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燕庭記不清上一次有人跟他稱兄道弟是什麽時候了,停下動作再次回頭,他確認道:“你說什麽?”


    陸文為表示誠意,更為了找補一點在機場遺失的麵子,主動說:“一個劇組拍戲用不著保密吧,我叫陸文,演男一號。”


    瞿燕庭正欲開口,手機突然響了,來電顯示“曾震老師”,他看一眼後微微蹙起了眉心。


    瞿燕庭立刻刷卡開門,走進房間。


    “哎,”陸文說,“你還沒回答我呢。”


    嘭,6206的房門關上了。


    陸文的尾音被隔絕在外,消散在走廊上,他呆滯地戳在原地,氛圍和感覺像極了白天戳在保時捷的尾氣裏。


    “有沒有搞錯,”他給自己找台階下,“反正明天劇本圍讀就知道了。”


    門內,瞿燕庭沒有開燈,手機屏幕閃爍的亮光顯得刺眼,他摸黑走向客廳,在沙發坐下,一直任手機響著。


    他掐著時間,一直拖延到自動掛斷的前一秒,才滑動了通話鍵。


    四周漆黑而安靜,曾震從手機中傳出的聲音格外清晰,音色醇厚,語氣溫和親昵:“小庭,是老師。這麽久才接電話,是不是已經休息了?”


    瞿燕庭的脊背貼著沙發,左手握手機,右手指尖在沙發的扶手上畫圈,說:“不好意思老師,手機在臥室,我沒聽見。”


    曾震笑笑:“沒事,月初讓你來家裏吃飯,你一直沒過來,最近在忙什麽呢?”


    瞿燕庭回答:“在忙網劇的事情。”


    曾震似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給自己找罪受,明明能拍電影,非要去拍網劇。一旦打定主意強起來,誰的話也不聽。”


    “老師,讓您費心了。”瞿燕庭道,“謝謝您願意帶我,但我想多一點嚐試。”


    曾震問:“是不是覺得老師管太多,煩了?”


    沙沙的聲音,瞿燕庭畫圈的速度加快,指尖在布料上摩擦得發燙。他解釋道:“老師,您別多心。這個本子我寫得很累,並不算理想,自己投資自己擔著,當是玩票吧。”


    曾震又笑起來:“老師逗你的。你玩票也好,嚐試也罷,我無非嘮叨幾句。”


    “謝謝老師。”瞿燕庭說。


    曾震道:“我今天和張組長打球,他提到你拍網劇的事情,還說你找他審劇本。”


    瞿燕庭說:“是,有一些地方需要改動,問題不大。”


    “我聽他講了。”曾震道,“我估計你要跟組,所以打給你,讓你走之前回來一趟。”


    瞿燕庭說:“老師抱歉,我已經在重慶了。”


    “真的?”曾震道,“怎麽那麽急?”


    瞿燕庭回答:“盡早處理對拍攝的影響比較小,這兩天就開機了,所以我決定提前過來。”


    手機裏靜了十秒鍾,曾震說:“那你照顧好自己,別太累了。”


    瞿燕庭的手指終於安分,指尖麻酥酥的,一點點伸直令手掌放平,他回道:“您和師父也保重身體。”


    掛了線,瞿燕庭在黑暗中坐著,許久才起身,腳步輕盈利落,像一隻沒有感情的、夜行的貓。


    他一邊走一邊解開紐扣,然後是皮帶和拉鏈,踏入浴室,他把沾染火鍋味的衣服扔進洗衣籃,洗完澡出來才打開了燈。


    穿一套絲質睡衣,瞿燕庭整個人滑溜溜地窩在床上。他沒有喝黑咖啡,卻不困,把筆記本電腦抱在膝頭打開,敲下“劇本修改綱要”六個字。


    敲打鍵盤的聲音和鍾表的走針聲不分彼此,誰也不停。


    套房中一共五個房間,臥室沒拉窗簾,整麵玻璃窗外是遼遠的高空和湧動的嘉陵江。


    夜色猶如倒放的水墨畫,從純黑褪色成淺灰,天快亮了。


    瞿燕庭凝固通宵的肢體一片酸麻,連伸懶腰的力氣也沒有,他合住電腦放在枕頭旁邊,滑入被子裏睡覺。


    他瘦得很勻稱,規矩地占據半邊床鋪,側躺著,下巴也收在被窩裏。


    走廊上,孫小劍狂按門鈴,警察掃/黃打非都沒這股氣勢。門猛地打開,陸文裹著件睡袍,又困又凶神惡煞地說:“才五點半,去人民公園打太極啊?”


    陸文有起床氣,輕則發牢騷,重則尥蹶子。念小學時症狀已經相當明顯,家裏的保姆從不敢叫他,耽誤第一節課是常事,從而導致學習基礎沒打好。


    孫小劍麵不改色地進屋,不多廢話,擼起袖子將三隻行李箱拖進衣帽間。


    在連續掛了三條睡袍之後,他忍不住探出頭:“巨星,加上身上那條,光睡袍你帶了四件?”


