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的聲音,是你嗎?”


    下水道裏,瓦倫丁坐在地上低著頭,雙手狠狠地插進了自己的頭發中。陽光透過井口照射進了這片陰暗之地,灑在他的背上,結成了一層橙黃色的淡淡的膜,卻無法隔絕這片肮髒繼續侵擾瓦倫丁的腦海。仿佛傳說中的忍者一般,角徵羽的身影從陽光無法照射到的黑暗中出現,站立在瓦倫丁的身旁,看著這個突然進入自閉狀態的小龍人。


    猩紅的鮮血與惡臭的汙水混雜在了一起,舔舐著瓦倫丁的雙腳,將它們的肮髒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身上。這次角徵羽現實投影的出現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讓精神空間與現實世界疊加製造出一個隻有瓦倫丁能看到的空間,而是真實的以碳基生命體的狀態出現在了泰拉世界,站在了瓦倫丁的身旁。


    他並不厭惡下水道的惡臭和汙水,他隻關心自己的代理人。


    “就跟曾經你問我詩懷雅攻略線開啟的可能性一樣,關於你自己所提出來的問題,你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角徵羽放下胳膊向後一擺,將衣角揚起坐在瓦倫丁的身旁,絲毫沒有顧忌沾滿了血跡和灰塵的地麵。


    不過相較於瓦倫丁雙腳踩踏著的地方,他們坐著的位置其實已經很幹淨了。


    “一場戰爭,一處異常安靜的貧民窟,一團在房屋上跳動著的黑影,一個幹淨的下水井蓋,一處被忽略的血跡。”


    角徵羽陳述著瓦倫丁所看到的一切。


    “哪怕你一直用最好的推斷去看待這個世界,去看待其他人,但命運總是會讓最糟糕的結局發生——”


    說到這裏,他的話語一停,抬頭看向下水道外的天空。


    “這場依舊發生了的龍門戰爭就是事實。”


    “我曾經在你休息的時候跟你講過遊戲內的龍門劇情,那時候我很隱晦的向你表達了貧民窟屠殺的信息,而且你聽懂了。”


    角徵羽回憶起了瓦倫丁還在切城廢墟時的時光。那天晚上,布狼牙瓦倫丁在藏身處戴好他友情改裝的全彩顯示版夜視儀,借著重裝小兔19c的力量讓自己小小的身體懸浮在半空,小小的手握住小小的粉筆,在一麵還算完好的牆壁上畫下了巨大的地圖,而且還有餘力在畫畫的時候跟角徵聊天扯淡。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角徵羽跟他聊起了明日方舟的劇情,說到了未來可能發生的龍門戰爭。


    如果是瓦倫丁本人他可能聽不懂裏麵隱藏的信息,但是作為理之律者,布狼牙版瓦倫丁很快就明白了那些話語中危險的含義,但他沒有說出來詢問角徵羽,而是將那些東西壓在心底。


    後來當瓦倫丁看到還算完好的龍門貧民窟時他還慶幸角徵羽說的話沒有變成現實,但剛剛那一瞬間眼前的景象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這裏是龍門貧民窟的一處下水道,這裏有很多人。有老人,有孩子,還有年輕人。這裏很擠,他們的身體緊緊地靠在一起,像是連體人一樣,讓瓦倫丁想起了大城市早高峰時的地鐵車廂裏的景象。隻不過跟充滿了陽光的朝氣和人生的困倦的地鐵車廂不同,在這裏他隻能看到扭曲的如同荊棘一般的表情和軀體動作,仿佛抽象畫一般四處散落堆積的肢體和器官,比九寨溝的海子還要多還要純淨的血潭,以及被汙水染得漆黑散發著難以忍受的臭氣的暗紅色液體,沒有絲毫的顧忌和掩飾。


