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埃修在說話,他睜開了眼,亮藍色的血絲糾纏著布滿了他的眼白,燭火般微弱的光在他瞳孔深處輕輕地搖曳著。埃修轉動眼球,吃力地掃視了一圈帳篷,最後目光落在基亞身上,下巴抖動了兩下,算是頷首致意。


    “真是不可思議……”達姆士搶到埃修身邊,狂熱的光芒從兩塊玻璃鏡片後麵迸發出來,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撼與興奮而微微顫抖,“我鑽研毒藥學十五年有餘,你這樣的例子前所未見!”他搓著雙手,十指很快局促不安地絞在一起,仿佛一位年輕的工匠看到了一塊稀世的璞玉,急不可耐地想要雕琢,卻又不知從何下手。“你是堪比弗羅斯特的研究對象!”他忘情而快樂地喊。


    一雙粗糙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肩膀,硬生生地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薩拉曼鐵青著臉,想要把達姆士從埃修身邊拽離,但他很快發現這名學者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孱弱——實際上達姆士強壯得像頭發情的公牛!而薩拉曼正握著這頭公牛的牛角!達姆士一個發力就掙開了薩拉曼的鉗製,重新撲到埃修身邊:“請您一定要跟我去趟王立學院!”他甚至用上了敬語。


    “夠了,博士,您太失態了。”蘭馬洛克站起身,冷冷地說,“我請您來是讓你救人一命,不是給您物色研究對象的。”


    “啊!對了,這個毒……”達姆士焦躁地撓了撓麵具上的鳥喙,“我現在是沒什麽辦法,但是!您跟我回去的話,我很快就能根據您的情況調配出合適的解藥!期間一切的支出都由我承擔!”


    “謝謝您的好意。”埃修的態度平靜而堅決,“不過我拒絕。你們都出去吧,基——”他的舌頭別扭地拐了個彎,“——斯亞留下來,我有些話要跟他交代一下。”


    達姆士失望地愣在原地,麵具下麵發出一聲痛心疾首的歎息:“請為您的生命著想!”


    “得了吧你進來以後就一直這不行那不行,現在又行了?我看你是在為你的研究著想。”蘭馬洛克不耐煩地把他架了出去。薩拉曼憂心忡忡地看了埃修一眼,跟安森一起走出了帳篷,隻留下基亞。兩人都沒開口,安靜而耐心地等待著。


    帳篷外的動靜漸漸地遠遁了,隻有朔風偶爾掀起簾子的一角,送來支離破碎的聲音。基亞注視著埃修,慢慢地開口:“你什麽時候中的毒?”


    “當初我護送傑弗裏返回王城,薩麥爾在我手上紮了一針。”埃修抬起頭,看著帳篷灰白色的尖頂,“當時我挺過來了,但是毒素顯然仍殘留在我體內。”他沉默了一會:“這次能不能挺過去,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基亞的聲音驟然躥高,隨後又很快地壓低,“那你知不知道你這一倒會帶來什麽後果?薩拉曼是你跟但丁要過來的;銀湖鎮的傭兵是你去招募的;安森是你執意要帶著他的;雷恩是來監視你的;而我!”他低聲咆哮,“是與你一樣,要改變潘德的狂徒!這支隊伍的每個人都與你有所牽連,你是絕對的主心骨!你絕對不能倒!”


    “是啊……改變潘德,真是宏偉的理想。”埃修的眼睛深處亮起一團光,卻在須臾間黯淡,熄滅。他艱難地扭過頭,冷靜地與基亞對視:“自從逃離薩裏昂後一直沒什麽時間,趁著這個難得的機會,我們好好地聊聊吧。”


    “聊什麽?”


    “當然是潘德的未來。”埃修說,“我們兩個關於‘改變’的理念是一致的,但是在最終的目標上卻有出現分歧的可能。所以我在這裏,問一個很久以前我拿來問別人的問題:


    “潘德的本質,是什麽?”


    基亞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這個問題,很自然地,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一段並不久遠的往事。那時候他們兩個人身處王城的皇家醫院,炭火懶洋洋地在壁爐裏燃燒著,金銀之虎胖碩的身軀躺在病床上,因為嘴裏被基亞硬塞了一塊安神膏的關係,他睡得很沉,甚至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埃修把油膩膩的手術刀從基亞的脖子上放下,並問了他兩個問題:


    “你怎麽會想知道潘德的本質?”


