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鳳在夜空中消散。


    花燈也燃燒殆盡,隻剩一堆黑色的鐵架子。


    林守溪從廢墟中走出,身後跟著一個少女。


    少女琉璃為眸,鳳火為裙,她比司暮雪更嬌小些,曲線卻是無可挑剔,少女白色肌膚像是貼好的瓷片,泛著淡淡的金色,她的脖頸處也有一個金色的圓環,像是頸圈,也像是某種禁製。


    她像是最弱不禁風的小姑娘。


    可沒有人敢對她不敬。


    她仰起頭,琉璃之眼煥發光彩,世上所有已知的顏色都在她的眼眸裏迸發而出。


    她望向所有人。


    所有人也望向了她。


    千燈之夜已經結束,人們陸續散場,萬眾矚目的大花燈下一片冷清。


    “恭迎陛下回來。”司暮雪最先開口,嗓音輕柔。


    “我沒有死。”少女皇帝對司暮雪說。


    “當然,陛下與世長存,怎會消亡?”司暮雪說。


    “我不死,你永遠無法竊取王座。”女帝說。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像是戳中了司暮雪最幽深的心事,她袖間的十指緊握成拳,麵顏上微笑稍僵,不解道:“暮雪自始至終忠於陛下,怎會有竊取之心,陛下……”


    女帝走到她麵前,平靜地注視她。


    瞬間,一幅虛幻的畫麵在司暮雪的腦後展開——


    厄城,司暮雪吞下了幽冥道果,她在冰麵上跪著,一條又一條的雪白狐尾在她臀後蔓延出來。


    “恭喜神女大人境界再上一層樓,你很強,遠比我當年更強。”狐祖的聲音響起。


    司暮雪的臉上卻沒有半點喜悅之色。


    “你怎麽不高興?”狐祖問。


    司暮雪不知看到了什麽畫麵,隻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皇帝要死了,她將我指引來這裏,是為了讓我成為幽冥的橋梁,將她重新引落人間。”


    “是麽?這也是那位皇帝的安排嗎?”狐祖笑道。


    “嗯。”


    “可是……我的小神女呀,皇帝挑選了你,你不該感到榮耀麽?還是說……”狐祖的聲音充滿了戲謔:“還是說,你承劍百年,修道一生,已不甘心淪為任何存在的附庸了?”


    司暮雪閉唇不語,雪白狐尾迎風飄蕩。


    “不如殺了她吧,殺了皇帝,你成為新的皇帝。”狐祖的聲音充滿誘惑。


    “陛下是殺不死的。”司暮雪輕聲道。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況且……嗬,你若下不了狠心也沒關係,你繼續做你乖乖的神女,我來當這個惡人,反正殺皇帝這種事,我很有經驗,隻是我當年害死的,是個昏君,與這一位可比不了。”狐祖懶洋洋地說:“我來將她引向黃泉。”


    司暮雪沉默了良久。


    看到這一幕畫麵的人也沉默很久。


    因為在人們的眼裏,根本沒有狐祖與司暮雪的雙魂區分,自始至終,都是司暮雪在自說自話。


    “沒有什麽狐祖,是你想殺我。”女帝的聲音沒有絲毫的情感。


    “不,不可能,我分明聽到了,我分明聽到她說話了。”司暮雪厲聲道。


    “那不是狐祖,是嫉妒。”女帝說:“你被罪戒之劍反噬了。”


    司暮雪瞳孔驟縮,如夢初醒。


    是嫉妒……


    讚佩神劍封印的‘嫉妒’侵蝕了她。


    她嫉妒林守溪的機緣,嫉妒宮語的強大,嫉妒一切比她更完美的事物……皇帝是她心中最完美的存在,於是,她成了矗立在盡頭的最濃重陰影。


    她嫉妒皇帝。


    這是罪戒神劍對她的異化,她可以掩飾,卻無法擺脫。


    所謂的狐祖隻是她自己給自己尋找的借口,在她將那件小熊衣裳埋入土裏,她身體裏的兩個魂魄就已水乳相融,不分彼此了——她始終在和自己的嫉妒對話。


    以她如今的實力,怎麽可能攔不住慕師靖與林守溪?她在高樓上舞動傾世之姿,隻是為了掩護三花貓進入花燈而已。


    她終究不敢真正忤逆陛下,於是,她將希望寄托給了林守溪與慕師靖,希望這對創造了許多奇跡的少年少女,能再給她一次驚喜。


    可惜……


    皇帝就是皇帝,她陰暗的心思在皇帝眼裏就像小孩子堆沙子一樣幼稚可笑。


    她試圖用幽冥之力將皇帝引入別處,甚至是自己的身軀裏,但她都失敗了。她隻是一座橋梁,供皇帝通行的橋梁,橋梁的想法對於行走者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她所要做的,隻是跪伏下身子,讓女帝踩著她的背脊走過。


