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半開,街道上的燈影透了進來,慕師靖趴在桌麵上,雙臂交疊,臉頰歪斜,紅唇濕潤一片,楚映嬋淺淺一笑,將她手邊的杯盞撫正,然後將軟趴趴的仙子摟在懷裏,抱上床榻,塞進了被窩。


    慕師靖在喝到第三杯酒的時候就意識到,這娘倆要齊心合力將她灌醉了,她打算將計就計,裝醉後偷聽她們說些什麽。


    可慕師靖剛被楚映嬋抱上床,腦袋一貼枕頭,她們的說話聲就變得模糊不清。


    倒頭就睡。


    另一邊,燭光下,楚妙散著白衣,隨意地坐著,她的指尖提著一隻瓷杯,與女兒手中的杯碰了碰,楚妙呷了口酒,酒水米香淡雅,入口綿柔,她卻嚐不出什麽滋味。


    楚映嬋坐在她的對麵,直腰挺胸,雙手捧著一個小杯子,像是犯了錯的孩子,很是拘謹。


    慕師靖睡著之後,楚映嬋終於開始講故事,楚妙坐在對麵,靠著椅背,全神貫注地聽著,臉上雖無表情,卻還是能讓人感受到她的氣憤。


    對於她與林守溪的事,楚妙早就有所察覺,但此刻聽女兒親口說出來,感覺總是不同的。


    楚妙畢竟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原本她還算淡然,甚至能插嘴打趣兩句,直到聽說女兒已然委身時,仿佛辛辛苦苦養的白菜自己還沒嚐上兩口就被野豬拱走,不甘與嫉恨湧上心頭,楚妙手中的酒杯化為了齏粉,酒水也變作了嫋嫋白霧。


    楚映嬋瞄了眼桌麵上堆起的齏粉,咬著紅唇,不敢說話。


    先前三人推杯換盞,談天說地,言笑晏晏,氣氛很是融洽,此時此刻,慕師靖似也感受到了外麵降至冰點的氛圍,蜷在被窩裏打了個哆嗦。


    “所以說,你將身子都給他了?”楚妙開始發問。


    “嗯……”


    “姑娘貞潔何其寶貴,你……你經過娘的同意了嗎?”


    楚映嬋低下頭,聲音微弱:“又不是娘親給她,為何要你同意呀。”


    “你……”


    楚妙捂著胸口,氣得不輕,她繼續問:“你是真心喜歡他麽?”


    “真心麽……”楚映嬋倒是沒有立刻回答,她輕輕解開衣襟,褪去寬大的外裳,隻留一件薄薄的貼身襯裏,她一手捧著心口,一手豎掌順著胸尖壓下,問:“女兒還要剖開來給娘親看一看麽?”


    “你……”楚妙揉了揉太陽穴,說:“少與娘裝傻,我再問你,你可知曉自己的身份。”


    “嗯,知道。”


    “那你知道錯了嗎?”楚妙問。


    “錯……”楚映嬋緩緩抬頭,紅唇微張,無辜地說:“娘,當初不是你請戲班子撮合我們的麽?娘要是說女兒錯了,那你也是你的錯。”


    “娘當時是被雲空山的謠言給騙了,況且我也不知道,林守溪是小禾的夫婿。”楚妙解釋道。


    “無心之錯也是錯。”楚映嬋說。


    “你……”楚妙胸脯起伏,惱道:“好呀,你還敢嘴硬?”


    “嘴硬?”楚映嬋用纖長細白的手指觸了觸自己的櫻唇,一雙美眸中泛起了疑惑之色,“有麽?我徒兒分明與我說,師父的嘴唇是軟的呀。”


    “你……”楚妙看著女兒攝人心魄的魅姿,心尖一顫,臉色卻板得更加嚴肅,“這種時候少與娘親說笑,他是你的徒弟,又是有婦之夫,那小禾還是你的好姐妹,虧你下得去手!”


    “嗯,女兒對不起小禾。”楚映嬋點點頭,認真地說。


    “對不起,然後呢?”


    “然後……錯已鑄成,若小禾給女兒機會,女兒願意用一生去求她諒解。”楚映嬋輕柔道。


    “諒解?”楚妙冷笑一聲,道:“說得好聽……說白了不就是去給林守溪做妾,去給小禾當妹妹麽?”


    楚映嬋低著頭,也不反駁,她也呷了口酒,櫻唇因緊抿而透著誘人的深緋色。


    “你身為楚國王女,卻委身於有婦之夫,今後整個楚國都要因為你這丫頭而蒙羞!”楚妙手掌拍打桌麵,冷冷道。


    “娘親是想將女兒逐出家門嗎?”楚映嬋小聲地問。


    “你……”楚妙再度撫上與女兒規模相當的胸脯,暫壓胸中之焰,她瞪了楚映嬋一眼,冷冷道:“你想得美!”


