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燕庭的工作室叫“紙上煙雲”, 取自紀昀的一句詩,千生心力坐銷磨, 紙上煙雲過眼多。


    工作室位於一片別墅區內,為了舒服方便, 瞿燕庭把空置的私人房產用來辦公, 連租金都省了。


    上午開完會, 瞿燕庭在二樓房間裏審稿, 是一個需要改編的本子, 他審完後要親自出修改意見。


    文字最折磨人, 不知不覺耗去大半日。瞿燕庭活動頸椎, 端著空杯子出屋, 走到旋轉樓梯的欄杆前巴望一樓的會客廳。


    加上於南, 一共四個人在忙, 另外三人姚柏青、董鶴、彭躍然都是編劇。瞿燕庭幾乎不搞管理,平時也不要求大家來工作室“坐班”, 隻認工作結果。


    想起任樹關心的事, 瞿燕庭撫著欄杆問:“於南, 喬編在嗎?”


    四個人同時仰起頭,於南昨天在車上匯報過, 上午開會喬編親自提起過, 但他了解瞿燕庭對一切應酬活動當耳旁風,回答:“今晚舉辦電影傳媒峰會,喬編做頭發去了。”


    諸如此類的活動都靠喬編代瞿燕庭出席,他點點頭, 隻好再晾任樹一晚。


    窗外日將西斜,瞿燕庭斂上稿子,在晚高峰前先走一步。早晨開車來的,北方的秋冬淨刮風,車身蒙著一層灰塵。


    賓利越野滑出車庫,瞿燕庭很享受駕駛的感覺,獨自坐在封閉的車廂裏,手握方向盤,令人踏實又自在,並且能以“開車不方便通話”為由拒接來電。


    瞿燕庭先去洗了趟車,回家洗澡喂貓,煮飯吃飯,多年如一日的生活流程。這是他年少時夢寐以求的日子,能吃飽穿暖,沒人欺負,就夠了。


    可現在,他在料理台前等待洗碗機結束運轉,就那麽立著,一秒,兩秒,在輕微的聲響中,泛起一絲絲難言的空虛。


    仿佛嚐過有滋有味的珍饈,回歸粗茶淡飯後感到不可避免的落差。


    瞿燕庭壓下這股感覺,回書房繼續審稿,一旦麵對密密麻麻的方塊字,他可以暫時忘記所有事情。


    他苗條,盤腿窩在寬大的真皮扶手椅中,抱著黃司令,專注地度過兩小時。


    靜音模式的手機亮起屏幕,來電顯示“曾震老師”,瞿燕庭揉了黃司令一把,下手有些重,黃司令咧著大臉盤子喵喵叫。


    閃爍片刻,瞿燕庭拿起來,滑動接聽:“老師?”


    曾震在參加電影傳媒峰會,喬編找他打招呼,聊了兩句,他把聲音放低:“小庭,聽說你從重慶回來了?”


    瞿燕庭“嗯”一聲:“昨天回來的。”


    “也不說一聲。”曾震笑著埋怨他,隨後可惜道,“你那邊剛回來,老師這邊快進組了。”


    年初籌備的電影項目,大導擅長的商業大片,光演員陣容就夠觀眾討論幾個來回,下周即將開機。


    瞿燕庭說:“老師辛苦,開機順利。”


    “光嘴上說說啊?”曾震舊事重提,“你去重慶沒趕趟,現在回來了,隻聊電話可不行。”


    瞿燕庭明白,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伸手翻記事本,明天正好周六,便說:“我請您和師父吃飯,明天中午可以嗎?”


