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鋪滿了林守溪的肩頭,林守溪隱隱覺得身旁的女子在哭,他以為她是在思念爹娘,他忍不住撫揉上了她的長發想要安慰,宮語卻是輕輕搖首,示意他繼續往下讀。


    林守溪點了點頭。


    筆記翻到下一頁。


    宮盈所在的宗門為玄妙門,也就是如今玄妙閣,她為師門招了個弟子,師父並不多麽高興,隻是十六門主的目光都匯集到了他的身上,他騎虎難下,隻能將這來路不正的男弟子納入門中。


    對於此事,宮盈隻是一時豪情,並未太放在心上,至於這名弟子之後的去留……


    既然是自己招納來的,那多少要對他負些責,她將這弟子抓到僻靜之處,與他聊了聊,卻發現這根本是個榆木腦袋,怎麽也不開竅,不僅如此,他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


    “以後我就叫你小頌吧。”宮盈說:“要是在神山受欺負了,就來找師姐,師姐給你撐腰。”


    宮盈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威風,又黑又瘦的小頌微仰起頭看她,眼睛一眨一眨,很是呆板,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之後,宮盈就忘了這件事。


    她是神守山這一代弟子裏的風雲人物,年紀雖小,但是很忙,她要處理各個‘幫派’間的事務,要與不服氣的幫派戰鬥,將他們打服,還要給手下的小弟們做話事人,調停矛盾,每一天都充實而忙碌。


    神山的日子逍遙自在,遠比她是童年更加快活,她每天走在路上時,身後都跟著一大幫少年少女,每天吃飯的時候,她都會隨意去點自己的花名冊,以此挑選共進午飯的伴侶,當時,小頌也混在她浩浩蕩蕩的隊伍裏,整天在山上漫無目的地跑來跑去,他在人群裏很不顯眼,因為膚色較黑,天黑的時候甚至看不清他的人,宮盈從未投入過太多的視線給他,直到某一天。


    那天,神山終於有義士看宮盈不順眼了。


    那是一位少年,少年名為邢勝,與她同齡,少年豐神俊朗,仙風道骨,出自神守山十六門之一的孤道門,某天宮盈在拉幫結夥共謀大事時,邢勝出現,打攪了這次英雄會。


    邢勝找她麻煩的原因很簡單,他的妹妹整天跟著宮盈鬼混,不思進取,他怕宮盈耽誤妹妹的前途,但勸說不來,所以想讓宮盈當眾出醜,讓他妹妹迷途知返。


    宮盈囂張跋扈慣了,豈能忍受這等挑釁,她不僅不懼怕比她年齡大的,甚至連聲師兄師姐都不願意叫。


    宮盈卷起衣袖,就要與他決戰,邢勝卻是搖頭,說,這樣的戰鬥太過無聊,不若這樣,我們各自從手下弟子裏挑選三人,讓這三人打擂台,誰的人先輸完,誰就輸了。


    宮盈知道他不敢跟自己打,所以出此計策,她也懶得揭穿對方的懦弱,慵懶地答應了下來。


    可挑選弟子的時候,她卻犯難了,她擁躉者眾,但這些擁躉者大都是比較懶散的弟子,真正勤學好問發奮苦讀的,哪裏會整天來當山溜子?可邢勝是有備而來的,來幫他撐場子的,各個都是孤道門的傑出子弟。


    宮盈也沒怕,跟著她的弟子們雖大都不務正業,但總有幾個撐場麵的,比如她欽定的後宮‘正妃’,那是一個白衣飄飄的少年,清秀俊逸,出身尊貴,對她極為癡情,在其他人眼中,他們幾乎是天生一對。


    這位‘正妃’自告奮勇願意參戰,並誇下海口,定能以一敵三。


    宮盈是個極講江湖義氣的人,她知他境界不俗,毫不懷疑,任命他為主將,接著又隨便挑了兩名跟班湊數。


    可誰也沒想到的是,這白衣少年第一輪就敗了,而且敗得很徹底。


    當時的宮盈不理解是為什麽,很多年之後,她與這少年說起往事,才知道,他原來是被收買了,邢勝收買他沒有用任何東西,隻是用他的過去作威脅——他並非出身名門,他父親是瓦工,母親是浣衣娘,他是被賣去富貴人家的。