    “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呢?”


    過去與現在的時空在朦朧中交疊在一起,恍惚間基亞仿佛又回到了王城的皇家醫院,他看到埃修躺在病床上,施耐德肥胖的虛影籠罩著他,兩人的臉時而重合時而分裂,五官傾軋在一起。埃修平靜的聲音穿透了互相覆蓋的幻影,將現實與虛幻牢牢串在一起。基亞夾在兩者的邊緣中,陷入沉思。


    “我在大圖書館的最後一課,是關於潘德的本質的。那節課異常簡短——可能是因為父親急著要帶我趕往卡林德恩平原,也可能是因為本來就沒別的可以講——短得隻有一句話:潘德的本質不是刀與劍,血與火,而是窮盡複雜的人心,比神兵利器更鋒銳,比屍山血海更恐怖——最後兩段還是可有可無的修辭。”基亞笑了笑,“後來,在刺殺奈德·格雷茲時,我深刻地領會了這句話,並開始覺得這種本質的世界,有點黑暗,還有點惡心。”


    “你的老師很有見地。”埃修說,他沒法點頭,隻能眨了眨眼表示某種程度的認同。


    “那你呢?你覺得潘德的本質是什麽?”


    “是‘殘酷’。”埃修直視著基亞的雙眼,可基亞卻隱約覺得埃修目光的焦點始終對不上自己的眼神,他突然悚然地意識到,埃修是在凝視著自己眼瞳中他自己的倒影!埃修並不是在同他說話,他是在……與他自己對話!


    “我的父親——我已經不記得他叫什麽名字了,隻知道雅諾斯的街坊們都喊他老巴蘭杜克,喊我小巴蘭杜克。父親沒什麽別的愛好,就是喜歡一天到晚的泡在酒吧裏,操著一口中部大平原口音的潘德通用語,跟帝國人吹噓自己有一個何其顯耀的祖先——好像叫巴蘭杜克侯爵?”


    是伯爵,“巴蘭杜克”這個姓氏還是由卡瓦拉四世賜予的。基亞默默地想。但他沒有出聲打斷,隻是任由埃修繼續回憶。


    “再後來,馬略開始清洗潘德的舊貴族,住在雅諾斯的我們自然不能幸免,成了首當其衝的第一批。那天晚上,一支暗影小隊舉著火把砸開了我們家的大門——”


    不對啊,發起清洗的人是新帝國政策的推行者馬略,執行者怎麽會是暗影兵團,古帝國傳統的捍衛者?基亞微微一愣,隱約覺得哪裏不對勁。


    “——父親發了瘋一般的堵住大門,他手中甚至沒有像樣的武器,就揮舞著一把新買的菜刀,然而他卻整整拖了暗影小隊整整五分鍾,甚至砍傷了一個暗影十夫長。直到老酒鬼抱著我從後門離開前,父親還在揮舞著他的菜刀。老酒鬼也不知道能帶我去哪——或者說他懶得動腦筋去想——索性帶著我住進了雅諾斯的角鬥場。在那裏,他開始教我戰鬥的技巧。”


    “而你開始跑題了。”基亞尷尬地咳了一聲,“這跟你所謂的殘酷本質有什麽關係?”


    像是從夢中驚醒,埃修的眼神出現了片刻的恍惚:“殘酷?對了……潘德本來就是一個殘酷的世界,逼得每個人都不得不握住刀劍去傷害別人。周而複始地循環又循環。我想撕碎這個循環,怎麽辦呢?”他喃喃地自言自語。


    “好像還是隻能握住刀劍。可是撕碎了之後呢?我是否還會處在更大的循環之中……”埃修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一個音節淹沒在他輕微而平穩的呼吸聲中。


    他沉沉地睡過去了。


    基亞又在埃修身邊坐了一會,思考著兩人之間關於潘德本質的對話,它開始得突如其來,結束得莫名其妙,最後隻留下一段悲傷的回憶與迷茫的尾韻。埃修·巴蘭杜克,你究竟想跟我說些什麽呢?基亞不自覺地用上了全名,因為他發現,他與麵前的同齡人之間,橫亙著一道深深的溝壑。基亞站在這一頭,背後是靜默的黑暗;埃修站在另一頭,背後是滔天的血海。


    兩人中間是幽邃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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