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劇組為楊斌舉行殺青派對。


    大廈頂層的宴會廳,挑高大穹頂, 玻璃天窗透著星光點點,酒吧式布局, 燈影幽暗, 幾十束纖細的追光循環掃蕩。


    有舞池, 有舞台, 滿場流動舒緩的爵士樂, 邊上是冷餐區, 剛上過一輪頂級生蠔, 香檳塔擺了八層高。


    人來得很齊, 但不比開機宴龍飛鳳舞, 女演員的裙子甚至不如腳下的地毯糜豔。不過勝在氛圍放鬆, 大家的心情都不錯。


    陸文端著一杯紅酒,薄唇一抿浸潤舌尖, 嚐出品質一般般, 之後便掐在手裏充樣子, 半口也不碰了。


    他四處晃,經過長長的甜品桌遇見仙琪, 對方一手拿著空盤子, 一手握著小包。他停下,紳士又痛快地說:“我幫你夾,吃哪個?”


    仙琪回道:“哪個也不吃。”


    陸文轉瞬沒了風度:“那你瞧半天,看景兒呢?”


    仙琪說:“你懂什麽, 吃一口就胖死了,我可是清純女明星。”一段日子相處,彼此熟稔許多,“你要不要吃,我幫你夾。”


    “我不怕胖嗎?”陸文的偶像包袱不輸任何人,“我可是英俊男明星。”


    仙琪“嘁”了一聲,小包一甩,倍兒無情地跳舞去了。


    陸文興致闌珊,賞心悅目的餐點勾不起他的食欲,也沒有落座高談闊論的欲/望,他四處晃,最後停在牆邊欣賞華麗的油畫。


    一旁是高高的廳門,兩扇對開,黃銅刻的獸首門把,被兩名服務生一齊拉開。


    甭管是台前的演員或是幕後的班子,人差不多到齊了,這時姍姍來遲,引得周遭一圈人引頸,巴望是哪位大腕兒。


    陸文也不例外,偏頭投去一記眼光。


    門中央,瞿燕庭款款步入,頭發抓得微蓬,露出光潔的前額,一進門在邊側暫停,將長款大衣脫下交給服務生保管。


    裏麵是一件珍珠色的輕亞麻襯衫,晚禮服款,柔軟又鬆垮。歐式浪漫主義詩人喜歡的大開角翻領,隻覆住半截鎖骨,繞頸兩條細帶代替領結,沒挽花,輕飄飄地垂在胸前。上鬆下緊地穿了一條修身長褲,純黑色,配一雙黑色天鵝絨的吸煙鞋。


    除了銀色的雕花腕表,瞿燕庭沒佩戴任何首飾,他又素淨又倜儻,走動時襯衫輕盈地向後飄,若隱若現地勾勒出一點腰身。


    在場多少男女看呆,自覺地讓開路,展顏問候一句“瞿編”。


    瞿燕庭一路頷首穿行,嘴角漾開一抹,勾著慣有的矜持,任樹在前麵叫他,他走過去,踏入舞池正前方的環形卡座。


    樂隊換了一支曲子,悠揚悅耳,陸文有一搭沒一搭地踩著節拍,他走到舞池一角,燈光掃不到,有股暗中監視全場的快/感。


    “燕庭,遲到了啊。”任樹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楊斌是有獎有譽的老戲骨,抱恙在身堅持拍攝,殺青宴親自打了電話邀請,不露麵太不懂事。瞿燕庭拎著一隻小袋子,遞過去:“買東西耽誤了,楊老師別介意。”


    “給我的?”楊斌接住,“瞿編太客氣了。”


    瞿燕庭赴宴前百般磨蹭,遲了,既然遲了,半路買份禮物,好歹不那麽理虧。他靦腆地笑笑:“慶祝您殺青,辛苦了。”


    任樹從托盤中拿一杯酒給瞿燕庭,一起敬楊斌一杯。瞿燕庭淺啜一口,關心道:“楊老師接下來有什麽安排?”


    楊斌灑脫地說:“我給自己放寒假了,天一冷,呼吸道就受不了,腿也疼。”


    任樹道:“那您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千萬保重身體。”


    “哎,我去海南待幾個月。”楊斌拍任樹的手背,透著親切,“為了讓我早點離組,我知道你費心,謝謝啦。”


    任樹不敢搶功:“這次的決定權不在我,我問燕庭行不行,他一口答應,連夜把戲改好才能提前拍的。”


    楊斌立刻舉杯:“瞿編,多謝多謝,這杯我敬你。”


    “您太見外了。”瞿燕庭這一次飲盡,輕輕抿掉唇上沾染的酒液。


    入場,寒暄,來往推杯換盞,瞿燕庭實則難捱得如坐針氈。他特意問過場地,得知在容納眾人的宴會廳,一路上數不清深呼吸了多少次。


    他打扮過,希望考究的衣物能矯飾他的緊張。


    喝掉一杯酒,問候過,瞿燕庭墮入沉默,任樹和楊斌怕冷落他,時不時拋來一句。唯一的安慰是光線較暗,模糊了他接腔時的勉強。


    影影綽綽中,舞池邊走過來一人。


    陸文神態悠閑,端著酒杯來祝賀:“楊老師,殺青快樂。”


    楊斌回道:“小陸,要你趕個大早開工,辛苦嘍。”


    陸文敬完沒有離開,掏出手機問:“楊老師,能合影留念嗎?”