    當時的宮盈傻眼了,她無法想象自己給人當眾道歉的模樣,她是玄妙門稚童班的大師姐,代表著這一代弟子的顏麵,是不能給任何人卑躬屈膝的。


    果不其然,第一弟子落敗得太快,第二名的弟子心境也跟著亂了,很快敗下陣來。


    宮盈一行人已無人說話,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妹妹,我們是仙來者,仙來者是陛下真正的追隨者,豈能與這些低賤的壤生者同流合汙?”邢勝如此勸誡妹妹。


    在那個年代,關於仙來者和壤生者的爭吵還很激烈,仙來者們很重視自己血脈的高貴與正統,他們是陛下的侍者,自認為不可與這些土生土長,僥幸竊得修仙之命的凡民混為一談。


    宮盈沒心情與他辯論。


    第三名弟子是宮盈隨手挑的,又黑又瘦,看著雖然還算結實,但境界實在太差,一看就必敗無疑。


    人生總有低穀……宮盈安慰著自己,心中不斷想著權宜之計。


    但這個黑瘦少年的表現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他的境界不高,武學招式也簡陋笨拙,但他的體魄卻強韌驚人,對方流光溢彩的拳頭竟根本打不破他的防守,他就雙手抱胸,等人來攻,待對方打急眼後,伺機還手。


    第一個對手在出拳之際,被他弓步下蹲躲過,然後雙手托舉起他的身子,順勢將他摔出了場地。


    第二個對手要弱一些,但黑瘦少年打得很謹慎,步步為營,最終突如其來掃出一腳,對手下盤不穩,摔倒在地,他沒有給對手爬起來的機會,蒼鷹般撲上,將他扼牢。


    前兩戰消耗了太多力氣,麵對第三個最棘手的敵人時,黑瘦少年也感到力所不逮,他被數次打倒,又充滿韌性地重新爬起,最後他假裝摔倒,誘對手來攻,然後電光火石般抓住他的手臂,整個身體用勁,將他掄起,砸到場外。


    一人敵三人。


    黑瘦少年搖搖欲墜,滿身汗水,卻是站到了最後。


    人群中爆發出了山呼海嘯的喝彩。


    宮盈也被這一幕所震驚,她沒有想到,自己麾下竟臥了這等虎,藏了這等龍。


    她扶著他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這少年也很喜悅,仿佛自己完成了某樣偉大的使命,可很快,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隻因宮盈問了一個問題:“英雄,你叫甚麽名字?”


    宮頌的名字是她取的,可是她自己都不記得了。


    少年愣了之後,緩緩說出了自己的姓名,宮盈還算有點良心,終於想起了這個她一時豪情收入門下的弟子。


    邢勝當著所有人的麵給她鞠躬道歉,在宮盈的小跟班們的噓聲中灰頭土臉地離開,一時間,宮盈的聲望更上一層樓,弟子們歡呼雀躍,甚至準備起了慶功宴。


    對於這個幫她立下了大功的少年,她覺得單獨犒勞他。


    “你去聚德樓等我,今天師姐請客,請你吃好吃的補補。”宮盈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頌用力點頭,很是感激。


    可小頌剛剛離開,宮盈的小幫派便在這聲勢最旺之際遭受了滅頂之災。剿滅她幫派的是師父,原來是邢勝輸不起,去玄妙門的長老那告狀,張口弟子前程堪憂,閉口拉幫結派養患,師父派長老來調查,正看見宮盈領著大家在那喊口號,喊的是‘千秋萬代,唯我獨尊’,下麵的小弟子們跟著一同大喊,喊的麵紅耳赤,很是嚇人。


    師父親自出手。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宮盈的小幫派就土崩瓦解了,當然,師父也給足了她的麵子,名義上是將這幫派收編至玄妙門了,師父還貼心地給它取了個名字:神妙幫。


    當然,師父賞罰有度,在處理完這個小幫派後,將她罰去思過崖上麵壁思過。


    她需要思過七天,每天思過三個時辰。


    於是,宮盈被迫在思過崖無聊地待了三個時辰,三個時辰之後,她才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和誰有約定……和誰來著?


