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7年。


    埃裏克勳爵與匹斯堡議會大學李爾蘭·d教授於城邦史標準論刊(《我們從哪裏看來?》,44期)發表了合著論文。


    論文聲稱,據多具已風化遺骸的鑒定結果,薩爾貢四號填埋窟的考察已得出關鍵性結論,即感染者的隔離和處決無疑與實在法同源。


    綜上所述,感染者受難的曆史,自法律出現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


    世界有屬於祂自己的記憶,獨一無二。對人類而言漫長的時間在祂麵前不過是白駒過隙,悠久生命中的一部分罷了。但這“短時間”內記憶對人類而言卻是足以致命的毒藥。


    泰拉世界接納了瓦倫丁的升華,讓他跟自己坐在一起,感受自己所能感受到的所有東西。


    大自然是和諧的,即便信息數量龐大也不會對瓦倫丁產生什麽負麵影響,反倒是因為在一瞬間感受到了完整的自然界這個小龍人突然就有了踏入天堂的念頭,渾身上下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愉悅。


    而就在世界將有關人類文明的記憶塞進他的腦海裏後,瓦倫丁直接就從天堂墜進了地獄,場景切換之快讓他沒有任何準備。


    瓦倫丁就感覺剛剛還在天空飛翔的自己突然間就被一個大浪打翻進了海裏,鹹濕的海水從口腔鼻孔耳道等全身上下每一處孔洞鑽進身體中,在自己的體內浸入苦澀與痛苦。


    如果將此刻瓦倫丁心中的感受比喻形成一把刀的話,拿這把刀可不僅僅是在他的骨頭上劃來劃去,而是直接砍斷了他渾身上下每一處完好的地方。


    切成肉泥。


    剛剛的愉悅有多大,現在的痛苦就有多深。


    這讓不由得讓瓦倫丁想起了他剛來到泰拉世界時注射的那把“鑰匙”,此時他感受到的痛苦完全可以媲美鑰匙帶來的痛苦,甚至更加強烈。


    至少,在那片漆黑的空間中瓦倫丁可以尖叫嘶號打滾自殘來轉移注意力,而此刻他隻是一團意識,完全做不到這些操作。


    大量的影像在眼前生成,像是一塊塊的板磚狠狠地糊在了瓦倫丁的臉上,硬生生的將他的哀嚎給打進肚子裏,讓他連一聲呻吟都發不出,隻能乖乖地待在這場記憶海嘯中接受折磨。


    無數個聲音縈繞在瓦倫丁的耳邊,仿佛整個世界的人都在他的耳邊說話,還夾雜著不可名狀的尖嘯、囈語、怒吼、狂笑……


    層層疊疊地就像是世間最混亂的戰場,精汙程度跟梅菲斯特曾造成的靈魂震懾相比呈指數級增長,似乎永遠都停不下來。


    瓦倫丁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他隻覺得自己好像是已經死了,卻仍然活著,包裹著這片大地,就像是空氣,仿佛隨時都會消散成風,沒了蹤影。


    我是誰?


    我在哪?


    ……


    他連這樣的問題都不會想了。


    心髒還在跳動,但大腦已經崩潰,就像是一個煮沸的高壓鍋,隨時都會爆掉。


    “真是胡鬧。”


    一個有些無奈的女聲在瓦倫丁的意識中響起。


    隨著這個聲音的出現,凝固在原地仿佛被凍結的瓦倫丁意識也活泛了起來。


    好似從夢中蘇醒。


    “呃……”


    劇烈的疼痛讓有些懵圈的瓦倫丁瞬間就來了精神,他低哼一聲,忍著痛苦詢問:


    “我剛剛是怎麽了?”


