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的戒嚴,你看出什麽來沒有?”埃爾德雷德侯爵背著手站在死亡騎士甲前,亞特站在他身後三步,看似心腹般親密,可自始至終,兩人都沒有眼神上的交流,空氣中的疏離感有如磚牆一般堅實。


    “像是在敷衍。”亞特思索了片刻,低聲回答道,“別說追查刺客的行蹤,異端裁判所至今都沒有基亞子爵下落的消息,未免太過可疑。”


    “你能看得出來是在敷衍,很好。”埃爾德雷德侯爵點了點頭,語氣裏卻聽不出幾分讚賞,“但真正的問題在於,究竟是誰在敷衍?是哥頓,還是但丁?亦或是,”他停頓片刻,“國王陛下?”


    “很難講。”亞特謹慎地措辭,“哥頓大人是近衛隊長,但丁大人則身具王權代行者這麽顯赫的頭銜,他們的言行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國王的意誌。”


    埃爾德雷德侯爵重重地哼了一聲,像是一個蠻不講理的休止符,打斷了亞特。亞特會意地沉默,等待著侯爵的下文。“哥頓是陛下的忠犬,薩裏昂上下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置疑這一點。可但丁,王權的代行者?呸!”他啐了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眼裏的嘲弄與鄙夷,“他是那種虔誠得近乎頑固的狂信徒,隻效忠於虛無縹緲的神祇,他對陛下的尊敬甚至不會比那些北方的蠻子們更多。”


    “大人,您是指?”亞特低聲發問。


    “在你剛出生時,陛下還未即位,那時候但丁便是老國王的王權代行者,同時有傳聞他已經執掌異端裁判所達數十年之久。”埃爾德雷德侯爵麵無表情地轉過身,“而在我還是一個小孩子時,我的父親常會用一個名字來嚇唬我,他說那個名字的主人擁有一對讓人不寒而栗的眼眸,隻有自屍山血海裏歸來的鬼神才會有那種可怖的眼睛。父親每次說出這個名字時我都會嚇得縮進被窩,他發出的音節我至今都不會忘記,”他眯起眼睛,咬緊的牙關中迸出兩個單字。


    “但,丁。”


    會客廳內一片死寂,亞特聽到自己艱難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是同一個人嗎?”他喃喃地說。


    “亞特,你失態了。”埃爾德雷德侯爵拍了拍自己隨從的肩膀,“不過我能理解。我也是在繼承了爵位以後才得知那位看似年輕人模樣的異端裁判所所長實際上比王國本身還要年長,甚至有可能是與開國君主,阿爾弗雷德陛下同輩的人物,那時候我的反應比你好不到哪去。總而言之,不要以為‘王權代行者’這個頭銜會讓但丁對王室忠心耿耿,他絲毫不在乎王權,而在我與他共同出席的幾次會議上,我能看出他對陛下的尊重也僅僅流於表麵——實際上,但丁的桀驁與散漫在上層貴族圈中從來都不是秘密。”


    “大人,你是想說但丁大人與格雷茲大人的死脫不開關係?”亞特沉默了片刻,輕聲說。


    埃爾德雷德侯爵有些意外地看了眼亞特,他能看得出來先前的秘辛給這個年輕人造成了多大的震撼,那股茫然與驚訝還未從他的眼中消弭,但他適時地抑製住了這些情緒,一絲不苟地扮演著幕僚的角色,開始順著自己的思路推導。成長得很快,隻是這種程度,還不夠。他默默地想,但是卻沒有表露出來,隻是點了點頭:“他有很大的嫌疑,首先時機太巧了,但丁回到王城沒幾天,奈德便遇刺身亡;而且兩人之間尷尬的上下級關係也是原因之一,但丁雖然是名義上的異端裁判所所長,但是在他外出的這幾年裏,擔任副所長的奈德早已經將他架空,自己掌握實權。但丁歸來後真的能夠容忍?而且奈德並非是虔誠的秩序信徒,但丁有充足的理由將他清除出去。”


    “不對。”亞特低聲說。


    “哦?”埃爾德雷德侯爵不動聲色,“哪裏不對?”


    “大人,雖然您的推導看似很有道理,但是邏輯上說不過去。”亞特平靜地與埃爾德雷德侯爵對視,“因為很多人隻要有心,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出類似的結論。哥頓大人可以,三位公爵大人可以,陛下也可以!但是半個月過去了,但丁大人依然能夠正常地出入皇宮與陛下會晤,甚至還能調遣黑翼修士,說明陛下壓根就沒有懷疑到但丁大人頭上。如果……”亞特猶豫了一下,沒有說下去。


    “繼續!”埃爾德雷德侯爵輕輕挑了挑眉毛,命令道。


    “如果真的如大人所想,”亞特咬了咬牙,說出了自己的推斷,“格雷茲大人真的是死於一場蓄意謀劃的刺殺,而但丁大人也確實參與了謀劃的話,那我想,國王陛下一定就是幕後的主使者。”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似乎也對自己的結論感到不可置信。


    埃爾德雷德侯爵一言不發,隻是意味深長地看著亞特,那是亞特從未見過的陌生眼神,參雜了很多他極為陌生的情緒,他年少時便開始擔任白鹿堡侯爵的貼身侍從,可還是頭一次無法揣摩埃爾德雷德侯爵的念頭,這種感覺這讓他感到極其不安,後背被冷汗打濕了一波又一波。


    一陣長久的沉默過後,埃爾德雷德侯爵輕輕歎了一口氣:“是啊,我一直在想,如果奈德的死真的出於陛下的授意,那又是由於什麽樣的原因,才使得陛下會對曾經委以重任的‘秩序之鞭’痛下殺手呢?”他伸出手,輕輕地理了理亞特的衣領,“亞特,你遠比我想象得還要出色,我原以為你隻是生出了羽翼,卻還未豐滿到可以翱翔,卻沒想到——”他似乎百感交集,沒再說下去。


    亞特突然讀懂了埃爾德雷德侯爵先前的眼神,那是一個父親看到兒子成長的欣慰,無怪他如此陌生,他過往的二十年人生裏從未自埃爾德雷德。這一刻自埃爾德雷德侯爵手心傳來的溫度如此溫暖,如此熾烈,似乎能融化被最厚的堅冰包覆的心靈,亞特的眼裏升騰起氤氳的水汽,他顫抖著聲音說:“父親,我——”


    “啪!”


    一記淩厲的耳光打破了溫馨的親子氛圍,埃爾德雷德侯爵麵無表情地收回手,眼中那慈父一般的光芒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徹骨的寒冷:“我或許是你的父親,但你,作為一個私生子,並非——至少目前,還不夠資格做一個埃爾德雷德。剛才那個稱呼,我不想再聽到第二遍。”


    亞特的嘴角滲出血絲,半邊臉頰高高腫起,那記耳光毫不留情地扇去了他先前那一瞬間的脆弱,他再次恢複成白鹿堡侯爵身側那個沉默的年輕人。“請寬恕我的無禮,大人。”他低聲說。


    “下不為例。”埃爾德雷德侯爵冷冷地說,轉身朝樓上走去,“今天晚上我要去拜會一下我姐姐,你準備一下,喊上雷尼爾。對了,”他停下腳步,“順便通知教官貝克來領人,那頭肥豬在我這賴了夠久了。”


    “明白,我會安排。”亞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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