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大白天, 頭等艙內也不算安靜,有乘客壓低音量的交談聲。


    陸文穿著一身休閑裝, 灰色衛衣,運動褲和外套都是純黑色, 解開的羊絨圍巾團在大腿上。他支著下巴, 已經麵無表情地發呆半小時。


    每年的這兩天, 是他最穩重的時候。


    孫小劍在旁邊工作, 自從陸文公開打臉靳岩予和節目組後, 他這些天的工作量比過去一年都多。


    “這檔節目真是接對了。”孫小劍感慨道, “本來為了讓你刷臉, 怎料您超額完成任務, 知名度和人氣直線上升。”


    擱在平時, 陸文肯定陪著嘚瑟, 但此刻隻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孫小劍打預防針:“雖然算不上一夜爆紅,比起之前也算鹹魚翻身了。別飄, 該幹嗎幹嗎, 麵對粉絲的吹捧聽聽就行了。”


    陸文點點頭, 相較於圈粉多少,他更在意觀眾對他作品的評價, 問:“《萬年秋》播了六集, 怎麽樣啊?”


    “我正想說呢。”孫小劍道,“你演的男主侍衛,基本有男主的鏡頭就有你,武功高強忠心寡言, 尤其穿金甲紅披風救主那集,簡直驚豔。”


    陸文稍微放心,又問:“收視率怎麽樣?”


    孫小劍回答:“同期前三名,《萬年秋》的班底擺在那兒,不會差的。不過你不用操心收視,也不用有壓力。”


    正說著,空乘推著飲料車經過,詢問喝點什麽。陸文掃了眼花花綠綠的瓶子,果汁糖分高,可樂會打嗝,不如來一杯純牛奶。


    “不好意思。”空乘禮貌中透著小激動,“請問您是陸文先生嗎?”


    陸文:“啊?我是。”


    空乘高興道:“我看了《烏托邦》,特別喜歡你。”


    陸文很難描述這一瞬的感覺,苦盡甘來的恍惚,幻想照進現實的驚喜,他反應稍慢地露出笑容,親切地說:“謝謝。”


    空乘回到原點:“您想喝點什麽?”


    既然被認出來了,陸文隻好貫徹節目裏的人設,回答:“呃,一杯冰水。”


    航程過半,孫小劍下機後要去公司,關掉ipad說:“最近有劇本、訪談和代言不斷找上來,公司會篩選,我發你郵箱一份,你也看看考慮下。”


    陸文:“知道了。”


    “哦對,忘了告訴你。”孫小劍說,“有些媒體問過行程,所以機場會有記者蹲點。”


    陸文撓撓鬢角:“我趕時間。”


    孫小劍解釋:“不耽誤,你走你的路。這種沒審稿,但他們八成會提靳岩予,你答不上來就一笑而過。”


    窗外的雲層逐漸減淡,飛機降落滑停,陸文解開安全帶伸了個懶腰。昨天陽光晴好,今天就大風降溫了,他把羽絨服的金屬拉鏈頭拽到了頂。


    沒走貴賓通道,陸文從出閘口一露麵,還沒看清哪跟哪,一片閃光燈齊刷刷地朝他掃射過來。適應了幾秒鍾,他笑著跟記者們打了聲招呼。


    孫小劍偷偷提醒:“笑得高興點。”


    陸文努力地揚起嘴角,走出兩三米便垮下來,他實在沒什麽取悅人的興致,用老方法彌補道:“旁邊有星巴克,等會兒請大家喝東西。”


    記者七嘴八舌地拋出問題,距離最近的一位問:“你和靳岩予在《烏托邦》第一次見麵嗎?以前有沒有鬧過不愉快?”


    陸文說:“沒有。”


    見他沒了下文,另一位記者問:“網友稱你’打臉達人’,你有什麽看法?”


    陸文想了想:“純屬意外。”


    記者:“引發血雨腥風的戒指是送給誰的?方便透露嗎?”


    陸文恢複一點笑模樣:“無可奉告,給大家再追加一份小蛋糕吧。”


    記者:“你圈粉無數,粉絲非常關心你的感情生活,你目前是單身嗎?”


    一步之遙就是航站樓的玻璃門,家裏的車和司機就等在外麵,陸文停下來,如實回答道:“我還真是。”


    記者:“《烏托邦》第一期,你的豪宅議論度很高,傳聞你是富二代?”


