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羅謝特仿佛沒有聽見露西安娜,他背過身,在自己的書桌前坐下,將那封來自奎格芬的書信扔進抽屜裏。露西安娜注意到書桌的角落整整齊齊地壘著三個學術之環,每一串都掛滿了被打磨得珠圓玉潤的白色石珠。布羅謝特抽出一支羽毛筆,將一張羊皮紙在書桌上攤開,將筆管伸進在墨水瓶裏蘸了蘸,拔出來時幾滴墨汁自筆尖甩出,落到了最上層的學術之環上,幾顆石珠頓時染上了幾星墨漬。布羅謝特心疼地掃了一眼,卻沒有別的動作,開始起草露西安娜的入學文件。房間裏一時無言,隻有羽毛筆行走在羊皮紙上的“沙沙”聲。時間在靜默的虛空中無助而難堪地滑墜。


    露西安娜用手指輕輕地揉了揉眉心,眼裏閃出一絲不滿。她站到布羅謝特身邊,清了清嗓子:“潘德曆三四六年一月,第二次龍獅戰役末期,預兆之狼入侵北境,圍困波因布魯。同年二月,正準備發起反攻的格雷戈裏四世匆忙與烏爾裏克五世議和。已經逼近馬裏昂斯的亞曆克西斯公爵被迫帶領大軍自迦圖草原折返馳援波因布魯,最終在城下擊潰迷霧山的劫掠大軍。預兆之狼被龍騎士團的總隊長利斯塔親手格殺,掏心而死。經此役,利斯塔被尊稱為‘紅手’,據傳當他出離憤怒時,右手便會因為充血而脹紅。”


    布羅謝特仍然無動於衷,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止了書寫,筆尖卻無意識地懸停在羊皮紙的上空,不再落下。露西安娜心一橫,索性將自己的推測和盤托出:“預兆之狼自稱是山神維約維斯的使者,他一旦出世,原本內鬥不斷的迷霧山部落立刻整合為一個森嚴而有序的集體。根據您此前關於馬迪甘的描述,神性具有煽動力與凝聚力,那麽從一定程度上可以佐證預兆之狼的確擁有相當程度的神性。而利斯塔在三四六年以前,僅能算是一名勇武過人的準一流武者;然而三四六年之後,他的個人武力明顯有了飛躍性的提升。最具代表性的戰例——同時也是唯一能夠考證的戰例——是在三五零年,瑞文斯頓同時陷入與薩裏昂跟菲爾茲威的戰爭泥潭中。‘叉胡’艾裏侯爵奇襲霜息山,攻城的突擊隊由赫拉克勒斯率領。然而北境唯二的超一流武者‘猛犬’與‘鐵熊’卻在門德爾鬆山脈地域與薩裏昂軍隊周旋,無暇他顧,。按理說沒有人可以阻止龍衛堡的淪陷,但是那場戰役的結果卻是艾裏侯爵敗走鐵橡堡,赫拉克勒斯三個月不曾出現在菲爾茲威的前線。”露西安娜凝視著羽毛筆,一大滴濃鬱的墨汁在筆尖搖搖欲墜,“當時鎮守在龍衛堡的,是利斯塔。他甚至還沒有冠以超一流武者的頭銜,卻打破了潘德的製衡鐵律。除了超一流武者之外,還有什麽能製衡另一名超一流武者?”


    “最終的推論是,利斯塔很有可能被動地從被他殺死的預兆之狼身上繼承了一定程度的神力,並且在守衛龍衛堡時動用了這種神力,才能夠壓製——亦或是重傷赫拉克勒斯。但是他應該不能頻繁地使用,不然他應該在戰場上更為活躍才是。”


    “啪”,墨汁自筆尖墜落,在羊皮紙上濺開。布羅謝特擱下筆,長久地凝視著那朵盛開在字母間的暗色之花:“當年,劫掠大軍才被擊潰,我就認為茲事體大,最好保密。可是沒人聽我的意見,一個個都恨不得將利斯塔捧上天去。托他們的福,”他從長須之中發出一聲含混的冷笑,“我那年不得不將快要出版的《潘德誌》重新修訂,好幫他們把‘紅手’這個沒有一點美感的綽號傳遍大陸。”他歎息了一聲,轉過身麵對著露西安娜:“賈斯特斯執政官有你這個女兒,不知道是創世女神對他的賜福還是詛咒。”


    “喂喂,院長,能不能直截了當地誇獎我一次?”露西安娜抗議道,“我的推論是不是完全正確?”