    “被反噬是承劍者的宿命。”司暮雪說。


    “宿命也是借口。”女帝說。


    司暮雪慘然一笑。


    女帝說的沒有錯,人在遇到災難時是痛苦的,可人一旦認命,一旦生出‘這就是我的宿命’的想法,這種痛苦反倒會可笑地減輕。


    “陛下要殺死我麽?”司暮雪問。


    “不會。”女帝說。


    司暮雪的想法再陰暗再扭曲,她也不在乎。


    螞蟻的惡意永遠無法將人殺死。


    她願意對汙濁的人間寬容,又何況一隻螻蟻?


    “但你失敗了,失敗者總要接受懲罰。”女帝說:“我會將你作為奴隸,賞賜給第一個覲見我的人。”


    司暮雪低下頭,她仿佛經曆了比死亡更為屈辱的事,嬌軀在誘人的衣裙內簌簌發抖。


    女帝沒再看她,走向了下一個人。


    林仇義。


    林仇義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他看著皇帝,像是肱骨老臣麵見君主,眼眸裏隻有滄桑。


    林仇義張了張口,似有千言萬語想說,最後卻隻是問:


    “回來的是陛下麽?”


    “是。”女帝回答。


    “那就好。”林仇義說。


    “辛苦了。”女帝回應。


    林守溪聽著他們的對話,盯著林仇義,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林仇義還未開口,女帝已先說話。


    “一千年前,識潮之神突破封印,我雖將其鎮回大海,但也被汙染了。”


    千年前,冰海上發生了一場曠日彌久的驚世之戰,那一戰也被史書稱為人族的立族之戰,關於戰鬥的細節,女帝沒有多說什麽,她隻將那場戰鬥的末尾告訴了眾人:


    識潮之神即將被鎮回冰洋時,用盡全力發動反撲,她被邪神吞入了身體裏,雖以劍斬破它的軀殼逃出,卻也被種下了識潮魔種,這是三大邪神的魔種,哪怕她是皇帝也無法將其祓除,為了抵抗識潮魔種,她陷入了長眠。


    長眠裏,魔種在她心中覺醒出了另一個意識,有些靈覺敏銳的世人甚至感知到了這個意識,並稱其為黑皇帝。


    這一想法原本隻是許多人的猜測,今日,皇帝親口證實了它。


    這千年來,黑皇帝對她的侵蝕越來越重,甚至有段時間,黑皇帝的意識鳩占鵲巢,取代她蘇醒,發號施令。


    女帝知道,識潮之種雖無法將她殺死,可如果再這樣下去,她遲早也會變成邪神。


    於是,三百年前,女帝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要提煉自己。”女帝說。


    既然無法將魔種拔出身體,那她就把自己從魔種裏提純出來吧。


    她將重生地點選在了彼岸的世界,為確保萬無一失,她還挑選了神守山主林仇義做她的護道人。


    林仇義得到了聖諭,按照皇帝的安排,準備好了一切。


    當然,林守溪與慕師靖的降生是計劃之外的事。


    林仇義害怕這會影響到皇帝的新生,起初不願去往死城,但他的好友景冶子將這份因果硬生生地推到了他的麵前。


    他將林守溪撫養長大。


    為了真正免於後患,林仇義抵達了厄城,吞下了輪回道果——如此一來,他不會再死去,至少不會在計劃完成前死去。


    至於鑰匙……


    鑰匙本是封存在聖壤殿的聖物,聖壤殿的聖物之所以會失竊,原因極為簡單——偷鑰匙的賊就是皇帝本人。


    這把鑰匙注定會在幾經波折後送到那頭紅龍的手中,由她打開東海之底的封印之門。


    皇帝早已將未來的史書寫好。


    “黑鱗之主殺死了我,但也正是因為它的尖牙利齒,我才得以擺脫軀殼的囚籠,來到這個世界……所以,真正被它龍息所殺掉的,是留在身體裏的黑皇帝。”