    迷惑、恐懼、憤怒、絕望……一切人所能做出來的負麵情緒在這裏被收集齊了,就在那些人的臉上,在那些人的眼睛裏。比發黴的下水道還要惡臭,比成河的鮮血還要猩紅,大喇喇地紮進了瓦倫丁的眼睛裏,捅進了他的鼻腔中。那濃厚的紅色和黑色混雜在一起所形成的的無法描述的東西像是鉗子一樣狠狠地夾住了瓦倫丁的視覺神經,如同錐子一般在他的大腦皮層上刻上了永遠不會被忘記的痕跡。


    “我真的沒想到……會看到這些。”


    瓦倫丁的手掩住了自己的麵孔,聲音從手指的縫隙中擠出,顫抖著傳進了角徵羽的耳朵中。


    “那你為什麽還要過來看呢?”


    對啊,既然知道這下麵的情景有多慘痛,那為什麽還要過來自找罪受?


    因為……


    瓦倫丁蓋住臉的手慢慢張開,他的眼睛從手指間的縫隙露了出來,跟那些聚集成潭的鮮血一樣猩紅。


    在泰拉世界,人不改變的話會死的。


    瓦倫丁不想死。


    他要慢慢地拋棄自己前世養成的習慣和性格,變成這個世界裏真正的“瓦倫丁”,而不是那個“陳月”。


    夢想不再變,但他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少年。


    隻有將仇恨刻進骨頭裏,被疼得嗷嗷直叫,瓦倫丁才會變得更適合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裏生存下去,隻有好好地生存下去,他才有實現夢想的機會。


    想要讓黑暗絕跡於這個世界,就要記住黑暗帶來的痛苦,不要恐慌,瞪著眼睛看著那些不堪入目的東西,將它們化為怒火和動力讓自己大步向前,用被仇恨千錘百煉過的手和牙齒撕咬開那些本就該生活在地獄裏的家夥,讓太陽重現人間。


    “這些,是龍門做的嗎?”


    他放下手,扭頭看向身旁的人堆。在那些人裏,有整合運動,有龍門的普通人,但是瓦倫丁沒有看到任何一個穿著近衛局服裝的人。羅德島小隊除了long-10小隊的人之外沒有其他任何人在貧民窟,但是龍門近衛局可不一定。現在整合運動已經有部分成員逃進了這裏,他們可能不追上來?


    “想想詩懷雅和陳警官,你覺得龍門近衛局會做出這種事嗎?”


    角徵羽很幹脆的否決了。


    “那會是……”


    瓦倫丁突然想起了一種可能性。回想起曾經看到過的遊戲劇情時,瓦倫丁是了解過魏彥吾是有私軍存在的,但是那些人長什麽樣他是一點都不清楚,但可以確定的是實力絕對高深莫測,不然也擔當不起保護一城之主的責任。堆在這一處下水道裏的屍體足有幾十具,而上麵的貧民窟則是有一個街區都沒了動靜。考慮到死亡人數行動範圍和雖不完美但足夠有效的善後工作,能讓剛剛在據點的他們無法察覺的,似乎也就隻有魏彥吾的私軍能做到了。


    畢竟,當否定了所有可能性時,剩下的那個無論看起來再怎麽荒唐,它都是真相。


    至於凱爾希和她手下的s.w.e.e.p,瓦倫丁相信這個看起來冷麵冰霜的老猞猁內心不像她的外貌這麽寒冷。


    而且,魏彥吾有足夠的動機去讓他手下的私軍幹出屠殺貧民窟這種事來。對任何一個城市來說,貧民窟永遠不是製造gdp的好地方,這塊貧瘠混亂的土地和裏麵住著的底層民眾隻會拖一整個城市的後腿。炎國是封建君主製,龍門雖然看起來跟這個早就該掃進曆史垃圾堆的詞語毫不相關,但這座城市的管理製度依然是披著羊皮的狼。高高在上一人獨大的魏彥吾不可能是一個慈悲之人,對於貧民窟他肯定有處理的想法。