    陸文可不敢隨便透底,否則回家少不了挨揍,他開玩笑地說:“貸款買的,我爸差點打折我一條腿。”


    走出航站樓,司機小邵拉開車門,護在陸文背後防止記者距離太近。車門閉合,鏡頭閃光和嘈雜的人聲隔絕在外,陸文癱在座椅上呼了口氣。


    駛離機場,司機問:“回家還是……”


    陸文看看手表,將近中午了,吩咐:“直接去墓園吧。”


    沿路依舊是庸常的冬景,陸文無心欣賞,途經成群的商店時才覷著窗外搜尋。讓汽車靠邊停,他進臨街的花店買了一束花。


    陸文對花卉沒多少研究,家裏室內室外的花藝也有專人打理。唯獨每年的這一天,他會親自去花店,這個、那個的挑選一束,像個給媽媽過生日獻寶的孩子。


    再次上路,陸文打給陸戰擎,接通了,他道:“爸,小邵接到我了。”


    陸戰擎仍是老樣子,不喜不怒地說:“知道了。”


    “我先不回家了,直接去墓園。”


    “嗯。”


    陸文在掌心掂掇機身,沒什麽要說的了,卻遲遲不掛斷,陸戰擎在裏麵沉默著,也沒有表態的意思。


    消磨了半分鍾,他說:“今天挺冷的,你出門穿厚點。”


    “好。”陸戰擎道,“去吧。”


    就此結束通話,父子倆從不會在這一天爭吵,都很克製,甚至稱得上惺惺相惜。


    陸文十五歲以後,陸戰擎就不再帶他去墓園了。一般他上午去,陸戰擎則下午去,會一直待到黃昏才離開。


    之所以錯峰出行,是因為陸文年少時頑劣、話多,在文嘉的墓前緬懷十分鍾,告狀半小時。陸戰擎總不能在愛妻墓前動手,每次都忍得相當辛苦。


    不過陸文長大後逐漸明白,陸戰擎是想和他媽媽獨處一會兒。他也知道,死於難產的母親,忌日便是他的生日,陸戰擎怕他難過,因此選擇初四這一天為妻子掃墓。


    陸文亂糟糟地理著思緒,汽車開進墓園,天地似乎變得淒清又蕭條。


    文嘉的墓在一片坡狀草坪上,後麵種滿了高聳茂盛的鬆樹。陸文兒時貪玩翻過家裏的保險箱,裏麵有一些情書,也是陸戰擎在空軍部隊時和文嘉的書信往來。他媽媽曾在信裏說,陸戰擎就像什麽都能抵擋的樟子鬆。


    陸文在墓前站了會兒,放下花,走向草坪後的一棟建築。一層間獨立的紀念室,供著文嘉的牌位和遺照,二樓像一間陳列室,收藏著文嘉生前喜歡的物品。


    陸文在軟墊上盤腿坐下,支著下巴仰頭看照片中文嘉的臉,這種感覺很神奇,他說不上來,隻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


    “媽,我來了。”


    “生日快樂,你還跟去年一樣年輕。”


    “老規矩,我爸下午再來。”


    陸文不緊不慢地說著,頭發有些長了,他擼向腦後,揚著整張臉衝照片笑:“我的媽呀,你兒子我終於紅了點。”


    “媽,你為我高興麽?反正我心裏挺美的,至少你老公不能再看扁我了。”


    “說到你老公,他也不容易,具體怎麽不容易讓他下午自己跟你訴苦吧,我就不贅述了。”


    陸文忽地閉嘴,然後孩子氣地皺鼻子:“媽……我得跟你說件事。”


    “我吧,喜歡男的,我也很意外,可事情就是這樣。”他情不自禁地摸進兜裏,仍絮叨著,“但我沒有迷茫太久,穩準狠地找到了我喜歡的那個男的。”


    陸文掏出錢夾,說:“媽,讓你看看我喜歡的人。”


    一手拿著錢夾打開,一手托在下麵,陸文像售貨員展示化妝品似的:“他叫瞿燕庭,怎麽樣,是不是很帥?”


    直到手都酸了,陸文合上錢夾大喘氣地說:“不過我還沒追到。”


    垂下頭,陸文撒楞地盯著地毯:“媽,我一直沒什麽出息,那怎麽說來著,母憑子貴,你在天堂混是不是挺沒麵子的?”


