    這一個月裏,她除了悔恨還是悔恨,她想起了當初算命先生的話,覺得福緣造化自有天數,不該強行影響,她一時性急想要幫女兒促成感情,卻反倒將她推入了未知的深淵裏。


    如今一個月過去了,當她看到妖煞塔被漆暗籠罩之時,就知道女兒已凶多吉少。


    幾個時辰前,時以嬈以秘術遞出了最後的消息,說古魔即將問世,讓其他人速速撤走,於是她與數位修道者一同在妖煞塔外趕人,能救一個是一個。


    至於她……她打算在將其他人趕走之後,獨自進入妖煞塔中,她無法寬恕自己的罪孽,隻希望死亡來臨前能為人族做更多的事。


    陸餘神看穿了她的心思,歎息一聲,走到她身前,用的卻是近乎冷嘲熱諷的語調:“這又是何苦呢?反正你女兒也不是很喜歡你,再生一個就是了,仙人受孕雖難,但隻要功夫深……”


    “你閉嘴!”


    楚妙發瘋似地厲喝,激蕩起的真氣引得黑發飛舞,雨珠飛濺。


    陸餘神不理會她的凶態,緩緩走過她的身邊,繼續說:“哪有誰家親生女兒十歲就帶著寵物離家出走,獨自拜她人為師的,這些年你想見她一麵都不容易吧?這樣的女兒,不要也罷。”


    楚妙的雙肩在雨水中顫抖,她握著劍,低著頭,臉色陰沉到了極點,片刻之後,沙啞的話語才再度響起:


    “我念與你有些舊情,不願拔劍相向,若你再不識好歹……”


    劍出鞘半分,正是那柄雪鶴,它發出了狂風暴雨也壓不住的劍鳴,鳴聲卻是淒厲蕭索的。


    “你與我境界相仿,現在的狀態又如何能夠贏我?”陸餘神不以為意,釁笑道:“我隻是好心勸你,又沒說錯什麽,以後你說不定還要謝我呢。”


    “你……”


    楚妙咬牙切齒,她雖知陸餘神口上向來不積德,但她不明白,這種時候,她為何還要反複來揭自己最血淋淋的傷疤。


    “女兒可以不親娘,但娘怎能不親女兒呢,更何況……”


    楚妙低低地笑了笑,哽咽道:“更何況,是我對不起她,我不配擁有這麽好的女兒。”


    泣聲之後,雪鶴鏘然出鞘,劍光將臨近的雨絲照得雪亮。


    “拔出你的劍!”楚妙抬起頭,眼眸血紅,對陸餘神大喝。


    陸餘神沒有拔劍,隻是笑,她看著這柄名劍上飛舞的白鶴之影,說:“好了,別哭了,看看這是誰?”


    楚妙微愣間,陸餘神讓開了身子。


    她抬頭望去。


    暴雨連接著天空與大地,一片雪白的顏色裏,她見到了那張日思夜想的臉。


    像是墜入夢裏,楚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真實,她張了張口,喉嚨沙啞,發不出任何聲音。


    “娘……”


    卻是楚映嬋先開口了,她挑開了簾子,不知聽了多久,早已淚流滿麵。


    不等楚妙有任何動作,楚映嬋已不顧一切地躍入雨中,狂奔到她身邊,一把抱住了雨中濕透的青衣,她不停地哭著,泣不成聲。


    雨下得更大了。


    林守溪取出了那柄竹傘,從車上走了下來。


    中間是相擁而哭的母女,他與陸餘神站在兩頭。


    先前在車上的時候,陸餘神還與楚映嬋提起過她的娘親,她與她娘親關係不太好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了,陸餘神問她,你消失了這麽久會不會擔心你娘親擔心你時,楚映嬋甚至有些責備娘親多事的安排。


