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上空,發生了一場爆炸。


    這是一次規整的爆炸。


    這場爆炸以扁平的圓環狀擴散開來,邊緣處,又生出了無數個金色圓盤,看上去就像是以絕對精準的規在大地上畫出的太陽圖騰,熾烈得可以吞沒世界。


    生靈們最後的視線定格在了那場絢爛的爆炸。


    萬物灰飛煙滅,甚至來不及感知到疼痛。


    女帝也感受不到。


    她有著世人無法理解的漫長生命,但時間川流不息,再漫長的歲月,於回看之時,都隻是無數個短暫定格的瞬間,這些瞬間被她刻在了童孔裏,形成了琉璃般的紋路,她隻是稍稍動念,就能將它們重新看見。


    她是被原初神祇創造出來的生命。


    那位原初的神祇被龍族稱為‘蒼白’,被其他生靈稱為‘大地母神’,她是世界永恒的主宰,她的存在如日升月落一般不可動搖,她的誕生源自於孤獨,獨屬於神的孤獨。


    神祇想要創造一個像她那樣完美的生命作為陪伴,但她失敗了。


    被創造出的生命雖然淩駕於眾生之上,但比之蒼白,還是差得太遠。


    原因很簡單,蒼白代表著原初,從原初中湧現出的東西,再完美也不可能表達原初本身。就像是風,人們可以用諸如浩大、柔和、凜冽、狂暴等詞語去描述它,但無論多麽精妙的詞都無法絕對準確地表述出風的本身——符號在創造之時就意味著扭曲,哪怕是蒼白也無法臨摹出一模一樣的自己。


    那時,黑鱗之主還未從毒泉中誕生,蒼白之下最強大的龍是虛白與蒼碧。


    虛白是一頭銀鑄般的白龍,它終年住在冰雪之中沉眠,沉眠時,它像是橫在冰雪山巒間的岩石嶙峋的橋,垂落的修長翅膀則可以包裹住整座山峰。


    因為常年沉睡的緣故,虛白也被稱為夢境之龍,它是雪山巨人一族信奉的守護神,如今發掘出的上古石板上,依舊可以看到巨人族刻在石板上的白龍圖騰。


    蒼碧則要活躍得多,它更像是一位溫柔的長輩,終日帶著她在空闊的世界裏遊曳,幼年的她坐在龍的背上,在廣袤的世界裏穿行,雲詭波譎的大洋,萬族遷徙的陸地,神峰通達的銀河星海,蒼天古木的精靈居所……


    世界在她眼中是慈祥的,她在龍的背上長大,額上拱出鹿一般漂亮的角,少女晶瑩的身軀也被流雲與風日夜撫摸,久而久之,每一寸肌膚都長出了水晶般的鱗。


    那時候,她稱呼蒼白為姐姐,她從未見過姐姐的真容,在她的眼裏,姐姐是世界原點的陰影,無比神秘。


    她從不覺得自己缺少了什麽,活著對她而言,隻是一個感受愉悅的過程,她不知厭倦地歡樂著,唯有在感知到姐姐的孤獨時,她才會憎惡自己的弱小,慚愧於不能真正擁抱那抹至高無上的影。


    許多年之後,她依舊會想,如果那天原點沒有降臨,世界會是怎樣的。


    她永遠無法忘記原點降臨時的場景。


    星空蔓延出貫穿世界的裂紋,黑色的濁液從山巔的虛空中淌落,滅世洪水般淌入世界,無數的透明黏液從裂縫中探出,密密麻麻地顫動,像是蝸牛前進時探路的觸角,它從深邃宇宙中來,占據了世界的最高峰,它將海獸般修長的頸纏繞神峰紮根大地,將海葵般絢麗的樹冠撐起,獨對破碎的星空。


    它與山峰組成了樹的模樣。


    她已不想回憶那場席卷大地的災難,她隻記得第一次神戰的結尾,她心中至高無上的姐姐落敗了,被原點囚禁在了峰底。


    原點與蒼白同是冥古級的神祇,但原點並非蒼白的對手,這尊外神最不可思議之處,是她可以與整個世界綁在一起,蒼白無法接受世界毀滅的下場,她被壓在了神峰之下,流出的血液被神濁汙染,匯聚成毒泉。