    夜色已深,秋風冷冽,想來那小子早已離去了吧……宮盈這樣想著,準備回去睡覺,卻是橫豎睡不著。


    夜半時分,她披衣而起,歎了口氣,還是決定去聚德樓看看,接著,在聚德樓的旗杆下,她看到一個少年縮在角落裏,抱著雙膝,冷得瑟瑟發抖,他看到宮盈來,凍得僵硬的臉上做不出表情,眼睛裏卻是流露出了驚喜之色。


    宮盈走到他麵前,問:“你為什麽還在這?”


    “等師姐啊。”


    “我這麽久不來,你不知道回去?”


    “可師姐沒說不來啊。”


    “……”宮盈看著這傻乎乎的少年,歎了口氣,又指了指身後徹夜開張的酒樓,問:“外麵這麽冷,你就不知道去裏麵躲躲?”


    “我,我沒錢。”小頌支支吾吾。


    “沒錢就不能進去了?你是神山弟子,把你的弟子招牌亮出來,哪個掌櫃的敢攔你?”宮盈有些生氣。


    “裏麵太漂亮了,我不敢進去。”小頌囁嚅,像是做錯了什麽事。


    宮盈見他幹瘦的樣子,一句狠話都放不出來。


    她紅唇微抿,拉起他的手,說:“好了,我帶你去喝湯,暖暖身子。”


    小頌與她手牽著手,這一幕看似很美,但他的手早已凍得僵硬,根本無法感知到少女小手的柔軟觸感。


    宮盈點了一桌子的東西。


    小頌的手漸漸焐暖,他低著頭,很拘謹,小筷小筷地夾著菜,不敢看宮盈一眼,宮盈問他會不會喝酒,小頌問酒是什麽,宮盈哈哈大笑,說小頌你見識真淺,酒可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東西,今天師姐就帶你見識一下。


    小頌第一次喝酒,覺得酒很辛辣,難以入喉,但總比獸血好喝多了,他喝了兩碗後,一抬頭,卻見宮盈趴在桌麵上,醉醺醺地說著話。


    讀到這裏的時候,林守溪確信,小語和她娘親是一脈相承了。


    按理來說,這時小頌應背她回家,但他不懂酒,以為是有人在這水裏下了毒,心急如焚,忙和掌櫃理論,他的神山官言說的很差,與掌櫃說不清話,大打出手,鬧了好久才弄清楚是怎麽回事。


    醒來後,宮盈堅持聲稱自己沒醉,隻是太困,睡過去了。


    她聽說了小頌為她大打出手的時,笑得前仰後合,當然,這種笑在她要出錢賠打壞的桌椅時,立刻凝固了。


    小頌做錯了事,低著頭,很內疚,宮盈念在他今日有大功,雖心疼錢,也沒追究什麽。


    上完課後,宮盈又要去麵壁,小頌依舊陪在她身邊,他聽說師姐要麵壁七天後傷心不已,覺得師父做得不對,於是他苦思冥想之後做了一件事——他將思過崖碑亭上的牌匾偷走了,這樣,沒有思過崖,師姐也就不需要思過了。