    向來溫柔的她唯獨將自己任性的一麵留給了娘親,而楚妙始終不怨不惱。


    雖尋小禾心切,但林守溪沒有打擾她們的重逢,反而安靜地走到她們身邊,將竹傘覆蓋住她們的頭頂。


    暴雨被擋在了外麵。


    楚妙一直在不斷地道歉,她的道歉聽得楚映嬋心如刀絞,她不斷搖頭,也自責著她的不懂事,哭得更厲害了。


    不知過了多久,陸餘神才說:“不早了,上車吧。”


    ……


    與此同時,妖煞塔境內。


    時以嬈帶著小禾與慕師靖來到了一座尚未被摧毀的峰頂,從這裏望去,可以看到妖煞塔正在發生的事。


    又是一天過去了,這一天裏,時以嬈一直在尋求阻止妖物衝破封印的辦法,她深入了妖煞塔的腹地,七進七出,攔者盡死,卻依舊無法阻止這一切的崩壞。


    慕師靖與小禾也隨她一道廝殺,她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受到邪神祝福的強大怪物拔地而起,然後被她一記金劍斬滅。


    無論強弱,皆是一劍。


    她不愧為聖壤殿的首席神女,強大到令人發指,慕師靖甚至有些難以想象,當年師尊究竟是怎麽勝過這位神明般的女子的……


    相處的這一日裏,時以嬈倒是與她們說起過那段舊事,時以嬈並沒有什麽情緒,隻說那一戰之時,她尚未將大日冰封神術修成。


    發後那輪金盤就是她大日冰封之術大成的顯化,這是她獨創的神術,神女施展此法時,身影如沐浴璀璨金光之光,光芒所過之處,金色澆淋大地,帶來的卻不是萬物宣發的希望,而是冰封一般的寂靜。


    陽光是她的冰雪,足以凍殺萬物。


    若沒有此處的結界,她甚至可以借助外界的陽光,將整座妖煞塔冰封,但現在是黑夜,這裏唯一的光芒是她自己。


    “沒有辦法了嗎?”慕師靖問。


    時以嬈裙擺沐浴金光,在山峰上舞動,她靜眺妖峰,身影如朝陽雲海中載沉載浮的舟,身旁的少女提出疑問後,她望向了手中的劍。


    這一天裏,她殺妖魔無數,卻從未拔出過這把劍。


    這是聖壤殿的罪戒之劍,是真正的神劍,她隻在前代神女的授劍儀式上見過它的鋒芒,雖隻見過一次,但她確信,隻要她拔出這柄劍,全力揮出,她就能擁有斬開這方天地的力量。


    可凡事皆有代價,她在奉劍的一刻起,身心就與神劍相連,每一次拔劍,都會對她造成極大的反噬。


    聖壤殿七柄罪戒神劍,分別為謙卑、讚佩、哀傷、豐收、垂憐、清齋與她的漠視。


    皇帝曾言,每柄神劍中皆封印了一頭大魔,神女奉劍,相當於以身鎮魔,若有一日,所有神女的心念都出了差池,那七劍中封印的惡魔將會出世,合為一體,令末世的黃昏降臨。


    所以哪怕強大如她,對於拔劍一事依舊慎之又慎。


    “我有辦法斬開這方天地。”時以嬈說:“但我沒辦法這麽做。”


    “為什麽?”慕師靖問。


    “因為我想把這一劍留給它。”時以嬈看著不斷開裂的巨峰,說:“你們若因此而死,我很抱歉。”


    她的語調透著說不出的冷漠,聽不出絲毫歉意,對此,慕師靖與小禾早就習以為常了,她們皆是很懂事的少女,又怎會怪救命恩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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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留給它吧,神女姐姐自己決斷就好。”小禾柔和地說。


    時以嬈聞言,倒是看向了她.


