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機還給於南, 瞿燕庭倒了一杯大麥茶,灌下去。


    餐食上得很快, 牛肉五花小配菜,從桌頭擺到了桌尾, 大家卻顧不上吃, 都捧著手機關注這場突如其來的八卦。


    一邊刷微博一邊討論, 核心問題依然是“設計圖到底誰畫的”。包間內七嘴八舌, 瞿燕庭的眉宇間透出淡淡的心煩。


    “哎, 評論怎麽說啊?”彭躍然在烤盤上鋪洋蔥。


    董鶴道:“你問誰的評論?靳岩予還是陸文?”


    “有區別嗎?”喬編的紅指甲戳在屏幕上, “反正兩邊全是靳岩予的粉絲, 嘖嘖, 小姑娘們嘴巴真厲害。”


    “都認為是靳岩予畫的?”


    “差不多吧, 畢竟寫著for yan。粉絲說這是靳岩予給他自己的禮物, 畫小燕子是振翅高飛的意思,是靳岩予新一年的美好願望。”


    “似乎能說得通……”


    “嗯, 關鍵是陸文和這個yan看不出有關係。”


    瞿燕庭始終沒作聲, 默默注冊了一個微博賬號, 生疏地點入熱搜榜,陸文和靳岩予這件事占據著前兩名, 閱讀量居高不下。


    各大娛樂媒體和營銷號也有發布, 靳岩予粉絲牢牢掌握話語權,已經將陸文打為一個竊奪成果的撒謊者。


    可瞿燕庭知道設計圖的含義,也隻有他知道。


    突然,於南舉著手機低呼:“我操?”


    瞿燕庭問:“怎麽了?”


    “老大, 你去看節目組官微!”於南大聲念道,“剛發的第一期預告,標題是’灰灰兄弟初遇撞衫’,視頻封麵是陸文和靳岩予的同框……”


    姚柏青說:“得,火上澆油。”


    “節目組鬼才。”喬編很無語,“加上今晚的突發事件,點擊和話題不用愁了。”


    於南說:“靳岩予的粉絲已經抵達戰場,迅速占領了高地。”


    烤盤上的牛肉冒著滋滋的油花,瞿燕庭毫無胃口,點開評論掃了掃紛亂難聽的字句,更覺一陣反胃。


    喬編擔心地問:“瞿編,這事出來,網劇會不會受影響?”


    大家關切地望過來,瞿燕庭退出微博,抬指在鼻梁上劃了一下,說:“錯事必然會帶來惡果,但我相信陸文沒犯錯。”


    “你們先吃。”他從容起身,“我出去一下。”


    關閉包間的門,瞿燕庭沿走廊拐進安全通道,他對陸文有信心,卻不放心,立刻撥通了對方的號碼。


    機械的女聲說“用戶忙”,瞿燕庭打了三四次,一直是占線。


    陸文的手機已經被打爆了。


    設計圖給曹蘭虛看完放在教室的桌抽屜裏,靳岩予拍完照直接丟掉了,陸文衝下樓,在垃圾簍內找到皺巴巴的一團。


    他幾乎氣瘋了,找不到人對峙,隻有轉發的微博迅速發酵,一下子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


    院子裏唯一一盞燈泡亮起來,陸文坐在板凳上,垂著頭,手指插在短發裏捂著悶痛的後腦,地上有他頹敗的影子。


    孫小劍也急得團團轉,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掛線走過來,蹲在陸文的身前:“我問攝製組了,他們也聯係不到靳岩予,人沒在賓館。”


    陸文記起來:“他去城裏了,跟資方吃飯。”


    “怪不得,今晚能不能回來都不一定。”孫小劍道,“但他的團隊肯定知道網上的情況。”


    陸文氣得冷靜不下來,說:“給我找輛車,我要去找那孫子!”


    孫小劍安撫他:“那孫子會回來的,畫呢,他沒拿走?”


    “他給我扔了!”陸文怒火中燒,“媽的,我一定要揍他!”


    孫小劍推了推眼鏡,說:“他連照貓畫虎地抄都懶得抄,直接搶你的圖拍照、發微博,那為什麽不揣走呢?”


    陸文嚷道:“他還想揣走?他幹脆裱起來掛他床頭算了!”


    孫小劍猜不透,怕陸文氣炸了肺管子,也不敢繼續說。這件事有點棘手,縱觀娛樂界大大小小的明星紛爭,這種類型貌似是第一例。


    陸文急於自證,問:“我把畫撿回來了,拍下來發微博證明行不行?”