    當然,事情沒有小頌想的那麽簡單,很快東窗事發,小頌也被一起抓去了思過崖,與宮盈一同思過七天。


    許多年後,宮盈回想此事,始終覺得,這是小頌故意的。


    那七天裏,兩人每天都會相處三個時辰。


    思過崖的日子很無聊,宮盈不是趴著睡覺,就是找個僻靜的地方數雲,小頌也沒什麽好做的,就在這一畝三分地裏想方設法打獵,給宮盈做飯吃。


    他的刀工意外的好。


    宮盈看著切的整齊纖薄的肉片,好奇地問他是不是練過廚藝,這打工簡直可以聚德樓最好的大廚,他沉默良久,隻說,自己以前切過很多年的肉。


    宮盈吃人嘴短,就開始傳授他各種各樣的法術,教他識更多的字,幫他糾正奇怪的口音。


    小頌十分感激,覺得師姐對自己實在太好了,宮盈小手一揮,說我這麽費心費力地教你,隻是想利用你以後幫我做功課罷了,你不必太感激我。


    麵壁思過的七天,他們每天都會相處三個時辰,這是小頌最快樂的時光,宮盈不僅給他講自己童年時的壯舉,還教他折紙,編織,刺繡等手藝,小頌學得很快。


    七天之後,小頌以拜師之禮謝過了師姐,宮盈雲淡風輕地點點頭,說你的廚藝不錯,以後可以來我後宮掌勺。


    之後,小頌真的肩負起了幫宮盈做課業的重擔,一做就是六年。


    這六年裏,宮盈奪得獎章無數,她是這一代神山弟子中公認的天才,是最閃閃發光的明珠,神守山舉辦的稚童騎射比賽裏,她創下的紀錄百年也無人打破。


    小頌則是度過了波瀾不驚的幾年,最後一年,神守山與雲空山舉辦了一場交換弟子的活動,宮盈毫不意外地被師父請去了雲空山,宮盈走的那天,師父鬆了口氣,哈哈大笑,直言自己終於可以過一年清靜日子了。


    這一年裏,小頌都沒有見過師姐,隻在傳來的隻言片語中聽說師姐的所作所為,她依舊是那神完氣足的小惡霸,將雲空山的小山門鬧得雞犬不寧。


    一年後,師姐衣錦還鄉。


    六年之期已到,他們要從神守山出師了,出師之後,會有一場新的考核,考核通過的可以重新選擇山門繼續在神山進修,不通過的則各自回家。


    六年的同窗一大半都要在今日分別。


    師姐回到玄妙門,觸景生情,緬懷過往,環顧這幫陪她鬧了六年的跟班們,說了許多豪氣萬丈的話語,說著說著,師姐忽然問:“小頌呢?小頌這小子去哪了?”


    小頌在人群中默默舉起了手,宮盈大吃一驚,她看著眼前氣宇不凡的俊秀少年,一時無法將他和那個又黑又瘦的小男孩聯係在一起。


    這幾年,小頌不用為吃喝發愁,也不需要整日在烈陽下曝曬,膚色漸漸由黝黑變成了漂亮的小麥色,他個子飛竄,五官也變得堅毅俊朗……神山讓鬼變成了人。


    隻有跟小頌說話時,她看著他木訥靦腆的樣子,才確定,這是如假包換的小頌。


    出師的那天,所有弟子站成一排,仙師給他們留了畫做紀念,畫很細致,每一張人臉都清晰分明。


    那天散場後,小頌偷偷將一本漂亮的筆記簿子送給師姐,薄子製作精美,上麵繪著並肩眺望日落的人影。


    宮盈狐疑地問,你該不會是喜歡師姐吧?小頌立刻,麵紅耳赤,連忙發誓,表示自己對師姐絕無非分之想。


    宮盈看上去卻並不高興。


    不出意外,宮盈與小頌都通過了考核,繼續在神山進修,巧合的是,這一次,他們依舊分到了同窗。


    這次的課業為期四年,四年後,若能成功抵達玄紫境即可出師,出師後可以選擇是否繼續留在神山攻讀仙人境。


    宮盈入門之時,就已是玄紫境了。


    日子本該這般波瀾不驚地過去,但那年年末……


    年末時,宮盈帶了一幫要好的朋友回宮家,請他們吃飯、遊玩,小頌就在其中,彼時的他已是宮盈的心腹,宮盈去做什麽大事,都會捎上他。


    但那一天,意外發生了。


    酒足飯飽之後,宮盈正昏昏沉沉地睡著,一場滅族的災難卻已在暗處醞釀。


    宮家有人偷偷參拜邪神雕像,在完成了祭祀的儀式之後,無數的邪靈從幽暗處降臨,籠罩了整個宮家,要以血祭完成這場大典。


    邪靈在家族中飛竄,肆意屠戮,偌大的宮家瞬間變成了鬼蜮。


    宮盈從酒醉中醒來時,她正趴在小頌的背上,在邪靈嘶叫的家族中逃竄,她很快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拔出劍,與小頌一同投入保衛家族的戰鬥。


    這場戰鬥尤為慘烈,邪靈像是割不完的稻子,一茬又一茬地洶湧著,他們精疲力盡,渾身是傷,孤立無援之下,他們又雪上加霜地被一頭凶殘的厲妖給盯上了,厲鬼像是嗅到了最誘人的獵物,嘶叫著朝他們撲來。