    楚映嬋低著頭,抿著唇,披垂下青絲,將神情藏在陰影裏。


    “你還好意思笑?”楚妙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變化,氣得不輕。


    楚映嬋抬起頭,注視著娘親,一雙明澈如水的眼眸映著蠟燭的幽紅,她檀口微張,最終還是忍不住噙起了一絲笑,她說:“娘親張口閉口你你你的,連女兒名字都記不清了麽?”


    “……”


    楚妙發現,她心頭熊熊燒著的火竟被一句話澆滅了,取而代之的則是無力感,她說:“女兒長大了,當娘的就管不動了嗎?”


    楚映嬋低下頭,靜默片刻,提起酒壺,斟了杯酒,十指端著遞給楚妙,說:“女兒自是敬重娘親的,有些事,女兒可以與娘親商量,有些事……不行。來,娘親潤潤嗓子,稍後再罵女兒,女兒保證不頂嘴了。”


    楚妙垂下眼瞼,還想再說兩句,可酒杯已湊到唇邊,她猶豫之下還是傾身,讓女兒喂了口酒。


    楚映嬋遞過了酒,坐了回去,這位白裙仙子將雙手放在膝蓋上,儀態端正地坐著,仿佛等待訓話,看著乖巧極了。


    楚妙看著這位漂漂亮亮的掌上明珠,欲言又止,不舍得罵女兒,但她還是舍得罵宮語的:“都怨你師父,收了這麽好的徒弟,也沒有好好教導,將你教成這樣……你那師父啊就是個內媚的大狐狸精,虧你還這麽崇敬她,如今這罪魁禍首也不知躲哪去了,一年了也不知道回來。”


    楚映嬋果然沒有頂嘴,她同樣疑惑著,為何師尊還不將林守溪帶回來。


    “對了,一般宗門不都有將師徒相戀列為禁忌麽?你這麽做,不違門規?”楚妙問。


    “我們道門沒有這項規矩。”楚映嬋回答。


    “沒這項規矩……”楚妙翻了個白眼,說:“也對,畢竟你家師尊大人也是一丘之貉呢,當然不會亂立規矩,免得日後自掘墳墓。”


    “師父是一丘之貉?”楚映嬋疑惑道:“這是什麽意思?”


    說到這裏,楚妙精神一震,她猛地想起,林守溪很可能是宮語的師父,若讓宮語知道此事,莫說道門輩分亂套,就憑她那無法無天的性子,麵對思念多年的師父,指不定做出什麽禽獸不如的事情,女兒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夫婿,若讓宮語橫刀奪去……


    一時間,楚妙拳頭緊握,心亂如麻。


    等等,宮語在那個世界待了這麽久,遲遲不回,該不會是已經……


    “娘親,你在想什麽呀?”楚映嬋伸出手,在她麵前晃了晃。


    “沒,沒什麽。”


    楚妙看著女兒清純懵懂的神色,心情也複雜了起來。


    “總之,師徒相戀是見不得光的禁忌,此事若傳出去,定會使天下嘩然。”楚妙冷冷道。


    “不傳出去不就行了?我們瞞天下一輩子,好不好?”楚映嬋央求似地問。


    見女兒撒起嬌,楚妙也實在沒法子了,她本就是女兒奴,今日擺出一臉凶相已極不容易,如今氣勢一跌,再想端回去可就難了,她歎息道:“唉……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女兒,做娘的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娘,你放心,女兒已經受過應有的懲罰了。”楚映嬋寬慰道。


    “應有的懲罰?”


    “嗯,守溪已經用家法狠狠罰過女兒了,女兒挨過鞭子,知道錯了。”楚映嬋微笑著開口,話語仿佛挑逗。


    楚妙聽了,卻是愣在原地,她看著幽暗夜色裏傾國傾城的俏臉,羞怒再度湧上心頭,她拍案而起,走到楚映嬋麵前,揚起手掌,作勢欲打,“你這不知廉恥的小丫頭,今日娘要是不教訓教訓你……”


    “娘……”


    楚映嬋睜著水靈靈的眸子,話語綿柔,一聲娘喊得千回百轉,似撒嬌也似討饒。


    這一瞬間,楚妙忽然不怪林守溪了,女兒這樣柔情似水的眼神,莫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哪怕是斷情絕性的天神,恐怕也會一眼陷進去了。


    這一巴掌怎麽也落不下去了。


    最後,楚妙垂下手,揉了揉女兒的頭發,仿佛在說,你愛做什麽做什麽,娘親已管不動你了。


    楚映嬋卻是貼心地握住了她的手,說:“娘,女兒為了以後照顧你,這些日子特意學了許多菜,到時候回家了,女兒親手做給娘親吃,好不好?”


