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勒斯子爵悲傷地看著亞曆克西斯,他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說道:“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當年我誤判了局勢,導致獵鷹騎士團現在幾乎斷絕了傳承,我現在隻想彌補這一切,卻忽視了蓋爾博德的感受。”


    “隨你。你怎麽還不走?難道想讓我當著所有領主的麵把你送出府邸?”亞曆克西斯撐著桌子緩緩站起,這個簡單的動作卻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虛弱的血色,身子輕輕地搖晃了一下,又栽回了椅子裏。他似乎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愕然地注視著自己的雙手。他的掌心是慘白色的,仿佛皮膚下的血肉是冰雪堆砌而成,沒有指紋,也沒有掌紋,像是被什麽東西生生地抹去了。


    老人輕輕歎了一口氣:“利斯塔,扶公爵大人回去休息吧。他應該有幾天幾夜沒闔眼了。”他轉身離開,把門輕輕地帶上。腳步聲漸行漸遠。


    利斯塔一個箭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亞曆克西斯公爵僵硬的身體,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是在扶起一截枯槁的樹幹。自從榮膺龍騎士團的總隊長以來,利斯塔從未見過瑞恩公爵流露出如此虛弱的一麵。“大人,怎麽回事?”他惶恐不安地問道。


    “第一次龍獅戰役落下的病根,也算是頑疾了。哪怕是王立學院的醫學士也對這個病束手無策——用他們的話來說,我是潘德唯一的病例。今天發作得格外劇烈,我完全沒做好準備。”亞曆克西斯公爵低聲說,“利斯塔,今天發生的事——”


    “明白了!”利斯塔用力點頭,“伊凡勒斯子爵跟您之間的關係,我會保密。”


    “不要打斷我,難道我以前沒警告過你嗎?”亞曆克西斯公爵豎起一根手指,他雖然虛弱,可是氣勢仍在。“而且你說的是什麽屁話?你真看明白了?”


    “沒有。”利斯塔老老實實地承認,“我以前一直以為您跟伊凡勒斯子爵是政敵。但是今天一看,又覺得不像。”


    “我跟他從來都不是政敵。相反,以前伊凡勒斯是我父親的摯友,他們兩人同是那個年代北境最璀璨的明星。格雷戈裏三世執政時期被稱為‘龍與獵鷹翱翔的時代’,指的就是我父親與伊凡勒斯。”亞曆克西斯公爵疲憊地說,“我們隻是在當初做了各自認為應當去做的事情而已。他做錯了,而我做對了。”


    “今天發生的事,你要當做沒有聽到。”亞曆克西斯公爵冷冷地說,“全部遺忘掉。”


    利斯塔一怔,這不還是要我保密嗎?


    “秘密隻有被人忘記才是秘密。”亞曆克西斯公爵用力地攀住利斯塔的肩膀,直視著自己最得力的副手,他的眼神是冷的,語氣是冷的,就連手心的溫度也是冷的。“蓋爾博德向我寫信告發伊凡勒斯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兒子告發父親,真是有趣,也真是讓人心寒。”


    ……


    達隆卡拉堡以東三裏,瓦爾雪原。


    大雪初停,瑞文斯頓曆經幾代人開辟出來的道路上此時已經落滿了新雪,土壤的黑被積雪的白所覆蓋。和煦的陽光灑落在鏡麵一般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一支三十來人的隊伍護送著一輛簡陋的馬車,在鬆軟的積雪裏艱難地跋涉著。他們當中絕大部分人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隻在雙眼處露出一條縫隙。道路兩旁的龍牙鬆落滿了黑色的渡鴉,它們站在黑色的枝椏上,用黑色的眼珠好奇地打量著下方前行的隊伍。


    領著隊伍前進的是一名騎士,他穿著一套磨損得十分厲害的盔甲,騎著一匹還算高大的戰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麵。他偶爾會回過頭瞥一眼馬車的車夫,目光中帶著驚訝與好奇。騎士的名字是雷恩·裏奧德雷·奧迪爾,擔任這支傭兵隊伍的副官已有五天。


    車夫很年輕,大概不會超過二十歲。在這片冰天雪地中他竟然隻穿著單衣,用一雙肉掌握著韁繩,他幾乎是不設防地暴露在刺骨的嚴寒中,卻恍若不覺。他似乎是察覺到了騎士不時朝他投過來的視線,微微揚起頭:“有事?”