    那是她一生中第二黑暗的一天,她的世界隨著蒼白的落敗而崩塌。


    過去,蒼白雖從未露麵,卻是萬靈心中最堅不可摧的神牆,直至原點撕開天空,將她心中的神牆被踏得支離破碎。蒼白已墮入了深淵,原點卻依舊挺立天地,觸手上的光點隨風搖曳。


    那段至暗的、長達數萬年的歲月裏,她無數次陷入瘋狂,終於,在對自己的厭棄達到極點後,她接納了神濁。


    她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來了,接納神濁的過程無比痛苦,但真正痛苦的是,等她與神濁相融之後,世界樹開始震動,那片毒泉流出的死寂之地裏,化形少女的蒼白從土層間振翅飛出,再度來到了原點的麵前,抽出了孤傲的劍刃。


    ——蒼白終於領悟到了擊敗原點的辦法。


    那場神戰以原點的枯萎告終。


    虛白與蒼碧圍繞著少女起舞,她卻隻能躲在世界最黑暗的角落裏,緊緊裹著深黃色的衣袍,不敢去窺探一絲一毫的光,她無數次斬斷她身體上的觸手,可它們像是頭發,有著極強的自愈能力,斬斷不久之後又會新生。


    蒼白開始清算整個世界。


    當初在地牢裏,慕師靖曾給小禾胡謅過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她與林守溪,當時的她的確想起了某樁往事,往事的對象是她曾親近的人,但她記岔了,那不是林守溪,而是這位小女帝。


    她被龍與邪神一同追殺,她將它們引至一處混戰,混戰的間隙裏,她一路險之又險地逃到了原點曾盤踞的巨峰下,這是唯一連接宇宙的天柱,她穿過了枯萎的原點,抵達了凡塵與宇宙的交界,即將越過去時,她回頭看了一眼。


    黑裙飄飄的少女安靜望她。


    她突然明白,她之所以能逃離,是蒼白給予她的最後仁慈。


    她飛向宇宙,飛向死寂與虛無的墳墓,她曾以為,她永遠不會再回去。


    ……


    長安城中,女帝忽然流露出一抹微笑。


    “姐姐,沒有人比我更希望你死,也沒有人比我更希望你蘇醒啊……”


    她盯著林守溪,盯著他視死如歸的眼睛,澹澹的笑轉而變成了扭曲的嘶叫:“姐姐,請你好好活著,在你失去最重要的東西之後,孤獨地活在這個世上吧……”


    女帝與林守溪相撞。


    爆炸占據了慕師靖的全部眼眸。


    長安城瞬間變成了一座空城。


    莫說是血肉脆弱的生命,哪怕破空而至的祖師之手也在泛起無數焰紅裂紋後寸寸破裂,斷裂得隻剩手腕。


    林守溪的身軀也在毀滅的烈焰中燃燒。


    他的身軀像是一個破碎的瓷器,五髒六腑都已被燒空,火焰由內而外地在他身上遊走出縫隙,像是一隻隻鋒利的爪子,要將他的血肉之軀徹底撕開。


    他空空蕩蕩的身體裏,隻剩一顆心髒還在奇跡般跳動著。


    無論是他天生強悍的體魄還是象征天道的不朽之道果,都無法幫他抵禦這種程度的毀滅,按理來說,他早該灰飛煙滅了,如今支撐著他的,似乎隻是一抹遠古的執念。


    女帝的琉璃童裏閃過一抹異色。


    “還在垂死掙紮麽。”女帝說。


    林守溪聽不見女帝的發問。


    他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已經消亡。


    冥冥渺渺之間,他像是也回到了久遠的過去。


    關於他的過去,他並沒有什麽記憶。


    他唯一的記憶隻是‘擁抱’。


    ——暗無天日的黑暗囚籠裏,他擁抱著一個柔軟而冰冷的身體,他想要將其慰熱,卻無法做到,隻是永遠地擁著她,陪她度過那段最黑暗最漫長的歲月。


    那段歲月的盡頭,他隱隱看到了一束光,光裏映照著一個荒涼破敗的世界。


    高峰在他眼前拔地而起。


    他與少女一同越過大地脊梁般的山嶽,抵達了世界的最高點,海葵般的樹冠近在眼前,千百億的觸角倒掛著生靈之屍,在長風中顫出薄光……


    我……是誰?