    “特意為我學的?”


    這話雖是愛女說的,又豈能騙過楚妙,她冷笑一聲,道:“你怕不是特意為夫君學的,然後抓娘親來幫你試菜吧?”


    楚映嬋如被戳中心事,羞愧低頭,嘴上卻說:“娘怎麽可以這麽想女兒……”


    楚妙聽了,螓首輕搖,她將女兒的發絲揉在掌心,輕輕擺弄了一會兒,道:“真是古怪,我與你爹明明都是人,怎麽就生出了你這樣一個狐媚的小妖精?”


    ……


    宮語坐在湖水邊的岩石上,繡鞋放在身側,冰絲薄襪已經褪下,疊好,塞在鞋筒處,她伸著凝脂白玉般的秀足,輕輕地滌蕩水麵,漣漪一圈圈地濺起,將她映在水中的雪影晃得細碎。


    天地昏暗,細雨還在山穀裏斜斜地下著。


    雨絲掃動著宮語的衣襟,林守溪取出一把傘,撐開,站在她的身後,為她遮風擋雨。


    宮語盯著水麵,足尖忽被什麽東西攫住,呀地叫了一聲。


    “魚兒咬鉤了。”宮語笑著說。


    她身子後傾,玉足如魚竿般一提,行雨從水中被拉了出來,她的手撐著宮語的足背一躍,在空中靈巧翻身,穩穩當當地停在了她的身邊。


    “本尊回來了!”


    行雨捏緊了小拳頭,氣鼓鼓地說。


    “怎麽樣?”林守溪問。


    他一邊問,一邊打量著行雨,隻見這丫頭身上雖有幾片碎鱗,但並未掛彩,看樣子並未受什麽傷。


    “什麽怎麽樣?本尊這麽厲害,那狐狸精膽怯非常,哪裏是我對手,我將她收拾了一頓,她嚇得抱頭鼠竄,僥幸逃生……”


    “說實話。”林守溪冷冷打斷。


    “我這怎麽不是實話了?”行雨白了他一眼,淡淡道:“好了,高手過招,點到為止,總之呢,我將那女人驅逐出了大海,料想她近日應不敢再犯了。”


    林守溪看著這頭滿口胡言亂語,沒一句準話的小青龍,也懶得多問,隻是道:“既然回來了,就繼續趕路吧。”


    路過附近的城時,除了購置糧食與衣物,林守溪還習慣性地買了一份邸報。


    他翻了翻邸報,眉頭不由皺起。


    “雲巔榜還沒發榜麽?”宮語問。


    “是。”林守溪點了點頭。


    “雲巔榜是什麽呀?聽上去好像很厲害。”行雨也湊過來看。


    “那是一份榜單,專為天下高手排名。”林守溪解釋。


    行雨一天,更來興趣了,她當年在龍宮的時候就想過要寫榜,但排來排去,都是父王第一,紅衣姐姐第二,其餘九子按序往下排,而自己呢,則是令人氣餒的……嗯,一加二加九……龍宮第十三高手。


    行雨忙向他們詢問榜單的各種細節,當她聽說這榜單很可能沒有自己名字時,行雨暴跳如雷,發誓等雲巔榜發榜後,一定要親手撕了它。


    她並不知道,這份榜單是一個暗號,小禾從道門遞給他們的暗號,雲巔榜一旦發榜,就意味著時機成熟,在外麵與司暮雪周旋許久的他們將會全速趕到道門,協助小禾突圍,然後在司暮雪未來得及反應之時,趕往死城。


    希望不要有變……


    此處山嶺頗多,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可能都要在深山老林裏度過,所以離開之前,林守溪與宮語又在城中購置了不少物件。


    城外,宮語俯下身子,整理著購置的東西,用小包裹將它們一個個裹起,分好類,遞給林守溪。


    “這是一份是幹糧,這一份呢,是水,有點重,你拎著。”宮語說。


    林守溪接過包裹,打上結,背在背上。


    “這裏是十支信箭,這裏是一些藥與白布帶,也有些沉,你拿著。”宮語又遞過去兩個小包裹。


    “這裏是照明用的蠟燭。”


    “這是些結實的繩子,可備不時之需。”


    “這是夾子……嗯?買這個幹嘛?”