    布羅謝特渾濁地歎息了一聲:“基本與我們目前所建立的神學理論體係相吻合。你說得沒錯,神性具有煽動力與凝聚力,而神力則可以輕鬆碾壓當今任何一位超一流武者。利斯塔將他的右手從預兆之狼的胸腔中抽出來之時,一部分來自維約維斯的神性與神力寄生在了上麵。”


    “神力強化他,而神性則在同化他?”露西安娜反應很快。


    “一點不錯。”布羅謝特欣賞地看了露西安娜一眼,反正無法再隱瞞下去,他索性徹底地放開,將所謂的機密拋出顧忌的雷池。“他每次使用來自維約維斯的神力,就不得不麵對神性對他的侵蝕。三五零年那次最為嚴重,也最為危險,他幾乎就要被徹底地同化了。亞曆克西斯參考了王立學院包括我在內幾名研究神學的學者的建議,將他鎖在烏爾維爾的祭壇三天三夜,才恢複過來。”


    “被完全侵蝕的結果是什麽?”


    “我不清楚,”回憶起往事,布羅謝特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大概是龍騎士團的總隊長成為新一代的預兆之狼吧。對了,”他將書桌上的羊皮紙揉成一團,瞪著露西安娜:“這些事情僅限於流傳在研究神學的學者之間。”


    “明白,我絕對會守口如瓶!”露西安娜信誓旦旦地說。


    “守口如瓶?”布羅謝特伸出手輕輕彈了一下露西安娜的腦門,“你剛才可是將帝國與薩裏昂共同通緝的重犯引薦給了我,還告訴我他就是預言之子,這也算是守口如瓶嗎?”


    “他可沒要求我保密!”露西安娜捂著自己的額頭,纖細的眉毛因為疼痛絞在一起。布羅謝特的手勁並不大,發力卻很巧,像是越過顱骨叩擊痛覺神經。濕熱的液體不自覺地從她眼眶周圍泛出。露西安娜淚汪汪地注視著布羅謝特:“沒必要這樣吧,院長?”


    布羅謝特哼了一聲:“以後別拽老人家的胡子。”他拉開抽屜,又拿了一張羊皮紙,準備重新起草露西安娜的入學文件。他眼角的餘光瞥見那封躺在角落的信封,耳畔突然回想起裏泰迪蘭帶給他的口信,原本是以並不如何標準的潘德通用語說出,他卻自發地將其過濾成了奎格芬字正腔圓的中部大平原口音:“凜冬,終於要結束了。”


    “預言之子……奎格芬呀奎格芬,你跟老酒鬼到底瞞了我多少事情?”


    ……


    埃修走在街道上,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狂暴的氣流裹挾著溫熱的液體從他的喉管直衝而上,撞破嘴唇的封鎖,經由指縫流瀉出來。埃修痛苦地彎下腰,扶著灰白色的牆壁站定,緩慢而吃力地挪開自己的手。


    掌心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紅,最中央有一抹明豔而秀氣的藍,弧度宛如少女婉轉的娥眉。埃修怔怔地注視著手掌,氣流與液體再次上湧,這次他再也無力封堵,狠狠地咳嗽了一聲,藍紅混雜的血液濺落在灰白色的積雪上。埃修用力打了個寒噤,曾經他恍若不覺的嚴寒現在如同千萬根針刺穿了他的皮膚,深入他的骨髓,阻斷了他對四肢的感知。


    “藍星”,來自“灰狼”薩麥爾的劇毒饋贈,埃修強悍的身體素質幫他抑製了猛烈的毒性,然而毒素卻經由血液循環淤積在身體的各個角落,而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再次匯聚在心髒,完成了第二次爆發,並不致命,卻暫時摧毀了埃修的體質。


    得快點回到駐地!埃修沿著街道狂奔起來,每跨出一步他都能感覺到劇痛猶如洪鍾一般在身軀中鳴響,擴散出破壞性的波紋,肌腱與神經幾乎都要被撕裂。而一股暖流則從痛楚的深處升騰起來,將五髒包覆住,又在其上點起一團熊熊的烈焰。埃修的身體外部是冰窟,內裏卻有如暴沸的火山。其後的每一步他都在冰與火之中煎熬著。即便如此他的意識依然保持著可怕的清醒——因為清醒,所以可怕。他能感受到身體被痛楚切割的一切細節。


    埃修終於是撐回了營地,正門的廣場前卻有一堵人牆擋住了他的去路。埃修模糊的視線中,影影憧憧的黑色人形搖擺著,發出喧嘩的議論。


    “頭兒!”有個黑色人形奮力擠出來,朝埃修打招呼。他聽出了這是薩拉曼的聲音,帶著點惶急,和些許的如釋重負。“發生什麽了?”他竭力穩定自己的聲線,卻發現自己的嗓音沙啞而沉濁。


    “基斯亞跟那個副官打起來了!那個守城的長官在給他們當公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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