    好像……


    一道白光閃過之後眼前就出現了無數個影像,緊接著自己就暈過去了,也沒有了接下來的記憶。


    “在地球有一類神話故事很有名,叫克蘇魯神話。”


    瓦倫丁感覺自己的意識中出現了一位白發紫瞳的少女,頭上還長著如樹枝一般黑色的的角。


    “哦,這是我捏的新形象,靈感來源於地球上鷹角的娘化圖。”


    聽到這個熟悉的語氣瓦倫丁就知道這名少女就是角徵羽。雖說是靈感來源於鷹小姐,但具體樣貌還是差距很大。


    鷹小姐的形象很可愛,但此時角徵羽身上氣質更多的是妖異,紫色的瞳孔裏如萬花筒般炫麗多彩,尤其是她頭上那對黑色的角,扭曲的都跟愛國者一樣了。


    “繼續說神話的事。”角徵羽摸了下自己的角,投影出克蘇魯神話體係中的幾位外神的形象。


    瓦倫丁看著那些由扭曲腫脹的觸手、肉塊、凝膠和眼睛組成的奇異存在,感覺自己的腦子更疼了。


    “該神話體係裏的外神名字都很奇怪,破壞力非凡,知識淵博,除了幾位盲目吃魚的家夥。”


    “因此取悅祂們有可能會得到極為龐大的知識傳承,這也是為什麽這些外神會有信徒的原因。”


    角徵羽一揮手,那幾團不可描述的存在投影都消失了。


    瓦倫丁感覺自己的腦子依然很痛。


    “你是說……呃啊……”


    剛剛被強行打開腦殼灌輸信息的後遺症還是沒有消失,此時的瓦倫丁隻要一回想那時的情景大腦就跟挨了一刀似的。


    用意識生命的視角來看待的話,他整個意識似乎都要裂成兩半。


    “嗯,大量的知識灌輸會讓人類瘋狂。”


    角徵羽給此刻瓦倫丁的情況下了個定論。


    “泰拉世界看你接受自然界挺爽的,就把泰拉文明的所有信息打包好一股腦給你扔過來了。”


    “然後我就聞到了你的腦漿被煮沸的氣味,還挺香。”


    我去!


    瓦倫丁嘴角一抽。


    他忽略了溫迪戈少女那句有些奇怪的話語,整個意識猛地一縮,密度都上升了一些。


    被嚇出了冷汗。


    “可我隻是個柔弱的人類啊?世界意識也會犯這種錯誤?”


    這泰拉世界怎麽聽起來不怎麽聰明的樣子?


    “克蘇魯神話裏說過,不要用人類的思維去想象外神。”


    角徵羽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你也別用自己的思維去想象世界的思考方式。”


    差距太大,想不明白的。


    “那你剛剛……”


    “幫你把那一大——堆東西給扔回去了。”


    在說到“大——”的時候角徵羽還張開雙臂比劃了個圓,看起來有些可愛。


    “世界也沒表達什麽,照單全收。”


    聽到這瓦倫丁鬆了口氣,為自己的劫後餘生感到慶幸。虛無縹緲的感覺逐漸散去,他感覺自己正逐漸下降,感受到的世界範圍也在極速變小。


    看來是泰拉世界認為自己洗禮完畢,要把自己放回去了。


    “不過沒關係,我截取了一些影像給你,人類能適應的那種,就是內容可能有些令人不適。”


    微風吹過瓦倫丁的銀發,森林的綠色又一次出現在他的眼眸中。角徵羽站立在瓦倫丁的身前,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


    “我可沒有特意截取負麵片段給你,而是將那些信息壓縮了一下,讓它們以另一個方式呈現在你的眼前,仍然全麵。”


    她的身體擋住了光,居高臨下,看起來就像是惡魔。


    ……


    等等她現在好像就是惡魔。


    “你想看嗎?”