    女帝走到了前方,抱起了落在地上的半截女屍,這半截女屍除了形容焦黑之外,與她生得一模一樣。


    明豔的少女將屍體抱緊,像是抱著一隻娃娃。


    她親吻了屍體的額頭,與過去的自己道別。


    “那識潮之神呢?它的蘇醒又是怎麽回事?”林守溪問。


    “我命令罪戒神女將我的死訊昭告天下,也是在變相地昭告識潮之神。那時,識潮之種已被黑鱗之主毀滅,所以識潮之神也不確定我究竟是死是活,隻能從它的眷者中取得線索。


    那場宏大的葬禮對於識潮之神而言是空城計,我以死亡引誘它上岸,識潮之神也猜到了我在引誘它,但它認為,我恰恰是因為半死不活,太過虛弱,才擺出了這聲勢浩大的葬禮嚇唬它。這是一場賭博,它最終還是選擇了再度蘇醒,來徹底殺死我。”


    女帝徐徐地道出了真相,蓋棺定論道:“千年前突破封印失敗,切割下的子嗣時空魔神死透,識潮之神早已是末路之犬,如果它無法吞噬我,那早晚有一天,它會被另外兩尊蘇醒的邪神吞噬。它一定會賭。”


    弱肉強食的定律在神明之間依舊存續。


    這場千年前就該決出生死的戰鬥,即將迎來真正的尾聲。


    “那我師祖呢?殺死她的命令是你下的嗎?”林守溪問。


    “是黑皇帝。”女帝回答:“蠱惑司暮雪,並在黑鱗之主與我決戰時下達命令的,都是黑皇帝。”


    “黑皇帝為什麽要殺師祖?”林守溪繼續問。


    “神明也有畏懼之物。”女帝說:“當年,扶桑樹引發了滅世的災劫,無數神明在災劫中隕落,如今,它的種子重現人間,自要斬草除根。”


    扶桑樹種……


    原來他們口中的厄難之花,就是扶桑樹的花!


    “你也想殺師祖?”林守溪警惕道。


    “我不在乎。”女帝說。


    “那你在乎什麽?”林守溪最後問。


    女帝沒有給出答案。


    短暫的靜默之後,女帝的琉璃眼眸轉向了三花貓。


    三花貓下意識地後退。


    女帝朝著它的前腋,將它抱在了懷裏。


    “蒼碧之王啊……”女帝的語調變得悠長,她問:“你還記得我嗎?”


    三花貓夾著尾巴,不敢說話。


    女帝的聲音輕柔,像是天國吹往人間的風:“那時我剛剛睜開眼眸,我騎在你的背脊上,你張開雙翼,向著天空飛去,曾經的山峰還未斷裂,它們是連接天與地的神柱,我們在群峰間盤繞,群龍在身後舞蹈。”


    女帝的語言因為詩化而變得愈發輕柔。


    三花貓卻是豎著耳朵,直搖頭。


    它隻是一隻簡簡單單的貓,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你會想起來的。”女帝許下了一個預言。


    三花貓瑟瑟發抖,她的願望簡單而樸素,她隻希望皇帝陛下不要突然一指點中它的眉心,將它偷偷寫在腦海裏的書籍公之於眾。


    最後,女帝走向了慕師靖。


    慕師靖黑發黑裙,垂著死證,靜靜地看著這個琉璃眼眸的少女。


    她的心中也生出了熟稔之感。


    仿佛億萬年前,她們就已相識。


    在這個世上,神明沒有朋友,隻有故交。


    “帶我走。”女帝對著慕師靖伸出手:“就像最初時那樣。”


    ……


    長安城重新落下了雪。


    紛紛揚揚的雪花被未滅的花燈映紅。


    慕師靖立在原地,看著女帝遞來的稚嫩的手,覺得這一幕無比熟悉。


    她袖中的手動了動,卻是問:“你……認得我?”