    “來,”楊斌欣然答應,“咱爺倆多拍幾張。”


    陸文繞過黃銅茶幾,從瞿燕庭的膝前經過,坐在楊斌旁邊拍了幾張照。拍完沒走,待楊斌和任樹繼續說笑,他平移到瞿燕庭的身邊。


    陸文遠遠地瞧,瞿燕庭坐在半環形的金色絲絨沙發上,靠背高過頭頂,離其他人稍遠,孤獨,不安,仿佛置身一座荒涼的流沙島嶼。


    所以他覥著臉過來,光線這麽差,合影不過是幌子,隻為做一堵風雨不動安如山的人牆。


    一旁高大的身軀擋著,瞿燕庭逐漸放鬆下來。


    這兩天太糾結,此刻伴著音樂、酒水,陸文想逃避一時,什麽都不去想。沉默顯得格格不入,他扭頭,衝瞿燕庭咳嗽。


    空酒杯在掌中旋一圈,瞿燕庭默不作聲。


    陸文瞥那隻杯子,玻璃上有一道淺淺的痕跡,是瞿燕庭濕涼的手汗,他問:“瞿老師,你不舒服?”


    瞿燕庭搖搖頭:“沒有。”


    陸文穿著一身西裝,將胸前的口袋巾抽出來,往瞿燕庭的虎口裏塞,同時抽出酒杯,說:“擦一擦。”


    “謝謝。”瞿燕庭有種被識破的窘澀。


    陸文放下酒杯,沒從托盤裏拿一杯新的,在零食碟抓了一把奶油爆米花,單手捧到瞿燕庭麵前:“吃口甜的吧。”


    一支舞曲奏響,優雅又老派,劇組的年輕人紛紛退出舞池,陶美帆拎著裙角現身,朝卡座這邊招手要一個舞伴。


    陸文作勢起身:“陪我媽跳舞去。”


    “別去。”瞿燕庭抓住陸文的手腕,他怕身旁落空,克製又急切,“就待在這兒……哪也別去。”


    陸文壓根兒沒想動:“哦。”


    瞿燕庭反應過來被二百五誆了,用力地狠狠一捏,陸文疼得齜牙,把爆米花甩得七零八落。


    這工夫任樹走進舞池,牽住陶美帆的手獻舞一曲。


    氣氛逐漸升溫,舞台打亮,不少人衝上去唱歌,有變成卡拉ok的趨勢。陸文也想上去唱,為了瞿燕庭,隻好老實地當聽眾。


    大家玩嗨了,陶美帆等一幹演員過來,給楊斌敬酒。瞿燕庭往邊上挪,脊背打得筆直,在眾目睽睽下拗出一份得體。


    有人起哄:“楊老師唱一首!楊老師唱一首!”


    楊斌豪爽登台,時髦地唱了首流行歌曲,還有rap,把大夥給震驚了。氛圍正好,他指點台下:“導演來一首,不過分吧?”


    任樹叫苦:“我剛跳完舞!氣兒都沒喘勻!”


    “那你點一個!”楊斌大手一揮,“點個腕兒夠的!讓他替你唱!”


    卡座周圍密密麻麻,任樹灌了一杯酒,微醺,興奮,一揚頭衝著瞿燕庭嚷:“瞿編的腕兒夠不夠!”


    瞿燕庭眼皮猛跳:“我不行,我唱不了。”


    “少來!”任樹高聲道,“瞿編來一個!”


    瞿燕庭擦幹的手心霎時濕滑一片,捧場的,起哄的,周遭激動的人聲將他淹沒。牽在嘴角的笑容那麽單薄,搖頭也像是欲拒還迎。


    陶美帆親自請他:“瞿編,來一首吧!”


    楊斌在台上遞出話筒:“瞿編,就當為我送行!”