    每次看向小禾之時,她都會收起瞳孔中冰寒的金光,以白山黑水般的剪水明眸看她。


    在時以嬈眼裏,眼前這位少女有著很少見的純粹,這或許也與她的身世有關,小禾自幼在妖煞塔的原始密林裏廝殺,終日與溪流冰雪為伴,宛若秀麗絕景中走出的精靈。


    小禾被時以嬈這般注視著,有些無所適從。


    “怎……怎麽了麽?”小禾問。


    “稍後的一戰,我也許會死。”時以嬈忽地說。


    小禾吃驚,她知道這位神女姐姐說的是實話,但她不願接受。


    “神女姐姐這般強大,若是想走,哪怕是地底的魔王也攔不住你吧?”小禾說。


    “嗯,但它現在初醒,是最虛弱的時候。”


    時以嬈難得地流露出了耐心,她解釋道:“若現在不能殺死它,等它將你吞噬,恢複了境界,三百年前蒼碧之王破城的悲劇很可能會重演的……稍後,我會試著與它換命。”


    她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了最決絕的話語,小禾聞言大驚,“這怎麽可以,姐姐這般強大,若是死了……”


    “若能換命,已是大幸之事了。”


    時以嬈打斷了她的話語,淡淡地說:“況且這種強大並不稀有,雲空、神守、祖師三山,每座山峰各有一位首座、一位掌教,他們的境界絕不遜色於我,若他們在場,想必也會做出與我一樣的選擇。”


    時以嬈所言非虛,若非道心通明,有為道而死的決心,她的境界也無法走到今天這一步。


    小禾呆呆地立著,她知道,接下來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是這位神女姐姐的遺言了。


    雖隻相逢了一個日夜,但她對這位終日冷著臉的神女姐姐印象很好,但她不知道,在這位神女一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之際,卻早已抱好了必死的決心。


    “對了,即使我僥幸殺死了它,你也絕不可掉以輕心,因為想吞噬你的不止是它。”時以嬈說。


    “什麽?”小禾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


    “你知道為何這一路上有這麽多妖怪追殺你嗎?”時以嬈問。


    “這不是因為魔王要殺我嗎?”小禾問。


    “不是的,是你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吸引了它們。”時以嬈說。


    “氣息?”小禾嗅了嗅自己,沒聞到任何氣味。


    “不是具體的氣味,而是一種無形的‘波’,是由你體內的神血散發出來的。”時以嬈說出了其間隱情:“你的神血在呼喚妖怪攻擊你。”


    “什麽?”


    小禾徹底驚住了,她沒有想到,真正的叛徒竟是自己體內的血,難怪這一路上她始終擺脫不掉追殺,直到地牢中才勉強安全。


    “神血……怎麽會……”


    慕師靖同樣吃驚,但旁觀者清,她飛快明白了過來:“神血在逼她解開封印,它也想吞噬小禾!”


    “嗯。”


    時以嬈點頭,認同了她的猜想,“你不想被魔王吃掉,你體內的血同樣不想,它想在魔王蘇醒之前獲得自由,逃出生天。”


    “可……可這原本不就是它旳血嗎?”小禾問。


    “神明的肢體在離開肉身後都會擁有獨立的意識,一旦意識產生,它們也會如同人一樣,不願再被束縛,若它回到舊主的身體裏,那神血生出的意識會被舊主更強大的意識直接碾碎。”時以嬈漠然地說:“對它來說,返鄉之路也是它的黃泉之路。”


    小禾怔怔點頭,本就被風吹得微涼的身軀更感寒冷,她從未想過,體內的神血竟也有擁有思想。


    “果然,覬覦小禾的都是大壞蛋啊。”慕師靖頹喪地說。


    “在我去斬神之前,我會分出一縷道識給你,幫你壓製體內的血,但能否真正戰勝它,還要看你自己。”時以嬈說。


    “神女姐姐……為何對我這麽好。”小禾受寵若驚。


    雖然時以嬈的表情如雪山般萬年不變,但小禾還是能敏銳地感覺到,她對自己有著額外的關心。


    “世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好的。”時以嬈說:“若我身死,而你活著,你須接過這柄罪戒神劍。”


    小禾立刻明白,她這是在挑選繼承人了……


    “我……”


    小禾當然不能辜負她的好意,但她現在不過元赤境,如此重任,她又如何敢貿然接下呢?