    “夠嗆。”孫小劍搖頭,“網友哪知道是他扔的、你撿的。你別沒證出清白,又給自己扣個偷東西的屎盆子。”


    陸文隱隱崩潰:“有沒有天理啊?”


    孫小劍說:“目前沒有,隻有靳岩予千萬粉絲的唾沫星子。”


    堂屋的掛簾掀開,曹蘭虛橫眉冷對,手上卻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麵條,在屋裏聽了七七八八,他走過來:“大灰,先吃飯。”


    “我沒胃口。”陸文揪著一把頭發,“氣都氣飽了。”


    曹蘭虛命令道:“接著。”


    孫小劍雙手接住:“我來,不好意思啊曹師傅。”


    曹蘭虛沒說什麽,在陸文的腦袋頂揉了一把,上樓去了。孫小劍托著碗,安慰道:“來龍去脈我跟公司說了,咱們會和節目組溝通,先別再貿然發聲。”


    陸文乍然抬頭:“對啊,鏡頭都拍下來了!一播出真相大白!”


    孫小劍說:“靳岩予的團隊肯定也會交涉。”


    一檔節目從錄製到播出,中間可操作的東西太多了。孫小劍要回賓館找攝製組的人,還要應付一窩蜂打來的媒體,準備離開,問陸文要不要一起。


    陸文煩躁地伸開大長腿,瞅一眼那碗冷掉的麵條,情緒也跟著沉了沉。錄製沒有結束,他不該擅離工作崗位,說:“不了,我在這兒陪曹師傅。”


    “那隨時打給我。”孫小劍離開。


    大門開合,吱呀聲像鏽鐵的刀劃在心坎上。陸文後仰靠著木頭柱子,出一次名竟以這種方式,他憤怒、冤枉,糅在一起成了無可奈何。


    隨著第一期預告片的發布,討論再次升級,短短時間內吸引了巨大的關注。手機響,仿佛比平時急促,陸文磨磨蹭蹭地不想聽。


    掛斷了,第二人見縫插針地打進來,陸文呼口氣,滑開貼在耳邊。


    “文兒?”是連奕銘,“網上是怎麽回事?”


    陸文道:“我也說不清。”


    連奕銘說:“那就用罵的。”


    陸文回答:“姓靳的傻逼整我!”


    又打進來一個,是蘇望,彤彤火氣恨不得從手機裏燒出來,劈頭蓋臉地問:“陸文,你在哪兒呢?”


    “嵐水古鎮。”


    “還待在那破地方幹什麽?節目組幹嗎吃的?扔筆違約金不他媽拍了!”


    “憑什麽還要我掏錢!”


    “那我給你掏,不受罪了!”


    顧拙言也打過來,比前兩個人清楚一些,說:“先別急,把能用的證據找一找,有什麽要幫忙的跟兄弟們說。”


    陸文好受些許:“嗯。”


    “不過你也是的,非寫個for yan,讓人鑽了空子。”


    “這他媽能怪我?就寫!”


    顧拙言問:“是送我的嗎?”


    陸文嘴角直抽:“想多了你!”


    發小輪番打完,其他朋友也紛紛發來消息,陸文回不過來,挑選要緊的,點開阮風的未讀,對方的詢問非常直白:你畫的?


    陸文便簡意賅地答:我畫的。


    剛按下發送,老鄭打過來,陸文接通,蔫了吧唧地叫了聲“鄭叔”。


    “小文,出事怎麽不跟家裏說?”


    陸文語塞:“呃……沒組織好語言。”


    老鄭不多廢話,道:“把地址發過來,我派律師過去,現在開始你不要搭理他們,任何事情全權讓律師去處理。”


    老鄭的意思就代表陸戰擎的意思,陸文頗為意外,陸戰擎明明不支持……他考慮片刻,逞強也好,不願陸戰擎擔心也好,說:“沒那麽嚴重,我能應付。”


    掛了線,頁麵是阮風半分鍾前的回複:那我支持你一下。


    陸文似懂非懂,切到微博,沒點開鋪天蓋地的評論,首頁一刷新,阮風轉了他那條“不好意思,這貌似是我畫的”。


    轉發詞寫道——“陸文哥畫得小yan子真不錯。”


    陸文忽怔,阮風識破了,並充滿暗示地公之於眾,此yan非岩。他在亂糟糟的情緒裏生出一絲羞恥,屏幕將暗,他點亮,如此反複地盯著那行字。


    手機快沒電了。


    陡地,來電顯示“瞿老師”。


    陸文回神,也失神,被內疚包裹,他答應了瞿燕庭不惹事,可無論對錯,都造成了難以收場的局麵。


    瞿燕庭打來會說什麽,怪他、訓斥他、對他失望?