    宮盈與小頌使出全力,拚死抵抗,最終逃入了一間堆放雜物的廂房裏。


    宮盈的境界比小頌高,但體魄遠不如小頌,她閉著眼,輕輕喘著氣,說自己重傷難愈,今日必死無疑了,與邪靈廝殺而死,是修道者的榮耀,你不必傷心。


    宮盈覺得自己說得很瀟灑,但小頌哪裏聽得了這個,他在雜物室裏不停翻找,試圖找點能用以療傷的東西,可這間雜物室堆放的都是廢棄之物,莫說丹藥,連用以包紮的幹淨布帶都找不到一條。


    小頌翻著翻著,卻是翻出了一張圖,那是一張藏寶圖,上麵赫然寫著五個大字……


    “金紫築仙丹?”小頌喃喃道。


    他隱約聽說,這是一枚極珍貴的仙丹。


    但這地圖像是被打亂過,斷斷續續的,旁邊的還有一行謎題般的字:仙子披白袍,腿細腳瘦小,玉頸纖美聲清亮,坐時立也臥時立。


    這,這是什麽意思?


    小頌正想著,宮盈已強撐著站起,說:“你幫師姐做了這麽多年課業,師姐還沒真正報答你什麽,今天就送你一條命好了,師姐當初將你納入山門時,就答應過你,無論如何會為你撐腰的……你要好好活下去。”


    說話間,宮盈已推門而出,她要用身體作為誘餌,將邪靈引向別處,讓小頌有活下來的機會。


    小頌大驚,奪門而出,一把抱住宮盈,將這個已做好了舍生取義準備的師姐生拉硬拽了回來。


    宮盈大怒,罵他幼稚,能活一個總比兩個都死了強,你個笨蛋,意氣用事隻會平白無故喪命。


    小頌卻說,我有救師姐的辦法了。


    宮盈本以為他是騙人,誰知小頌給她展開了那張藏寶圖,她辨認許久,才恍然想起,這好像是自己很多年前做的遊戲,當時她得了兩顆築仙丹,沒有吞服,而是將它們掩埋好,做了幾張寶圖,讓人去爭搶。


    這……


    這謎底是什麽來著?


    宮盈早已忘了自己小時候是怎麽想的了。


    但小頌解開了,這個字謎的謎底是‘鶴’,在思過崖的日子裏,宮盈教過他仙鶴的特殊疊法,他將這張紙疊成了鶴,疊成鶴時,斷續的地圖之線在鶴背上精確地連到了一起。


    “這……”宮盈愕然,癡癡道:“好神奇哦……”


    她沒想到,自己小時候竟能完成過這麽精妙的設計,更沒想到,她的小心思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被小頌給破解了。