    角徵羽沒有強製性放給瓦倫丁看,而是拿在手裏詢問他的意見。


    因為她很清楚,瓦倫丁一定會看。


    而隻有他自願看的時候,這段影像發揮的效果才能達到最大化。


    ————————回不了頭了————————


    瓦倫丁有一個夢想,他希望世界和平。


    作為一個從小就生活在和平年代裏的人,他無比喜歡這種安定的感覺,也對過去的戰爭有所了解,這個夢想就是在這種環境下產生的。


    一個從未親眼見過戰爭,見過人性黑暗麵的人隻是在看了些反戰視頻後就有了這樣的夢想,那如果讓他真正直麵戰場,親身感受到人性被撕裂後的黑暗呢?


    這個夢想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


    一根箭矢在瓦倫丁的耳旁擦過,在空中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線。沾有汙泥的箭鋒劃破了他的皮膚,命中了他身後不遠處的一名士兵。


    鮮血順著臉頰流進了他的脖頸裏,但瓦倫丁沒有任何反應。他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麵前的人與物,像是丟了魂。


    眼前的景象不再像剛剛那樣讓人痛苦,耳邊的嘶吼也沒有剛才那麽混亂,卻震耳欲聾,無比真實。


    這裏是一處戰場,是烏薩斯薩米邊境的一片小小的森林。


    這裏是地獄。


    無數名烏薩斯士兵握著手中的刀與盾衝向了瓦倫丁,他們的衣服上沾滿了汙泥和血,臉上的表情好似惡鬼,卻又像是貧民窟裏的感染者,肮髒凶惡。


    在他的身後,薩米士兵吹起了號角,無數名披著白色披風的士兵自雪地中鑽出,衝向了烏薩斯士兵,口中喊著保家衛國的口號。


    刹那間,黑色與白色相撞,緊接著便是血與刀光的世界。瓦倫丁站在戰場中間就像是一個旁觀者,沒有人攻擊他,也沒有人看他,這些士兵的眼睛布滿血絲,裏麵隻有敵人和熊熊燃燒的怒火。


    但是瓦倫丁卻能感受到他們。


    鮮血能濺在瓦倫丁的衣服上,飛起的斷肢與頭顱也能撞到他的身體。怒吼和哀嚎聲幾乎要刺破他的耳膜,就像是此刻被鮮血鋪蓋的雪,已經融化成水匯成一條條猩紅的河,露出下麵深棕色的土地。


    每時每刻都有人在這裏死去,倒在血泊之中,睜著眼。即便是死亡,他們都沒有改變臉上的表情,瓦倫丁都能讀出裏麵的怨恨與瘋狂。


    他蹲下身,顫顫巍巍地伸手摸向一具屍體的傷口,手指上傳來的是無比真實的溫熱觸感,還有斷裂的脊椎骨紮破皮膚的疼痛。


    像這樣的屍體,這裏到處都是,還在不斷增多。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求饒,眼中所見隻有近乎實質化的瘋狂與恨意。


    為什麽要戰鬥呢?


    這個問題很幼稚,瓦倫丁自己都能說出一大堆答案出來。但當如此真實的血腥場景出現在眼前時,他還是像一個傻白甜一樣,問出了這個問題。


    就是啊,為什麽?


    大家一起和和氣氣地生活不好嗎?


    為什麽要殺死對方呢?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隻有眼前不斷變化的世界。


    瓦倫丁看到了這片世界上燃起的戰火,看到無數士兵的的鬥爭與死亡。他們入伍前微笑著與家人朋友告別,回去時身上隻有一張國旗,有的甚至屍體都找不到了,最後得到的隻有幾滴淚水和一座小小的墳墓,越來越多。


    他看到了這千年來感染者遭受到的苦難,那些自己的同類們在普通人的世界中被強硬地趕了出去,沒收了財產和房屋,跟自己的家人道了聲永別,最後死在荒野之上或是礦坑之中,也許是因為寒冷,也許是因為炎熱,也許是因為某些人的惡趣味。