    陸文離得最近,覺出瞿燕庭神情微妙,不是尷尬,是一種近似膽怯和不適的狀態。


    莫非瞿燕庭五音不全,怕出醜?他願意做騎士,奈何他不夠資格。


    瞿燕庭在滿目期待中起身,這樣歡愉的場合,老前輩親自請他,他何苦掃興,隻能負著浹背的汗水扮一場落落大方。


    瞿燕庭登上一尺高的理石台,接過麥克風,說著契合身份的漂亮話:“那我獻醜了,慶祝楊老師殺青,希望以後再度合作。”


    燈光黯淡,小光束緩緩地掃。


    一段淅瀝的雨聲響起,前奏流淌而出。


    瞿燕庭低垂眼眸,輕輕慢慢地開口唱:“還記得當天旅館的門牌,還留住笑著離開的神態……”


    當天整個城市那樣輕快


    沿路一起走半裏長街


    還記得街燈照出一臉黃


    還燃亮那份微溫的便當


    剪影的你輪廓太好看


    凝住眼淚才敢細看


    粵語的《約定》,瞿燕庭清澈冷淡的嗓音唱出來,像湛藍的天空裏拉扯一條雲線,纏綿,幹淨,久久不曾淡去。


    陸文聽得出神,忽略四周的光景,聞不到紅酒的氣味,手中的玻璃杯變得很輕。


    無數畫麵從他腦海閃回,6206號房門,漆黑的小巷,第五棵樹下朦朧的光,滾燙的粥,出租車窗上映照的側臉……瞿燕庭在葡萄藤下微紅的眼眶。


    他什麽都忘了。


    一曲結束,掌聲鼎沸,瞿燕庭磊落從容地走下台,而身後,襯衫涼涼地貼在背上,無人知曉他的狼狽。


    任樹喘勻了,接棒唱下一首,又湧起一波叫好聲。


    瞿燕庭沒回卡座,避開人群朝外走,像一隻落單的孤雁,他始終抓著陸文塞給他的口袋巾,撫過額頭拭去一排冷汗。


    他離開了宴會廳,匆匆地,甚至來不及拿回大衣,隻想躲起來一個人待一會兒。


    瞿燕庭拐入洗手間,進最裏麵的隔間內,鎖住門,在馬桶蓋上坐下來。他彎著腰,雙肘撐在大腿上,抬手捂住了眼睛。


    他心緒頹然,指尖插/入發絲,將抓好的發型弄亂了。


    皮鞋跟的聲音很響,有人進來,止步在外麵的化妝間,很快又出去了。洗手間內安靜冷清,再無人進出。


    整整四十分鍾過去,瞿燕庭躲在隔間裏,落了汗的身體有些冷,但一寸寸鬆弛下來,精神不那麽緊張。


    做個深呼吸,瞿燕庭開門出來,洗手,烘幹,走到洗手間門後,他聽見外麵的說話聲。


    “不好意思,不能進去。”


    “不是維修,但真的不能進去……”


    “您去那邊的洗手間吧,給您添麻煩了。”


    “真的抱歉,拜托去那邊的吧……”


    是陸文的聲音。


    所以無人進來並不是幸運……瞿燕庭拉開門,入眼是陸文堵在門外寬闊的背。他的胸口忽然很脹,滋味難鳴。


    “陸文。”他叫他。


    陸文轉身,他有許多不明白,但什麽都不問,避開一切會讓瞿燕庭不舒服的話題。“瞿老師,”他直接道,“你想回派對,還是先走?”


    瞿燕庭說:“我想先走了。”


    “好。”陸文沒有征求意見,他既然追出來,就說明不放心,“我陪你一起。”


    陸文不給瞿燕庭反駁的機會,隨手一指:“我去取外套,在雕塑那兒等我。”


    瞿燕庭道:“好。”


    似乎怕人會偷偷跑掉,陸文見瞿燕庭握著他的口袋巾,拍拍胸前:“我等會兒要塞兜裏,回來前,幫我疊成多角形。”


    大廈頂層是極簡風格,略微空曠,瞿燕庭立在雕塑下,認真地折疊手中的布。


    等候不多時,陸文挽著他的大衣回來了。


    兩個人相距十幾米,陸文向前走,無法判斷靠近瞿燕庭的每一步究竟是對是錯。


    他明明應該躲,卻選擇了追。他應該置之不理,卻接二連三地動搖心旌。


    陸文難以控製,瞿燕庭孤坐在沙發上,站在燈光幽暗的舞台,落在熙攘的人潮裏,此刻等在那一尊冷冰冰的雕塑下……都讓他想起湧動的深藍色池水。


    瞿燕庭沉入池底,像一捧浸沒水中消融的雪,讓人想捧起來,又害怕抓不住。


    陸文加快了步子。


    最後半米遠,瞿燕庭疊好了,迎接般邁出一步。


    不待他把東西遞上,陸文奔到近前,揚臂抖開大衣,將他緊緊地裹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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