    小頌確定了丹藥的位置,連忙去找。


    他回來的時候,渾身是血,幸運的是,這個寶圖這麽多年也沒被破解,他回來時,手中緊緊地攥著兩枚閃閃發光的築仙丹。


    兩人各自吞下了一枚。


    未等他們將丹藥之力完全消化,門外,腳步聲忽然響起,越來越近——那頭煉獄惡犬般的厲妖來了。


    幾乎沒有商量,兩人同時拔劍,殺了出去。


    那日巫家下了極大的雨。


    暴雨中,宮盈與小頌拄著劍對跪在泥地裏,精疲力盡,身旁堆積著厲妖腐朽的殘骸。


    邪靈還在不斷湧來。


    小頌抱住了宮盈,將她按在泥地裏,他用身體死死地壓住她,想以血肉之軀為她抵擋住邪靈的侵襲。


    預期是撕咬沒有到來,反倒是雲開霧現,金芒灑落,神守山的修士駕馭法劍,破空而來,他們及時趕到,將滿天邪靈斬得隻剩淒厲哀嚎。


    宮盈與小頌得救了。


    彼時的小頌已重傷昏迷,他將宮盈抱得太緊,任他們怎麽用力,都無法將這對少年少女分開。


    小頌醒的時候,正躺在醫館裏,宮盈就在他隔壁的榻上,她已清醒,正低頭看書,打發時間。


    宮盈見他醒了,終於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笑。


    那場邪靈之亂死了很多人,不僅是她家族中的人,還有受邀去她家中作客的同窗,醫師說小頌的情況極不穩定,若無法及時清醒,很有可能會被邪靈拖入沉淪的深淵,永劫不複。


    幸好他醒了,他醒之前,一直在喊師姐的名字。


    宮盈認真地表達了謝意,但言語是蒼白的,她真正的心裏話盤桓在舌尖,像是某種最原初的,無法表達的語言符號。


    小頌的身體上纏滿了繃帶,他低著頭,也感謝了師姐。


    曆經生死的兩人,醒來之後,隻是這樣簡單的對白,宮盈總覺得哪裏不太對,便想方設法與他閑聊起來,她問:“我看你背上有很多舊傷,這些傷是怎麽回事?”


    小頌沉默良久,才說起了他過去的故事。


    這個寂靜的夜裏,他將他不堪回首的童年和盤托出,宮盈是唯一的傾聽者。


    宮盈聽完,震驚良久,她知道小頌的童年並不好,卻從沒想過,他的過去悲慘到了這個地步,他的刀工的確是切肉練出來的,那些肉裏有妖獸的,有邪祟的,甚至還有人的……


    “你為什麽從來沒有和我說過?”宮盈問。


    “師姐也從來沒問過啊。”小頌無辜地回答。


    相識七年,這是宮盈第一次問起他的過去。


    “那你為什麽要拚死救我?”宮盈問。


    “因為……”小頌猶豫許久,最後輕聲說:“因為師姐很重要。”


    宮盈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兩兩無話。


    本以為這次交談就要這樣過去,宮盈卻忽然起身下榻,她來到小頌身邊,俯下身,親吻了他的額頭。小頌怔住了,他仰起頭,看著師姐豆蔻年華的清美麵顏,心幾乎要從胸腔裏挑出來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既然這樣,那從今天起,我們……”宮盈咬著唇,聲音也低了下來,她臉頰微紅,似在猶豫什麽。


    窗外新雪初霽,星辰似海,少年少女在這個如水的涼夜裏對視著,窗外狂風大作,雪花逆空而卷,他們之間的時間卻像是停了下來。


    “我們……”


    小頌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他的額頭上,柔軟的吻才殘留著濕潤。


    “那從今天起,我們就結拜為真正的姐弟吧!”宮盈鼓足勇氣,眼睛閃閃發亮。


    ……


    “啊……你揪我頭發幹嘛,這筆記是你娘親寫的,又不是我寫的,你要怪怪你娘親去!”林守溪看著身旁忽然暴怒的仙子,撫摸著她的手臂,讓她鬆開了拽著自己頭發的手。


    “這筆記是你讀的,你也有責任。”宮語氣惱,疑惑道:“我小時候這般聰明,為何娘親卻這麽笨呢?”


    林守溪的眼神裏充滿了懷疑。


    宮語見他這般不信任,更加不悅,問:“我小時候不聰明嗎?”


    “小語小時候……很有大智慧。”林守溪意味深長地說。


    宮語總覺得他是明誇暗罵,更惱,她抱著他的手臂,歎氣道:“沒想到娘親小時候這麽笨,氣氛都烘到這份上了,結果來一句認姐弟,我要是爹爹,我一定打她屁股。”


    “你不懂你娘親。”林守溪說。


    “你懂?”宮語蹙眉。


    “在相愛之前,認的身份越多,相愛的時候,才越是刺激有趣,你娘親看的比你長遠。”林守溪語重心長地說。


    “……”


    宮語覺得他是在說歪理,卻又覺得這歪理意外動聽,她麵顏上的清冷漸漸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嫵媚的笑:“師父收我為徒,又認我為師祖,是不是也有此意呢?師父為了讓徒兒明白這一道理,言傳身教,煞費苦心呢,嗬,師父如今遲遲不願回應徒兒,是因為身份疊得還不夠多麽?師父想玩什麽盡管說,徒兒都會滿足你的哦。”


    宮語雪白的長袍宛若冰絲睡裳,她腰間的束帶沒有收緊,隻是慵懶地搭著,隻要稍稍一勾手指,就能將它輕易地挑下,她欺身而上,鼓鼓囊囊地壓住林守溪,在他耳邊私語,抑揚頓挫的聲音充滿了誘惑力。