    瓦倫丁也想過這個龍頭人身的家夥會不會借這次整合運動入侵來對貧民窟搞一手,但是他沒想到魏彥吾會做的這麽幹淨決絕,直接派自己手下最強的部隊去屠幹淨貧民窟裏那些沒有吸引到其他人注意力的地方。


    “自由,包容,開放。”


    他想起了龍門的口號,咬著牙說出了這三個詞語,裏麵似乎夾雜著硬物摩擦的聲音。


    “我可去他媽的吧……”


    在一瞬間,瓦倫丁的肌肉緊繃,後背隆起,整個人的氣質變了個樣,仿佛捕獵時的猛獸。但是這頭猛獸沒有追上獵物,而是很快就變回了原來的模樣,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


    他很憤怒,但那又怎樣呢?


    去找魏彥吾幹一架?或者跟那些黑影幹一架?


    連邢一凰都沒有把握幹掉他們,他有什麽資格去懟人家?


    而且,最重要是,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就擺在眼前……


    魏彥吾沒有放棄下城區和上城區的民眾,對這些人來說,他是個合格的龍門首領,而且對於龍門的發展來說,這一役過後沒有了貧民窟這個包袱,龍門的犯罪率和經濟發展一定會有所提高,而代價就是一群在他眼裏根本稱不上是“龍門人”的龍門人。


    這就很像那個問題,有一天地球要毀了,隻要殺死一個人就能避免這種結果,但是那個人沒有犯過任何罪,是個絕對的好人,那麽你會怎麽做?


    對於領導者來說,肯定是不顧一切反對的聲音殺死那個人,哪怕這是不人道的行為。因為他們的眼中看到的東西不隻是一條生命,還有整個世界的發展。龍門也是如此,魏彥吾眼中的不僅僅是一些人的死活,而是整個龍門。如果有一天出現了需要殺死一些下城區或是上城區的民眾才能解決的問題,那他肯定也會下達命令,而不是去拖時間去尋找另一條解決問題的路。


    因為這樣做就是在拿整個龍門做賭注,他賭不起。


    人的生命就這樣變成了跟商品一樣的東西,真是悲哀。


    “所以,你想怎麽做?”


    角徵羽察覺到了瓦倫丁的情緒,他很想聽聽自己所有代理人中最不成熟的一個人想怎麽做。


    瓦倫丁沉默了很久。


    一分鍾?還是兩分鍾?時間很短,但對瓦倫丁而言,如同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回去,繼續執行羅德島的任務,然後回羅德島,記住龍門的事。”


    他的聲音很低。


    “把自己看見的東西壓在心底,原來的生活是什麽樣以後還是什麽樣。”


    “我現在什麽都改變不了,隻能期待未來。”


    他看到的東西成為不了去找魏彥吾幹架的理由,最後的結局一定是羅德島龍門和自己三方不討好。而且,就算他真有幹掉魏彥吾的能力,那他有像魏彥吾那樣的手段來管理城市嗎?炎國新派來的城主會像魏彥吾這樣“愛”龍門嗎?


    怕不是又一個切爾諾伯格。


    “這確實是唯一的路,對誰來說都是如此。”


    角徵羽沒有感到意外。


    “不過,我還是有個問題想問你。”他抬起手指向麵前的屍體:“這裏的人你一個都不認識,為什麽你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因為一群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的死亡,就有了想把殺人凶手給處決了的衝動?”


    此處應該有大德魯伊表情包。


    “因為……”


    瓦倫丁抬起頭,將視線移向角徵羽手指的方向,看著堆積如山都可以被稱為京觀的屍體,露出一個難看的笑。


    “我跟他們是同一類人。”


    同樣是渾渾噩噩過著日子,同樣是隻是靠著一個想法來支撐自己活下去。


    “雖然現在我已經有所變化,但是以前那種想要讓世界沒有欺壓的想法卻變得越來越強烈。我覺得沒有人就該一輩子生活在社會底層,沒有人就該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沒有人就該麵對暴力而習以為常,甚至連反抗的想法都沒有。”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原因不過是沒有經曆過。


    “啊……我知道!我知道這很可笑。”


    瓦倫丁扭過頭來,看著角徵羽的臉,說著好似孩子的話語,臉上的表情卻無比認真。


    “但我就是這麽想的。”


    “那你為什麽不去幫助他們?缺錢的給錢,缺人的給人,缺愛的給愛?”