    “我跟你說啊,我以文嘉基金的名義捐了一筆片酬,是送你的禮物。寰陸的東西我懶得操心,但基金會以後我要接管的。”


    “這話別讓我爸聽見,我不想英年早逝。”


    “嗯……就這麽多吧。”


    陸文從墊子上骨碌起來,纏上圍巾,然後衝文嘉的照片揮揮手:“媽,無事各自安好,有事可以托夢,走了啊。”


    離開墓園,陸文沒有回家的打算,讓司機送他去諾爾斯俱樂部。俱樂部是會員製,不用擔心被記者拍到。


    半路手機響,是連奕銘發的微信,問他要不要來索菲一起吃飯。隨後顧拙言也發來,叫他去家裏打遊戲。蘇望就直白多了,說陪他一起去喝酒。


    陸文一一推掉,春節開心的日子,他不願意影響任何人。


    俱樂部隱藏在低調的西區,有高爾夫套間、雪茄沙龍和圖書館,陸文報名字便暢行無阻,但沒心情玩兒,直接去了四層的酒吧。


    美式的裝潢複雜厚重,陸文挑了個吧台座,衝酒保彈舌,先叫了一杯櫻桃伏特加。


    林榭園小區,瞿燕庭在書房打掃,電腦開著,早晨起來本想寫一寫劇本,但沉不下心,所以搞了全屋大掃除。


    抽屜裏有個鐵皮餅幹盒,存放名片用的,瞿燕庭把杜長翰留有號碼的紙條裝進去,暫時束之高閣。


    全部整理完,瞿燕庭泡了個澡,在客廳落下窗簾看電影。時長驚人的史詩級戰爭片,色調冷淡,和降溫的天色有的一拚。


    瞿燕庭狀似專注,其實走神了千八百次,一場士兵和上校的對話從頭到尾都沒注意在說什麽。隻悄然地記掛,陸文幾點鍾的航班,有沒有回來,是否去過了墓園。


    他反複將手機拿起、放下,揣測不出對方的心情,怕關心會變成打擾。


    瞿燕庭窩在沙發上患得患失,原來因為一份看不見摸不著的在乎,再果決的人也會被折磨得優柔寡斷。何況他本就怯懦。


    電影漸漸演繹至尾聲,天也黑了,悲壯的高/潮已過,瞿燕庭在淒愴的背景音樂裏按下遙控電源鍵。


    客廳一片黑,手機屏幕顯得格外明亮。


    來電顯示“陸文”。


    瞿燕庭應激般加快了心跳,仿佛昨日黃昏的話語停在耳邊未散,他接起來,溫柔地叫:“陸文?”


    “瞿、瞿老師……”


    很明顯的醉態,瞿燕庭問:“你喝酒了?”


    “對啊,我從白天喝到黑……”陸文大著舌頭,居然唱起來,“你永遠不懂我傷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瞿燕庭起身進臥室:“陸文,你在哪?回答我……別唱了!”


    陸文委屈地說:“你凶什麽凶啊!”


    “好……我錯了。”瞿燕庭的心跳過渡為心累,“乖,告訴老師,你在家嗎?”


    陸文警惕道:“幹嗎?家訪啊?”


    瞿燕庭怕了他,正無措時裏麵咣當一聲,估計是陸文把手機摔掉了。一陣淩亂的動靜,傳來陌生人的詢問:“您好,請問是陸先生的朋友嗎?”


    瞿燕庭向服務生了解了情況,拜托道:“幫我照顧他一下,我盡快去接他。”


    掛了線,瞿燕庭匆忙換好衣服出門,春節路上空蕩,他一路在超速線前徘徊,開足馬力趕到了諾爾斯俱樂部。


    到四層,電梯直入酒吧,瞿燕庭快步走出來,在闌珊的光線裏捕捉到陸文的身影。


    吧台桌上,陸文手掌搭著後頸趴在那兒,麵前一排酒杯記不清是第幾輪。瞿燕庭奔過去,隔著軟軟的羽絨衣扒陸文的肩,叫對方的名字。


    陸文抬起頭,瞳孔不聚焦地亂瞥,好一會兒認出是瞿燕庭,張臂就抱了上去。


    大庭廣眾之下,瞿燕庭半推半扶:“你鬆開……”


    “我不。”


    “你先鬆手。”


    “你說一句煩我……我馬上鬆。”


    瞿燕庭哽住,努力忽略周圍的目光,攬著陸文的腰往外走。一米八八的身軀側壓著他,那麽重,到停車場的幾分鍾出了一身汗。


    瞿燕庭把陸文塞進後車廂,係上安全帶,發動引擎時忍不住看後視鏡。殺青宴陸文作為主角都能把握分寸,今天卻喝得爛醉,瞿燕庭說不心疼是假的。


    駛上馬路,陸文哼哼道:“師傅,不用打表了。”


    瞿燕庭說:“好,你去哪?”