    林守溪為宮盈的開脫竟是給自己埋了陷阱,哪怕如此,宮語的話依舊將他的魂勾了起來,他能堅持到現在,意誌力已超越了許多忘俗的高僧,再能撐下去,恐怕都是聖人了。


    “師父怎麽又不說話了?”宮語問。


    “我們先將這份筆記看完吧。”林守溪低著頭,沉聲道。


    “嗯,師父盡管看,等師父回心轉意了,盡管與徒兒說,徒兒很能幹的,什麽都答應哦。”宮語以玉指挑弄了一番他的唇,笑地魅惑迷離。


    林守溪被宮語風華絕代的仙顏所懾,一時血氣上湧,隻要他願意,他就可以將這副當世最為冷傲豔麗的玉軀據為己有,讓這曾經冰冷喝出‘孽障’一詞的仙子發出小貓般的誘人叫聲,他從不是清心寡欲的人,仙體入懷,耳鬢廝磨,腦海裏,魔門與雨廟裏窺見的場景不斷翻湧,一點點將他拽入瘋狂的淵潭。


    他也不知道,是什麽守護著他最後的理智,鉗製著他沒有再往前邁出一步。


    “希望到時候在楚楚麵前,師祖也能如此。”林守溪淡淡道。


    “我和映嬋……一起?師父,你已經想到這一步了麽?”宮語咯咯地笑著。


    林守溪的譏諷又被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他曾經以為自己是給小語天降的克星,如今看來,恰恰相反,小語才是他命中注定的那隻攔路虎。


    林守溪穩固心神,繼續講述故事。


    那一夜,宮盈與小頌正式結拜為了姐弟,但小頌叫慣了師姐,怎麽也不肯改口,宮盈無奈,也就任他如此了。


    那次生死曆練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親密了許多,宮盈見到什麽好東西,都會給他多帶一份,但每每收到師姐禮物時,小頌依舊會臉紅。


    經常會有弟子來詢問他,問他與盈兒師姐是什麽關係,每每聽到他回答是姐弟時,其他弟子都會鬆口氣,覺得自己尚有機會。


    某一天,宮盈又舉辦了一場比武招親,還詢問了小頌意見。


    小頌聽到這件事,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打算,這次無論如何也要鼓起勇氣,去參加比武招親,將自己真正的心意告訴師姐。


    果然,當他站在比武台上時,宮盈傻眼了,問:“小頌,你,你站在那裏做什麽?快來師姐身邊呀。”


    “不,為了師姐,我要親自比武。”小頌斬釘截鐵道。


    “小頌這是要親自把關?”宮盈疑惑地問。


    “不,不是把關,我是,我是喜歡……”小頌喉嚨滾燙如被灼燒,話到嘴邊,卻是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口。


    宮盈也很懵,問:“小頌難道喜歡男人?”


    “什麽?”小頌一愣。


    接著,他看到,比武台邊圍來了許多少女,躍躍欲試,他站在台上,一頭霧水。


    “這,這是……這是什麽?”小頌徹底懵了。


    “這是師姐給你張羅的比武招親啊,我不是問過你嗎,你同意了。”宮盈說。


    “……”


    小頌站在台上,整個人像是被雷電劈過的焦木。


    小頌在神守山已頗有名氣,他每次課業與武試,成績都是僅次於宮盈而已,如今,他長相英俊,穿上白衣之時更有幾分清秀的書卷氣,暗地裏喜歡他的小姑娘不算少數,隻是他從不覺得自己出色,眼裏也隻有師姐,所以平日裏很自然地忽視掉了這些。


    讀到這裏時,宮語忍不住掐了記林守溪的手臂,林守溪嘶了一聲,問小語意欲為何,宮語隻在那埋怨爹娘太笨,這點小誤會都說不清楚,這若不是爹娘的往事,而是某本傳奇話本編撰的故事,她定要將這作者抓來,打個鼻青臉腫。


    “可是……”


    林守溪沒有忍住,輕聲道:“可是我們之間的小誤會,不也這麽久都沒解開麽?”