    “怎麽了,承我的劍很丟人麽?”時以嬈問。


    “當然不是,您是真正的修道者。”小禾滿懷敬意地說。


    時以嬈無視她的稱讚,繼續注視她。


    小禾再不多慮,堅定地說:“我答應。”


    “真正的修道者……這是我聽過最好的誇獎。”時以嬈這才接受了她的稱讚。


    ……


    暴雨中,鱗獸猶在拉車趕路。


    車廂裏,這對絕麗的母女也終於穩定了情緒。


    楚妙始終抓著女兒的手,不願鬆開,連眼淚也是陸餘神幫她擦的,楚妙哭完之後,終於開始詢問起近日發生的事,楚映嬋與林守溪以眼神交流了一下口供,隻說是遇到了強大的女妖怪,具體的事等安定下來後再說。


    楚映嬋是個合格的朋友,她沒有忘記提給戲女加錢一事。


    “戲女……原來女兒都知道了嗎?”楚妙很是羞愧。


    “嗯……”楚映嬋也有些不好意思,隻是說:“娘親終究是好心好意,不必為此傷心難過的。”


    楚妙卻搖了搖頭,說:“是我太過心急了……娘親已經聽說了,這位林公子的未婚妻是小禾姑娘,與你之間不過是以訛傳訛的誤會,娘親聽信了讒言,才……”


    林守溪與楚映嬋對視了一眼,神色複雜。


    這一幕被陸餘神精準地捕捉到了,很顯然,這位活了三百多年的仙子早就猜到了什麽,淡笑道:“嗯,這在一個月前或許是謠言,至於現在嘛……”


    “現在謠言應該不攻自破了!”楚映嬋立刻接話,她可不願承認自己喜歡上親徒弟這種事。


    “嗯,我早該相信女兒的。”楚妙柔和地說。


    紅裙白袍的楚映嬋端莊自持地坐著,楚妙輕輕靠在她懷裏,梨花帶雨,楚映嬋揉著娘親的頭發,用真氣幫她烘幹衣裙,不斷寬慰著她,從外人看來,仿佛她才是娘親,楚妙才是可憐兮兮的女兒。


    “我早就說了,楚皇後應該謝謝我的。”陸餘神始終笑眯眯的。


    楚妙明白她的意思,正是她先前的那番話,她才得了契機,破除了橫亙在她們母女之間的冰山,在此之前,她從未與女兒這般相依相偎過。


    “我……”


    楚妙想著先前拔劍的場景,更感羞愧,輕聲說:“下次,下次回山,我再好好謝你。”


    陸餘神笑著點頭。


    楚妙在女兒懷中靠了許久,神色恬靜,隻覺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她想著算命先生的預言,心想女兒已渡過此劫,未來大道之路應無需擔憂了。


    外麵的暴雨與狂風持續不斷地呼嘯著。


    忽然,楚妙猛地反應過來了什麽,問:“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去妖煞塔呀。”陸餘神依舊是滿不在乎的語氣,仿佛她並非是去斬妖除魔的,而是驅車去旅行的。


    “妖煞塔?”楚妙大驚失色,她才與女兒重逢,可不想分開,“那裏絕不可去!你們可知那裏有多危險!”


    “我們修真者生於世間,不就是去往危險之地的麽,楚皇後久居深宮,難道忘了嗎?”陸餘神問。


    楚妙啞口無言,修道者應行之事她並沒有忘,隻是女兒……


    “我有很好的朋友在那裏,我也必須去。”楚映嬋說。


    “是那位小禾姑娘嗎?”楚妙問。


    “嗯。”


    “那位小禾姑娘我也很喜歡……”


    “娘……”


    “女兒去哪裏,娘親也去哪裏。”楚妙莞爾一笑,不在製止。


    楚映嬋正怔著,忽聽角落中沉默了許久的林守溪鬼使神差地開口:“我也是。”


    雨中,馬車疾馳而去,妖煞塔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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