    鈴音孜孜不倦地響,回蕩在院子裏,陸文拖啊拖,終究不敵想聽見瞿燕庭聲音的渴望,點開通話鍵:“喂?瞿老師。”


    瞿燕庭的語調沉緩又溫柔,問:“怎麽一直打不通?”


    陸文回答:“好多人打給我。”


    瞿燕庭沒問事件的絲毫,隻說:“我也看了微博,你現在怎麽樣?”


    陸文窘澀地停頓,瞿燕庭看到他的畫的戒指了?他滑動喉結,讓聲音聽上去足夠輕鬆:“我沒事啊,在這邊挺好的。”


    “嗯,那就好。”


    陸文握拳敲了敲太陽穴,在細微的鈍痛中默然,半晌,抱歉地說:“瞿老師,對不起。”


    “為什麽?”


    “我沒有聽話。”


    手機裏很靜,連鼻息都不明顯,電量隻剩瀕死的一點紅。在結束前,陸文趁著夜空如霜的月色,飛快又輕怯地說:“……我想你。”


    恰一片細雪落進耳朵,安全通道中漆黑一片,屏幕散出光,照亮瞿燕庭泛紅的耳廓。


    陸文上樓睡覺,躺進冰涼的被窩裏,一隻手臂壓著額頭,一隻手掌按在胸口,企圖令心髒和大腦維持穩定。


    他久久無法入睡,頭皮有種緊縛感,就像孫悟空被念了緊箍咒。


    半夜,手機在枕邊充滿電,陸文翻身醒來,帶著猶豫和忐忑登錄微博,數以萬計的評論、轉發、私信,刺眼的紅色提示。


    陸文點開,在被子裏僵硬。


    不堪入目的指責和謾罵,翻都翻不到頭,輕的有無恥、不要臉,重的有噴髒和詛咒。他的行為被定義成撒謊陷害,還有粉絲中常說的那一套,什麽捆綁、吸血,各種各樣的爛詞。


    《烏托邦》官微發布的預告片下,“撞衫”成為陸文單方麵的惡意炒作,有網友評論覺得他比靳岩予更帥,被靳岩予的粉絲追罵了七八千條。


    至於私信,大多是觸目驚心地髒,像一把把尖銳淬毒的刀。


    陸文把手機塞進枕頭底下,被子蒙住頭,他荒唐地想,捂暈了是不是就能忘掉那些話?直到呼吸悶窒,他踢開被子大口地喘。


    淩晨三點半,陸文裹著羽絨服下樓,他也不知道想幹嗎,反正不想睡覺。在庭院走了一圈,他打開一扇大門,在門檻上坐下來。


    街上沒有路燈,陸文對著黢黑的虛空發呆,回憶起重慶的那條舊巷,破花盆,絆腳的瓷片,攬住的一截男人腰。


    他沒拿手機,任由分秒在不知覺中流逝,璀璨的繁星漸漸暗淡,模糊於天空,夜幕褪了色,天邊一寸寸變白。


    陸文從兜裏掏出折疊的紙,滿是皺紋,輕輕展開,欣賞他引發腥風血雨的設計圖。


    遠遠的長街盡頭,飄來引擎聲。


    越來越響,越來越近,陸文抬眼望去,一輛賓利越野披著東方日出的緋色霞光疾馳,馳騁到大門前、台階下,猛收利爪般刹停。


    高速路,狂飆,一整晚的夜車。


    瞿燕庭風塵仆仆地來,下車踩到地麵,雙腳因血液循環不足微微發麻,踏著黎明的晨光拾階,他一眼看到坐在門檻上的陸文。


    那麽呆,指間的紙都被吹落了。


    瞿燕庭彎腰撿起,捏在手裏看。


    陸文難以相信:“我不是在做夢吧……”


    瞿燕庭走過去,伸出手,手指張開一點縫隙,說:“你知道我的手指尺寸嗎,就設計戒指?”


    陸文立即握住,站起來,萬事都未解決,在抓住這隻手的時候卻有劫後餘生的錯覺。


    他希冀地問:“瞿老師,你怎麽會來?”


    瞿燕庭滿足他:“大概,也有點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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