    在慕師靖的夢境裏,‘小姐’曾經說過,像她這樣的神明,無需通過繁瑣的修行得到力量,她隻需要想起來自己是誰。


    對於林守溪也一樣。


    但與其他神明不同的是,林守溪的記憶太少太少。


    女帝以同生共死之姿態撞向大地之時,他明白,他必須想起自己是誰,隻有這樣,他才有可能幫慕師靖擋下這一擊。


    可他是誰呢?


    死亡像是開天辟地的巨斧,劈開了他混沌的大腦,他從此刻回朔,回朔到生靈在地平線上最初起舞的年代,可除了冗長的黑暗與冰冷的擁抱之外,他回想不起任何的東西。


    彷佛他的存在隻是為了將深陷黑暗的少女抱擁。


    他能清晰地回憶起她瀕臨崩潰時的痛苦,回憶她麵對茫茫黑暗的迷惘,回憶起她不斷自殘時的掙紮,回憶起黑暗中每一絲纖細的情緒波動……他能回憶起她的一切,卻唯獨無法起自己是誰。


    彷佛她才是他的全部。


    火焰的裂縫在林守溪身上不斷蔓延。


    哪怕死亡的刹那被拉到無限長,時間的湍流也總會將那個必然到來的節點淹沒。


    我……是誰?


    林守溪向自己的心靈發問。


    在身軀即將撕裂的最後刹那。


    林守溪陡然睜開了眼,童孔中爆發出太陽般熾烈的靈光。


    “我是黑凰,是太古的陰影,是蒼白是雙翼!將原點釘死在神峰之上後,她許我自由,親手將我割下,由我翱翔上末世的天空,投下遮天蔽日的影!”少年放聲嘶喊,像是在對天地宣告自己的身份。


    他是蒼白的翅膀,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歲月裏,他從身後張開,將少女徐徐包裹,就像是對她張開的懷抱……他是唯一抱擁她的人,抱擁了不知多少萬年。他永不背叛的懷抱。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就像感知自己一樣。


    他永遠與她並肩作戰,就像她的一部分。


    但……


    “真可惜啊,你猜錯了。”女帝露出遺憾的笑。


    少年的猜想是自洽的,卻被女帝親口否認。


    果然。


    不斷撕裂的身軀證明了他的謬誤。


    像是猜謎的遊戲,失敗的代價是他的生命。


    林守溪不知道自己的猜想錯在哪裏,也無法反思,轟轟烈烈的爆炸終於撕開了他冥頑的心髒,在意識斷裂前的最後一刻,他轉過了脖頸,看向了身後朝他撲來的少女。


    他對著她伸出了手。


    火光肆虐。


    兩人手指遲尺相觸的瞬間,火焰將林守溪舔舐殆盡,慕師靖童孔縮成一點,她張著口,無窮無盡的寒意倒灌入她的咽喉,令她徹骨冰涼。


    她向前撲去,拚盡全力,終於想抓住什麽。


    火焰消散殆盡。


    煞白的星光毫無阻隔地鋪在她的臉上。


    再沒有什麽擋在她的麵前。


    她睜大眼看著天空。


    “不……要……”