    他看到了那些普通人對感染者犯下的罪,看到了他們愚昧反常的言語和行為,就像是一群精神不正常的瘋子。


    那些貴族隻要稍微放出一點消息,這群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泰拉人就像是無頭蒼蠅一樣聚集起來嗡嗡亂叫,讓曾是他們同胞的感染者心寒,讓貴族富人捧腹大笑,卻忘了自己也是這不公世界的被壓榨者。


    他看到了踩在泰拉人和感染者屍體上的貴族和國王,視人命如草薊,過著難以想象的奢靡生活。這群泰拉世界人數最少的階級最掌握著最多的資源,喝著泰拉人的血吃著泰拉人的肉,還要狠狠地踩泰拉人一腳。


    而那些被他們踩在腳下的泰拉人卻因為長時間的潛移默化已經喪失了反抗本能,任由這群蛆蟲奪走了他們本應擁有的權力,得到的隻有貴族吃剩的渣子,也可能是一個墮落成感染者的“機會”。


    這世間每一個人都是可憐的,除了貴族和國王。


    無數罪孽腐爛的景象印在了瓦倫丁的腦海之中,無數惡臭瘋狂的聲音鑽進了他的耳道裏,瘋狂地攪動著他的腦海。這些如大海一般的邪念形成了一雙雙黑色的手,拉扯著瓦倫丁的靈魂,似乎要他徹底扯入深淵之中。


    瓦倫丁蜷縮在草地上,痛苦地磨著牙齒,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浸濕了。原本纏繞在他身上的枝芽和花朵在此刻失去了色彩,腐爛成了一堆灰塵,落在地上染黑了一片土地。


    他艱難地睜開眼,掙脫這滿溢出來幾乎要實質化的罪惡看向不遠處的指揮塔,緩慢地揮舞手臂爬向前方,嘴裏囁嚅著那兩個他無比熟悉的名字。


    “一凰……”


    聲音嘶啞,仿佛他的喉嚨裏被塞了一堆沙子。


    “拉斐爾……”


    幾條黑色的手臂蓋住了瓦倫丁的臉,用力將他向下扯去。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散發著微弱光芒的兵刃天使已經閉上了眼睛,永生者的利刃也散落在地上,似乎放棄了掙紮。


    流動的黑色握住了天使的腳踝,這些罪惡要將她跟瓦倫丁一起扯入深淵之中,永遠地閉上眼。


    “救救我……”


    他已經看不清外麵的景象了。


    “救……救我……”


    聲音也細如蚊喃。


    終於,他閉上了眼。


    與此同時,異象突生。


    一個漆黑的人影跪在森林中央的草地上,嘴裏發出毫無意義的聲響,宛如毒蛇嘶鳴,又像是有人在瘋狂的吹奏笛子。


    一顆尖牙刺破了瓦倫丁的嘴唇生長而出,緊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一個眨眼的時間,他的口腔就變得像是吞了顆海膽一樣,驚悚恐怖。


    濃稠的黑色凝膠固體包裹住了他的身體,發出噗嚕噗嚕的聲響,還伴隨著難以忍受的臭氣,令人作嘔。


    大量雜亂的黑色毛發和肉芽在這些黑色表麵肆意生長著,瘋狂地吸取著周圍植物的生命力,將自己身旁的所有綠色都腐蝕成了幹蔫的枯黃。


    但是這些植物的生命力對這團罪惡而言還不夠,遠遠不夠。


    它永遠處在饑餓狀態,永遠不會滿足,直到吃幹這整座星球,將泰拉世界化為一做毫無生機的死星。


    很快,它盯上了距離自己最近的生物。而就在這團黑色準備蔓延過去時,那條生命自己靠了過來。


    “真是不讓人省心。”


    角徵羽有些苦難地撓了撓自己的頭發,看向黑團的紫色眸子裏浮現出絲絲歉意。


    “也怪我。”


    “不過……”


    她將手蓋在黑暗中,朱唇輕啟。


    “該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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