    “你不冷嗎?”雷恩問,不過很快他就反應過來自己問了一句廢話。冷的人早就跟這支隊伍的其他傭兵一樣,恨不得用棉衣把自己裹成一團球,哪還會穿著單衣趕車?


    “不冷。”埃修搖頭。這時一隻毛絨絨的手從車簾後麵探出來,在他的背上輕輕地畫了一個冗長複雜的符號:“這個字符集是什麽意思?”


    埃修一個激靈,像是電流竄過他的背脊,他下意識地一扭,避開了那根作怪的手指:“幹什麽!”


    “你居然怕癢。”車廂裏傳來露西安娜幸災樂禍的笑聲,她還想繼續在埃修的後背寫寫畫畫,但是埃修已經跳下了馬車:“薩拉曼,幫我趕車。”


    “好嘞!”薩拉曼翻上馬車,順勢接過埃修手中的韁繩,促狹地笑了笑,“頭兒,我要是你我一定不會走開,多好的機會啊!”


    埃修皺了皺眉:“什麽機會?”


    薩拉曼打了個哈哈,隻是趕車。跟埃修相處了有一段時間了,他知道這個年輕人雖然強悍得有如磐石,但也遲鈍得有如磐石。說得再難聽點,就是不解風情。


    基亞坐在車廂裏,低頭翻閱著從露西安娜借來的一本書,書名是《古潘德詩體變遷研究》,內容也艱深晦澀。不過基亞的心思完全沒在書上,跟露西安娜同處一室讓他有些心神不寧,想找個話題,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誒,那個誰。”作弄完了埃修,露西安娜倒是開口喊他了,“我有問題想問你。”


    “我有名字的。”基亞心裏一喜,不過眼神仍然假裝粘在書頁上,“我叫基亞。”


    “好吧基亞,”露西安娜突然從基亞手中抽走了那本《古潘德詩體變遷研究》,“你根本就沒在看嘛!讀不懂就不要裝懂,我看你眼神好幾次都往我這裏飄,明顯是心不在焉。”


    小心思被人點破,基亞有些尷尬:“你的問題是什麽?”


    “作為一個薩裏昂的貴族子弟——而且出身薩裏昂最顯赫的家族之一,你為什麽放著好好的子爵不做,反而要跑到瑞文斯頓做一個雇傭兵?”


    “那你呢?不在帝國做你的貴族小姐,怎麽想起來要去全潘德最偏僻的城鎮?”


    “不要用問題來搪塞問題,這種伎倆對我行不通。”露西安娜搖晃著自己的手指,“一般來說有人這麽做時,說明他肯定在隱瞞著什麽。讓我猜猜,你為什麽要隱瞞自己來北境的動機呢?”


    “沒什麽好猜的。”埃修突然敲了敲車窗,“你再這麽鍥而不舍,我就把你扔在這裏。”


    “你不要偷聽啊!”露西安娜有些惱怒地衝著車窗外麵喊。


    “車廂就這麽薄,就算壓低了聲音說話外麵也聽得見。”埃修懶得搭理露西安娜,他看了雷恩一眼,後者倉促地扭過頭去。


    來北境的動機?雷恩若有所思,那個叫基斯亞的年輕人,居然是薩裏昂的貴族?難道伊凡勒斯子爵的擔憂並不是沒有道理?這一行人莫非——


    一隊被驚起的渡鴉飛過雷恩的頭頂,打斷了他的思緒。雷恩警覺地抬起頭,發現高坡已經有一隊人馬悍然朝他們衝來!


    “敵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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