    約好,瞿燕庭挑餐廳訂位子,把地址發給曾震和王茗雨。通話時長不足五分鍾,他卻覺得比盯兩小時稿子還要累。


    關閉文檔,瞿燕庭打開瀏覽器,登錄“杉樹計劃”和文嘉基金聯合創辦的網站。


    他是“杉樹計劃”背後的發起人和出資人,幾年公益項目做下來,許多有心理疾病的患者反饋過,平時不被人理解,沒有傾訴的對象,覺得很孤獨。


    瞿燕庭有了成立網站的念頭,去年得以實施。網站的模式仍在探索中,他偶爾上線,切實體驗一下哪些部分需要改進。


    輸入賬號,昵稱亂起的,叫“社恐小作家”,並且沒有修改機會,瞿燕庭每次登錄都羞恥一番。


    一上線,他發現自己有了誌願者。


    瞿燕庭認為這個功能屬於“願景很美好,實則很雞肋”,誌願者隻憑一腔熱心是不夠的,因為大部分人的熱心都消耗得很快。


    瞿燕庭遲遲沒有點開誌願者發來的消息,都不用猜,第一句通常是:您好,我是誌願者某某某。


    經曆過四五個誌願者,每一個都態度可親,小心翼翼地怕影響他的情緒,他便也謹慎禮貌,一來二去全然無法輕鬆。


    直到半小時後,瞿燕庭準備下線,走之前終於點開了未讀。


    對話框彈出來,顯示的昵稱是“倒黴小歌星”。


    瞿燕庭當然不會認為對方真是一名歌星,他覷向屏幕上的消息,揉貓的手不禁又失了力道,惹得黃司令叫喚。


    倒黴小歌星發來:你是gg還是mm?


    瞿燕庭癔症了會兒,回複:男的。


    晚上有大把時間,倒黴小歌星在線,秒回道:你是作家?


    瞿燕庭:嗯。


    倒黴小歌星:我最喜歡的作家就是男的。


    瞿燕庭:哦。


    倒黴小歌星:你好冷淡。


    “……”瞿燕庭總覺得哪怪怪的,但說不上來。


    倒黴小歌星:不愧是社恐。


    瞿燕庭聊不下去了,直接下線不太厚道,隨便搪塞一條理由:哪個男作家,我找他的作品拜讀一下。


    倒黴小歌星:納博科夫。


    瞿燕庭:……好。


    倒黴小歌星:我這兩天也一直百度他。


    瞿燕庭:……


    倒黴小歌星:打錯了,拜讀。


    下線退出,瞿燕庭窩在椅子裏,他想起陸文了,後麵伴隨著一串山城光影。接下來的拍攝任務非常緊湊,二百五一定會很辛苦。


    周六豔陽高懸,瞿燕庭多睡了一會兒,快中午起來,從頭到腳包裹了一身黑色,再戴一隻不精致的沛納海。


    他做東,要早一點到,風馳電掣地駛過小半個區赴約。


    預訂的餐廳是私房菜館,林蔭路,灰磚小洋樓。瞿燕庭靠邊熄火,架著黑超墨鏡從車上下來,日光照耀,把白皙的皮膚鍍了層金。


    二樓臨街的房間,帶休閑露台,瞿燕庭踩著紅棕色的地板上去,步子落得微沉。老板是寧波人,腔調軟軟的,認識他,詢問今天喝什麽酒。


    酒是存放在餐廳裏的,瞿燕庭勾著車鑰匙,說:“先給我茶水單吧。”


    瞿燕庭心不在焉地看,指腹壓著茶水單的擊凸花紋,摩挲熱乎了也沒決定喝什麽,街邊引擎響,他激靈地回神,走到露台上向下望。


    他的賓利後麵,曾震和王茗雨下車。


    瞿燕庭返回房間裏,聽腳步聲重疊靠近,深吸一口氣迎出去,麵容上牽出恰到好處的微笑。


    曾震五十多歲,高個子,身材保持得很標準,見到瞿燕庭,他先親切地叫了一聲,抬起手,按住瞿燕庭的肩頭捏了捏。


    “老師,自己開車過來的?”瞿燕庭問。


    曾震說:“是啊,沒遲到吧?”


    瞿燕庭笑著搖搖頭,輕輕旋身從曾震的手掌下離開,去扶慢幾步的王茗雨,喊了一句“師父”。


    “燕庭,回來啦。”王茗雨披著一條羊毛披肩,頭發鬆弛地挽在腦後,一般人長相,笑起來的時候眼尾有深刻的皺紋。


    餐桌是長形的,進了房間,曾震走過去:“小庭,過來坐。”


    “老師先坐吧。”瞿燕庭幫王茗雨掛包,“開車不能喝酒,老師看看想喝什麽茶。”


    瞿燕庭紳士地幫王茗雨拉椅子,然後在對方旁邊落座,桌上擺著繁複的套碟和刀叉,花瓶燭台橫亙在中間。


    點了單,沒讓服務生打擾,瞿燕庭親自斟茶,認錯道:“本該早點張羅這一餐的。”


    “確實挺久沒見麵了,”王茗雨問,“在重慶的劇組怎麽樣?”


    瞿燕庭回答:“還成吧。”他端著無所謂的態度,“我不管其他的,跟組隻為了改劇本,一部三十幾集的網劇也不值當太操心。”


    曾震笑道:“你要是真不操心,還用大老遠跑過去?改什麽,拍完剪一剪不就好了?”