    少女張開枯萎花瓣似的唇,喉嚨中擠出幹啞的呢喃。


    天空中……


    ‘林守溪’輕飄飄地落下,白骨成灰。


    ……


    長安已是廢墟。


    說來也怪,女帝毀天滅地的爆炸沒有損壞這裏的一磚一瓦,隻是,所有的生靈都被抹去了。


    《我有一卷鬼神圖錄》


    長安已空。


    整個世界已空。


    哪怕強如司暮雪與林仇義,也一並在火光中滅盡。


    女帝逐漸消散。


    消散之前,她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


    慕師靖神性即將耗盡,林守溪也被殺死,而她會以七情六欲的形態繼續存活下去,漫長的時間裏,她將重塑破碎的王座。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明明已收回了時空之力,可這段時空卻沒有結束。


    按理來說,在收回時空之力後,她與慕師靖都會回到死城,林守溪是實實在在來到此處的人,他在這裏死掉,就是真真切切地死掉,至於其他人……他們雖然沒有被真正納入進來,可這段擬製的曆史與真實的曆史相撞,對他們也會有巨大影響。


    但……


    女帝意識到了什麽,將最後的琉璃童望向天空。


    在她無法看到的虛無裏……


    這段本該枯萎的時間光柱被另一隻厚重如地的大手抽離了出來,握在掌心,因為這隻手的持握,這段曆史短時間獨立了,無法納回真實。


    是祖師。


    祖師用另一隻尚且完好的手,強行維持住了這段曆史,保留了最後改變的可能。


    “好手段。”女帝漠然讚歎。


    被她看不起的人類裏,能出一位這樣的存在,的確值得敬佩。


    可是,人死不能複生。


    此時的慕師靖不再是那位令眾神畏懼的君王,她隻是個手捧骨灰,哭哭啼啼的少女罷了,這樣的她,即使給她一千年一萬年,她又能改變什麽呢?


    微風吹過。


    慕師靖將灰盡死死地護在掌心,害怕他被風吹走。


    “誰準你死了啊……”少女淚如雨下。


    女帝消散在了風裏。


    她僅存一抹情緒。


    這抹情緒如無主的魂魄,在這片獨立於世的死寂曆史裏漂泊。


    整個世界隻剩下慕師靖一人。


    長安城空空蕩蕩,絢麗的千燈早已寂滅,朱雀長街上,少女斜坐在地,散開的裙裾是最後的黑曼陀羅。


    很久,很久。


    長夜本該過去,可時間在祖師將曆史抽離時就已定格。


    永遠地定格在了太陽升起之前。


    慕師靖用木製的盒子,將少年的灰盡一縷縷地收納入木盒中後,渺然無依地走過寬闊的朱雀長街,漫無目的地來到了城外,她仰起布滿血絲的紅腫眼眸,向著東邊望去。


    魚肚白的光已噴薄在了地平線上,隻差一絲就要掙破一整個黎明,可太陽卻被凍結在了山下,凍結在了長夜裏,永不升起。


    慕師靖看了許久,許久。


    一如當初小姐立在冰原上,孤獨一人等待太陽升起。


    夜涼如水,天地蒼茫。


    她渾渾噩噩,不知該去哪裏。


    但她依舊不停地走。


    她抱著小木盒,一個人行走著。


    往事走馬觀燈湧現。


    她想起了死城的暴雨時觀音閣前的對峙,想起了一同斬向邪神時,他決絕而孤單的背影,想起了三界村時黑夜中的突遇,想起了白雪嶺上的戰鬥,想起了從巫家至神牆的冰雪之途……


    在她的心裏,他是宿敵,是摯友,是知音,他們是世界唯二的孤獨小獸,會在災難之後互相舔舐傷口,她早已習慣了他天經地義般存在在自己身邊,所以,她甚至從未想象過,有一天他會離開。


    就像照鏡子時發現,鏡子裏沒有自己的影子,隻剩一片空茫茫的虛無。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但總是有這樣的人,失去之後,就像失去了自己。


    慕師靖走過長安外的古道。


    走在這個墳墓般死寂的世界裏。


    風成了唯一的細微流動。


    它吹過耳畔,撩動耳畔的發絲,一如少年的耳語。


    她又流下了眼淚。


    葉片在風中發出輕響。


    漸漸地。


    整片林子都在風中發出沙沙的響聲。


    它們也在哭泣。


    永不明亮的世界裏,花草萬木像是能聽懂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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