    “你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嗎?”女帝問。


    “我該想起來什麽?”慕師靖也問。


    女帝沒有作答,她等了一會兒,輕輕將手落下,琉璃眼眸中閃過了一抹極淡的失落之色。


    “那就回去。”女帝的聲音平靜如恒:“隨我去殺死識潮之神。”


    她朝著皇城外走去。


    林仇義與司暮雪想要跟隨,卻被女帝阻止,“他們同我回去就夠了。”


    昨日的傍晚時分,林守溪、慕師靖、三花貓走入了長安城。


    今日的黎明,兩人一貓出城,身邊多了一位完美的少女。


    少女像是冰雪塑就的人,卻又披著一件火焰編織的長裙,金色的王冠壓在她的發上,象征著她的尊貴。


    慕師靖本以為,有新生的皇帝開路,她就能感受一回朝遊北海暮蒼梧的神通,但是沒有,少女皇帝像是第一次踏足人間,走得很慢,走得小心翼翼。


    起初,慕師靖是很拘謹的,但她發現,這位傳說中的皇帝非但人畜無害,而且沒有性格,沒有情緒,就像一個精心打扮的玩偶。


    但不知是不是沉睡了千年的緣故,皇帝對於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像是新生嬰兒對世界的好奇。


    清晨的時候,女帝來到了第一座城鎮。


    在這座城鎮裏,他們見到了一戶有錢人家在辦喜事,新郎已五十多歲,這是他納的第七個妾,慕師靖見了這幕,忍不住譏諷林守溪,並問林守溪,這是不是他夢寐以求的道德敗壞的生活。


    女帝第一次開口:“何為道德呢?”


    慕師靖微愣,沒有答上來。


    “道德是人編造出的律令,是高高懸在頭頂的東西,它自上而下地塑造著人,道德不關心人想要什麽,隻想將人塑造成道德想要的模樣,這是高高在上的規訓,是一種以崇高為名的欺騙。”


    女帝如是說:“仙人無法龐大,很大的原因也是太過恪守人的道德,甚至到了嚴酷的地步,譬如許多仙人終生隻有一對伴侶。這是人的道德,不該是仙的,仙應當不停地結侶,不停地繁育,讓仙人比凡人更多,直至取代所有凡人,讓人這樣的種族抵達嶄新的層次,這才是仙人應當做的事。”


    慕師靖沒有想到這樣的話會從皇帝的口中說出,她總覺得皇帝說的是歪理,可是又不知如何辯駁。


    皇帝說的的確沒錯,道德本就在從天而降地馴化人,如果說,皇帝預想的那個世界實現,那麽到時候,一生一世一雙人長相廝守的仙人,反而會被認為是不道德的。


    這……這樣的世界真的好嘛?


    慕師靖無法回答,隻是人人成仙的圖景令她的心神有些動搖。


    “若是如此,世界不會亂套嗎?”慕師靖問。


    “不會。”女帝說:“由我來定義道德就好。”


    慕師靖抿緊了唇,她倒是沒有再多想皇帝的話,而是瞥向林守溪,冷冷地問:“你在想什麽?”


    “我不在想三妻四妾的事。”林守溪解釋了一句。


    慕師靖聽完更惱。


    正午時分,他們來到了一處水泊,看到了一個漁夫和農夫在討論修行之事。


    農夫說,人生不過田壟間的稻穀,春生秋收,修行隻是人抵抗輪回的徒勞掙紮,隻會讓人更絕望,漁夫說,每個人的運氣都是一樣的,修道不過是透支了來世的運,每一個修道者,都是接下來三世的惡鬼。


    女帝靜靜地聽完。


    慕師靖看著她,想聽聽陛下又有何高論。


    “修行的意義很簡單。”女帝說:“修行是為了飛到天上去。”


    “得道飛升?”


    “不,是像蒼鷹一樣飛到天上去,唯有飛到天上,才能宰治大地。”女帝說:“飛升沒有意義,不過是從一處虛無飛到另一處虛無,臣民的俯首才是存在的意義。”


    慕師靖總覺得哪裏不對,又說不上來。


    夜裏。


    他們來到了東海。


    說來也怪,他們明明走的極慢,看僅僅一天的時間,他們就於不知不覺裏走完了三天的路。


    夜晚。


    大海如淵。


    這位神秘莫測的皇帝是另一座深淵。


    林守溪與慕師靖凝視著她的背影。


    當少年少女凝視深淵時,深淵正在仰望星空。


    ------題外話------


    好像審核有點慢……不知道為啥,明明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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