    “瞧老師說的,”瞿燕庭開玩笑,“這話要是曝光了,輿論肯定質疑名導的職業精神。”


    王茗雨開了口:“你不用理他,他們當導演怎麽會懂編劇的難處。觀眾哪明白拍了什麽、剪了什麽,不好看總是第一個罵編劇。”


    曾震被前後夾擊,吃不消,趕忙換話題:“小庭,老師的新片子要開機了,不跟組待幾天?”


    瞿燕庭遺憾地說:“這段時間工作室攢了好多事,實在抽不出空。”


    “事情總是忙不完的。”曾震遊說他,“這部電影請了美國的頂級製作團隊,機會難得,老師想帶你見見。”


    瞿燕庭以哄為拒:“老師的片子和頂級團隊合作不是常事嗎?以後肯定還有機會。”


    這時冷頭盤端上來,是曾震點的一道黑魚籽,他拗不動瞿燕庭,便低頭開始用餐。王茗雨瞥一眼盤子,仍舊在喝茶。


    瞿燕庭記起來,王茗雨不吃魚籽蝦籽,他便陪著不吃,等下一道菜上桌,先用公勺為王茗雨添菜,這頓飯才正經開始。


    有一道明蝦很可口,曾震說:“比昨晚峰會晚宴做得好吃。”


    王茗雨下意識地問:“什麽峰會?”


    叉子戳在牛肉上,瞿燕庭回答:“電影傳媒峰會。”


    中途王茗雨去洗手間,餐桌上隻剩瞿燕庭和曾震,斜對著,餘光能察覺對方的姿勢,曾震擱下餐具,向後靠住了椅背。


    隔著桌上搖曳的花瓣,瞿燕庭感受到曾震投來的目光,他擦擦嘴,主動挑起話題:“師父最近在忙什麽?”


    “不清楚。”曾震回答,“各忙各的,她不也連我出席活動都不知道?”


    手機響,曾震不避諱地接起來,一聲“喂”,聽起來紆尊降貴,符合他的脾氣和身份。裏麵喊“曾老師”,態度很歡喜。


    “今天啊?”曾震說,“我在外麵吃飯呢。”


    瞿燕庭隱約能聽見聲兒,但不關心,重拾起刀叉切牛肉。


    曾震全程帶著一股倨傲,幾句之後,約定下來:“那你先等著,我吃完飯過去。”


    掛了線,王茗雨正好回來,瞿燕庭咀嚼牛肉粒,什麽都不提。


    一頓飯吃得差不多了,臨走,曾震一邊穿外套,一邊隨意地通知:“我不回家了,有點事要出去一趟。”


    王茗雨基本沒有反應,也不關心什麽事,隻問:“你開車走?”


    曾震抓著車鑰匙:“小庭,勞煩送你師父回家。”


    從小洋樓出來,瞿燕庭為王茗雨拉開車門,他繞一圈坐進駕駛位,發動引擎,調轉車頭拐上機動車道,後視鏡裏曾震的車朝反方向駛遠了。


    吃飽了犯困,王茗雨裹著披肩,懶懶的。


    瞿燕庭把溫度調高,說:“師父,瞧著你有些累。”


    今年入了冬,王茗雨已經著手準備後年的央視開年戲,編劇組人不少,但總編劇是最費心的。她說:“我這兒還有個本子,顧不上了,到家拿給你看看。”


    瞿燕庭答應了一聲,沒詳細問,路口等紅燈,他拿瓶水擰開,遞給對方:“師父,注意休息。”


    王茗雨接住,忽然笑了:“這話跟你老師說去吧。”


    瞿燕庭沒反應過來:“嗯,老師也忙。”


    “他當然忙。”王茗雨像說一件無關痛癢的八卦,“新歡正熱乎,吃飽飯就跑去快活了,也不怕閃了五十多歲的老腰。”


    瞿燕庭微微尷尬,不知道怎麽接。


    王茗雨兀自講著:“是個小鮮肉,挺火的,會伺候會哄人,這不上了他的新電影麽。”


    紅燈變綠,瞿燕庭踩油門滑過路口,他不怎麽關注娛樂新聞,也不大認得一茬一茬的流量明星,印象有些模糊:“貌似姓靳?”


    “嗯。”王茗雨輕哼。


    過去片刻,她嘲弄道:“什麽風氣啊,同性戀真多。”


    瞿燕庭飄忽地望了眼窗外,握緊方向盤,沒有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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