    “……”宮語陷入了沉默,隻淡淡道:“繼續。”


    小頌騎虎難下,不知該如何與宮盈師姐解釋,也找不到理由讓這些滿懷希望的少女們離開,幸好,蒼天眷顧了他。


    一陣大風恰合時宜地吹了過來,山間暴雨忽至,天氣如此惡劣,這比武當然也進行不下去了,小頌與宮盈一同護送著少女們離去,之後,比武招親的鬧劇再未發生過。


    神山的生活平靜,偶有波瀾。


    十八歲時,他們一前一後突破至了仙人境。


    突破仙人境後,修真者經常會閉關,這樣的關短則數日長則數年,小頌與宮盈相見的時間越來越少,有時候幾年也說不上一句話,原本親密無間的關係也隨著境界的水漲船高而日漸疏遠。


    修行與歲月是合一的。


    歲月是最鋒利無情的刀刃,哪怕是上古時期最強大的某位神明也曾說過,世上能殺死祂的,唯有茫茫的光陰與祂自己。


    閉關的時候,小頌也很少想這些,但每每從冥想中蘇醒,回憶過往,他都會有一種大夢恍然的感覺。


    在這段寂寞的歲月裏,宮盈也時常會想起這位結拜的師弟,她也曾經想過,自己對他的情感有沒有可能是愛,但她立刻摒棄了這個念頭——他們這樣的生死之交,情感早已超越了世俗的情愛,這樣想,是對他們感情的汙蔑。


    二十一歲的時候,有無數人來找宮盈提親。


    修道者對於婚姻一事同樣很急,因為仙人會隨著年齡與境界的增長而越來越難受孕,所以,許多天賦極高的仙人,會在年輕時盡力誕下子嗣,這樣的子嗣極大概率也擁有仙骨。


    宮盈並不在乎這些,生孩子太過麻煩,還很耽誤修行,她將這些提親的人盡數趕走,甚至揚言說,養小孩子還不如養條狗來得聽話可愛。


    林守溪下意識揉了揉宮語的頭發,仿佛是在安慰一隻小狗。


    宮語也感受到了,她羞惱道:“再揉我咬你了。”


    林守溪笑了笑。


    他的視線重新落到了紙麵上。


    接著。


    所有溫馨柔和的筆鋒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宮盈娟秀的字跡像是被風吹得傾斜的蘆葦,沾上了秋天的寒意:


    ‘那一天,師父將我們召集起來,要我們去完成一場北行的曆練,這樣的曆練並不少見,最初的目的也隻是去探索一處有史記載的遺跡而已,之後發生的一切超出了我們所有人的預料,哪怕如今回想起來,我甚至都會懷疑,我是真的回到了神山,還是隻是墮入了一場新的夢魘。


    很長一段時間,我分不清真是與虛幻,許多次午夜驚醒,我都背脊發涼,那是惡魔與神明共存的國度,那是埋葬一切真實的古老深淵,我無法確定,這樣的經曆,究竟能不能被付諸筆端,女兒,請卸下你的恐懼,直麵這個世界的真實……’


    宮語正襟危坐。


    林守溪也斂去了多餘的神情。


    筆記要翻到下一頁時,洞窟之外,驀地響起了一聲低沉的龍吟。


    他們都辨認得出那聲龍吟,那不是蒼碧之王的吼叫,而是來自於……


    林守溪與宮語飛快離開洞窟。


    天地之間,黑龍像是死神降臨。


    這妖世浮屠般的身影幾乎填充了他們所見的整個天地,它沒有在與皇帝的戰爭中死去,反而來到了這裏,它垂下高傲而猙獰的頭顱,金色的血液沿著下頜滴落。


    黑龍盯了慕師靖一會兒,移開了龍瞳。


    低吼聲中,它張開了滿是尖牙利齒的嘴。


    這時,大家才意識到,它的嘴巴裏叼著什麽東西。


    龍首垂下。


    一個枯焦如屍體般的東西沉重地落到了雪地裏。


    接著,黑龍像是完成了什麽使命,沒有再發動任何進攻,祂眺望殘月,發出雷震似的沉雄吼聲,接著,巨影夭矯騰躍,於憑空生出的颶風中消失在了漆黑的蒼穹。


    雪地裏,赫然是半截焦黑的少女屍首,屍首的身上,還披覆著殘破的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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