    藥物,蠟燭,繩子,夾子……行雨看著這些物件,點了點頭,心想,不愧是人類,哪怕已經是厲害的高手了,去到野外,依舊準備得如此充分。


    “這些東西也不輕吧,我來幫你背吧。”林守溪再次伸出手。


    “不用。”宮語淡笑道:“我背它們你背我,也沒什麽區別。”


    林守溪無奈地笑了笑,說了聲好。


    宮語將行囊背到背上,布條在胸前斜係而過,宛若一條繞峰而過的大河,行雨的目光被吸引,忍不住抬起頭,仰望這雙墜而不垂的豐挺大山,望著那形似正弧的渾圓輪廓,嘖嘖稱奇,羨豔不已。


    宮語也注意到了行雨的目光,挑逗之心又起,說:“徒兒,這個有些沉,你能幫我拿拿嗎?”


    林守溪皺起眉,好奇是什麽,便轉過了身去,接著又愣住了。


    隻見典雅傲然的師祖大人正筆挺地立著,她攤開雙手,掌心向上,抵在師祖峰綿柔的下廓處,平平穩穩地托著,她柔唇天然嫣紅,淺笑時淡雅婉媚,清豔不可方物,此刻她正噙著這樣的微笑,問:“能幫幫師祖麽?”


    林守溪沒有回答,他隻從包裹裏取出一塊絹帕,揉成一團,指了指她的唇,威脅道:“師祖再拿徒兒尋開心,徒兒可就隻能讓師祖大人噤聲了。”


    ……


    長安。


    小禾易了形容,站在寬敞到嚇人的朱雀街上,眼前是來來往往的人群與馬車。


    天空中忽然飄起了雪,秋末冬至的第一片雪,這場雪很敷衍,洋洋灑灑地下了一會兒就停了,飛快被人群與車輛碾碎。


    小禾看著掌心消融的雪花,閉上眼,心境臻至清寧。


    她一襲布衣,垂著衣袖,向著長安深處走去。


    與此同時,深宮之中。


    季洛陽坐在一張棋盤前,執著白子,往身前的棋盤落子,他的對麵沒有坐人,而是一片簾幕遮掩的狹窄的陰影,一隻蒼老的、夾著黑棋的手從陰影中伸出,與季洛陽對弈著。


    這局棋不知下了多久。


    風把雪卷入這條長廊,冷氣一襲,季洛陽低著頭,神色更加凝重。


    他拈起一顆白子,舉棋不定,最後輕輕放下,說:“國師大人,我輸了。”


    隱在簾幕陰影中的人被稱作國師。


    他並不在乎這盤棋局的輸贏,隻是淡淡地說:“她來了。”


    “她?”季洛陽一怔,“誰?”


    “殺你的人。”國師回答。


    “她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季洛陽困惑道。


    國師沒有給出回答,隻是問:“你希望我救你嗎?”


    “當然。”季洛陽恭敬道:“整座長安都在您的掌控之下,救晚輩應該不難。”


    “長安的確是殺局,但絕不會用來對付一個小姑娘。”國師輕輕搖頭。


    “那這座城是用來對付誰的?”季洛陽問。


    “海底來的龍,厄城來的佛,天外來的魔,世上大敵無數,老夫隻怕長安太小,孤城難守。”國師輕輕歎氣,話語中透著極深的憊意。


    季洛陽看著棋盤上糾纏的黑白子,沉默不語。


    “這棋已經死了,沒什麽好看的。”國師淡然道。


    蒼老的手再次從簾下伸出,抓住棋盤,猛地一翻。


    劈裏啪啦的清脆聲音密集地響起,宛若雨水敲打地麵,棋子落了滿地,黑白雜亂。


    棋盤的背麵光滑如新。


    老人伸出手指,在棋盤上劃出一道道縱橫分明的線。


    豎九、橫十。


    中心處,老人還隨手寫了四個字:楚河漢界。


    “這是……”


    季洛陽盯著棋盤,眼睛忽然浮現出一點亮光,他道:“國師大人的意思是,那盤棋雖然死了,但世上從來不止一塊棋盤,隻要尋到合適的棋盤,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是啊,他是鑰匙,世上更有數不清的門,隻要他願意放棄一切野心與願景,避世隱居,躲在某扇大門之後,除了神明,不會有人能找得到他。


    “不,那圍棋已經下膩了,現在時間尚早,小友若有閑心,可以再陪老夫下盤不一樣的。”國師笑著回答。


    ------題外話------


    感謝書友羅茨卡的木木卡、淋透丶、萬年不變的幹飯打賞的堂主!!!感謝書友20211105085110707、萬事如流、狠嗦溫迪的小牛子、淋透丶打賞的執事!!謝謝書友萌這麽多的打賞支持呀~感謝你們~麽麽噠!劍劍給各位大佬鞠躬!


    書友萬年不變的幹飯也晉升為盟主了~感謝長期以來的支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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