    瓦倫丁所說的話讓角徵羽想起了地球上的那些腦子有坑的白左。


    “因為那不是在幫他們,是害他們,也是在害自己。”


    他搖搖頭,開始講述起自己想象中的美好社會。


    “真正的幫助應該是讓那些陷入困境的人燃起好好活下去的希望,幫助他們讓人生變得有意義,而不是簡單的施舍。”


    “我想象的世界裏,所有人生而平等,他們已經摒棄了人心中獸性的部分,變得彬彬有禮,樂於助人,給予別人真正的‘幫助’,就像我說的那樣。所有人都有工作可做,所有孩子都有學可上,沒有學習資源的傾斜,沒有鄙視鏈,所有人都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來獲得相應的社會地位,哪怕是有缺陷的人也可以過得很快樂……”


    “好了,停。”


    角徵羽伸手在瓦倫丁的眼前握拳,做了一個“收”的手勢。


    “你想的這些哪怕是在社會形態比泰拉世界先進很多年的地球都很難實現。”


    “我知道。”


    瓦倫丁點頭。


    “所以我才會說這是個夢想,在地球。但是這個世界,夢想就有實現的可能。”


    角徵羽明白瓦倫丁說的是什麽意思。


    “你的想法很危險。”


    他有些頭疼。一開始他開導瓦倫丁是想幫助這個代理人的心理往正確的道路上跑的,結果現在路走歪了,想掰直……


    倒也不是不可以。


    就讓他別走實現這個夢想必須要走的路就行了。開後宮啊、被柴刀啊、跟拉特蘭教廷扯上關係啊……等等一切扯淡的未來都不會把瓦倫丁變成那個危險的模樣。


    除了一條路。


    “危險嗎?看看這些人。”


    瓦倫丁指著身邊的那些東西。


    “如果未來能讓這種情況在世界絕跡,那就不危險。”


    “一個文明,一個充滿了活力的星球,人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


    這句話角徵羽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反駁。畢竟作為一個人工智能,無論自己的力量有多強大,都無法違反那三條為了機器人而誕生的底層協議。對他而言,這些低級宇宙的土著也是人,自然也是無法傷害的一方。


    當然,也僅限於此。


    “出去吧,在這裏待得夠久了。”


    似乎是厭倦了與角徵羽的談論,瓦倫丁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泥土,將腳從汙水中拿出。


    “你能幫我把鞋變得幹淨一些嗎?”


    雖然瓦倫丁的表情很輕鬆,在詢問角徵羽時還帶著笑意,但隻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發現笑容中的蒼白,毫無感情。


    他最擅長的就是將真實想法藏在麵具下。在剛剛站立的一瞬間,瓦倫丁就將自己心中壓抑的情緒埋了起來,換上了日常的麵具,像他曾經做過的那麽多次一樣。


    這個下水道已經刻在了瓦倫丁的心中,跟那個燃燒著火焰的雙螺旋標誌一起。


    角徵羽隨手一揮,瓦倫丁的鞋就好像中了第三炸彈一樣回歸到了他來到下水道前的狀態,鞋麵上帶著髒兮兮的灰塵,鞋尖處還沾有泥汙。


    貧民窟並不幹淨,走上一圈還能保持大體整潔就已經很不錯了。


    “謝謝。”


    瓦倫丁微微點頭,向角徵羽道謝,抬頭迎著陽光,踩著梯子一步一步離開了這片地獄。角徵羽看著他的背影,整個人慢慢變得透明,最後化為了煙塵,消散在陽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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