    陸文仰靠著座椅:“這麽晚了當然是回家!”


    瞿燕庭問:“你家住哪?”


    陸文答:“一個破小區,林榭園。”


    “……”瞿燕庭配合不下去了,“那是我家。”


    “我就去那兒。”陸文傾身扒座椅,被安全帶勒得一彈,“我要找人,找一個姓瞿的!”


    瞿燕庭感覺自己也醉了:“你找他幹什麽?”


    陸文一臉倔樣兒:“不幹什麽……過年串門有意見嗎?”


    瞿燕庭降下車窗,寒風呼嘯著灌進來,將熏人的酒氣吹散大半。到林榭園,他把陸文扶下車,忽然懂了“一報還一報”,也許都是上次他喝醉欠的債。


    進了家門,陸文不認生地栽在沙發上,黃司令煩得喵喵叫,蹦到茶幾上來回轉悠。


    瞿燕庭去泡蜂蜜水,第一次泡,蜂蜜放太多有些稠。陸文聞了聞把頭一扭,作勢嘔吐的樣子,說:“你怎麽給我喝泔水!”


    瞿燕庭生怕這渾蛋吐在客廳,攙扶起來去洗手間,掀開馬桶蓋子,手掌一下下撫摸後背,問:“你要不要吐?”


    陸文撒酒瘋:“為什麽要吐?吐出來不就白喝了?”


    瞿燕庭耐著性子:“那要不要尿?”


    陸文煩道:“不是吐就是尿,天啊你這人……把我弄惡心了。”


    瞿燕庭被酒味熏得上頭:“我才覺得惡心!”


    “你為什麽覺得惡心……”陸文眯著酡紅的眼皮,“懷孕啦?”


    瞿燕庭心態崩了,這時陸文拂開他的手,貌似要方便。他退後轉過身,疲憊地說:“尿吧,動作快點。”


    背後響起散碎的步子,瞿燕庭擔心道:“能站穩嗎?”


    話音剛落,一股強勁的水聲在洗手間響起,力道十足,嘩嘩作響,瞿燕庭嚇得一激靈,禁不住說:“你憋了多長時間?”


    二十秒過去,水聲分毫不減,瞿燕庭佩服地想,什麽檔次的腎啊。


    將近一分鍾了,瞿燕庭忍無可忍地回頭,馬桶前哪還有人,在牆邊的淋浴間內,陸文站在花灑下,從頭到腳都濕透了。


    門沒關,熱燙的水珠飛濺出來,瞿燕庭踏過去,被打濕臉龐也沒停頓半步。他走到陸文麵前,微抬著頭,斟酌許久隻說出一句無關痛癢的話:“小心滑倒。”


    雙肩一沉,陸文用濕漉漉的手握住他的肩,掌心貼著衣服向下滑,經過小臂,一晃捉住他的腰肢兩側。


    水汽中陸文的眼睛愈發蒙矓,無法確定淋醒了,還是醉得更厲害。他掐著瞿燕庭的腰,在噴灑的水流下說:“瞿老師,期限到了。”


    他一字不提掃墓時的所為,他不要同情,隻想要愛情。


    瞿燕庭的衣服慢慢洇濕,就像一捧雪慢慢地融化。


    氤氳中閃回流星般的畫麵,62層走廊,午後的房車卡座,塞入門縫的紙,病房,殘存體溫的風衣,泳池,甜膩的柿子,外賣盒上貼的備注,守在洗手間門口的後背……


    一小時前抵達俱樂部停車場,熄了火,瞿燕庭獨自在駕駛位上頓了片刻。


    他終於打開昨天那條未讀,倒黴小歌星的回複是——


    你可以為了他勇敢,為什麽不為你自己努力一次。


    熱水迎麵,瞿燕庭臉也紅,眼也紅,他環住陸文的脖頸,緩緩地說:“明年今天不要喝醉了,那時候你不會再一個人難過。”


    陸文低啞地問:“為什麽?”


    瞿燕庭虔誠地回答:“因為你有我了。”


    白茫茫的水霧中,陸文來不及閉眼睛,像夢一樣,嘴唇被瞿燕庭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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