    陸文趴在床上,念經:“灰色晨袍起床穿,黑色夜袍晚上穿,白色浴袍洗完澡穿,身上這件才是睡袍。”


    “不愧是巨星。”孫小劍說,“一條大褲衩就能搞定的事,整這麽麻煩。”


    收拾完行李,孫小劍進浴室放熱水、擠牙膏,劇本散在床尾凳上,他走過去整理好,衝陸文的腳丫子扇了扇。


    陸文的劇本充滿翻閱痕跡,打開會發現——空白的地方畫著卡通人物,在男主角名字後麵加了“全劇最帥”的注腳,有一頁甚至塗黑了全部句號。


    孫小劍愁啊:“今天劇本圍讀,讓導演看見多不好。”


    陸文坐起來,睡袍微微敞開,若隱若現地露出腹部的溝壑,說:“那我坐最後。”


    “我五點半來叫你,是為了讓你坐最後?”孫小劍像個努力讓兒子考清華的媽,“你是名正言順的男一號,要多表現自己,讓任導拍下一部戲還能記起你,懂嗎?”


    陸文一聲冷笑,他兩個月沒見過他爸了,一通電話也沒有,連親爹都記不起他,還指望導演能記起?


    他倒是記起一件事,也不困了,說:“昨晚在走廊上遇見住對門的客人,你猜是誰?”


    孫小劍猜:“一個大美女。”


    陸文翻個白眼:“是昨天在機場劉主任接走的那個人。”


    孫小劍震驚道:“這也太巧了吧?”


    陸文起床洗漱,孫小劍跟著他,問:“長啥樣?他知道你是誰嗎?他叫什麽啊,是明星嗎?在劇裏麵演誰?”


    仿佛一道數學大題,而陸文隻會第一小問,回答:“長得……肯定不是素人。”


    “沒了?”孫小劍問,“你們沒打招呼?”


    提這個就來氣,陸文說:“我主動跟他說話,他裝沒聽見。”


    孫小劍又問:“你沒告訴他你是男一號?”


    “當然告訴了。”陸文說,“然後他直接回房間了。”


    孫小劍的共情能力特別強,義憤填膺地說:“別理他,八成是個有點背景的關係戶,帶資進組就容易n瑟。你是男一號,誰怕誰?”


    陸文叼著牙刷,擔心道:“他不會給自己加戲吧?”


    “放心。”孫小劍說,“總編劇是最大的投資人,不會允許他加戲的。”


    陸文鬆口氣:“總編劇真好。”


    劇本圍讀在劇組包下的酒店進行,陸文出門早,到達時別的演員還沒來,隻有場務在會議室擺放座位卡和礦泉水。


    圍讀不是一次性的,拍攝期間可能進行多次,有時圍讀從頭到尾的內容,有時圍讀一幕重場戲,全聽導演安排。


    陸文的位置離導演很近,念書時一向坐在末尾,想趴就趴,現在隻能規規矩矩地待著。


    演員陸續到位,彼此簡單地打聲招呼,反正開機宴有的是機會寒暄。幾位導演和攝影組也來了,會議室填滿了人,任樹在最前麵坐鎮。


    陸文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共掃視三遍,確定住在6206的那位仁兄沒有在場。除了非抗力原因,劇組要求必須參加,對方不可能在酒店睡大覺。


    除非,對方的戲份用不著參加。


    陸文心想,合著帶資進組就打個醬油?


    任樹發話道:“咱們抓緊時間開始吧。”


    陸文收回目光,低頭掀開了劇本——片名《第一個夜晚》。


    他在劇中一人分飾兩角,飾演一對性格迥異的孿生兄弟。哥哥叫葉杉,沉穩內向,弟弟叫葉小武,莽撞頑劣,兄弟倆一動一靜,矛盾又互補。


    父親去世後,母親帶葉杉和葉小武來重慶生活,生活雖不寬裕,但母子三人相依為命,互相支撐。背景以高三開始,蔓延至大學。


    陸文是個學渣,好動、沒耐性,拿到劇本卻是一口氣讀完的。


    他覺得自己和葉小武很像,包括性格、行為,甚至是夢想。


    陸文想起試鏡那天,兩段戲:一段是葉小武逃學被抓包,發表一大段歪理,考驗台詞;一段是葉杉看父親的照片,沒有一句台詞,考驗純粹的表演。


    他第一段完全是本色出演。第二段,他拿著白紙假裝看照片,想著自己過世的媽媽,便稀裏糊塗地演完葉杉的戲份。


    圍讀進行一整天,大家逐漸疲憊,陸文念兩份台詞,嗓子沒撐到中午就啞了。


    休息的間隙,陸文合住劇本趴在上麵,垂著眼,目光落在劇本的封皮上。片名《第一個夜晚》的下方是總編劇的名字——瞿燕庭——一眼看去隻覺姓名的筆畫很多。


    燕落滿庭,讀來卻有一幅畫麵展開。


    陸文一個沒忍住,在“瞿燕庭”後麵塗了隻小燕子。


    6206號套房的臥室裏,手機一直在響,瞿燕庭被吵醒後緩緩翻了個身,睜開眼,先看到窗外有一絲黯淡的天色。


    鈴聲不休,他又抗拒地皺起眉毛,從枕邊摸到手機。


    來電顯示隻有一個單字:阮。


    看清後,瞿燕庭的眉目舒展開,欠身靠住床頭,接通聽到手機裏的聲音,彎起嘴角輕輕地笑了。


    待手機中嘰裏呱啦說完。


    他回應道:“我也想你,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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