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斷劍從埃修手中,砸在堅硬的凍土上。埃修的右胸再度添上了一道蒼白得近乎剔透的體紋,皮層下淡青色的血管一覽無餘,與此同時他的臉上也失去了最後一點血色。埃修的雙臂軟軟地從支架上垂落,他的眼神慢慢地渙散了,死寂的光暈在瞳孔中搖蕩。


    “藥劑調配完畢!”達姆士端起坩堝,“我現在拿去稀釋!”


    “不用!”布羅謝特斷喝一聲,“拿過來,現在給他灌藥!”


    “現在?”達姆士已經朝門簾邁出了半步,抬起的一隻腳卻被布羅謝特硬生生喝止在半空中。他差點失去平衡,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還有手中差點翻倒的坩堝。他有些猶疑:“這藥還需要用雪水稀釋降溫,不然原劑跟毒藥沒什麽區別,藥性太猛烈了!”


    “他頂得住!”布羅謝特一個跨步,劈手從達姆士手中奪過坩堝放到地上,很難想象以他的年齡依然能夠做出如此迅猛而矯健的動作,仿佛招展的袍袖下並非一個垂垂老矣的學者,而是一名正當全盛的老練戰士。露西安娜及時遞上藥缽,布羅謝特接過,在坩堝裏舀了滿滿一碗,暗紅色的粘稠液體在藥缽中慢慢地翻滾著,極澀的藥味伴隨著水蒸汽升騰。這時候埃修的雙眼已經蒙上了一層灰暗的翳。“扒開他的嘴。”布羅謝特命令道。露西安娜照做,她毫不費力地按下了埃修的下巴,使得他的嘴大張著。


    “小心別燙到自己。”布羅謝特深吸一口氣,將藥缽在埃修頭上高高舉起,微微傾斜,一縷極細的紅線均勻地垂落,緩緩注入埃修嘴裏。


    滾燙而辛辣的藥劑湧進口腔,受到刺激,失落的焦距重新在埃修的眼中聚合,他短暫地清醒了,然而理性並未立刻隨著意識回歸,隻有本能在驅策著這具強悍非常的軀體。埃修下意識地想把嘴閉緊,然而露西安娜死死地卡住了他的上下顎,同時也固定住了他的脖子,不讓他扭動分毫。但是即使是虛弱狀態下的埃修也不是露西安娜能夠與之角力的,他輕而易舉地擺脫了露西安娜的手掌,身子從支架上彈起。布羅謝特果斷地中斷了傾倒,單掌推在埃修的胸口,把他重新按回支架。“諾斯,過來幫忙!這小子力氣太大了!”布羅謝特低喝。達姆士也意識到場麵需要他的協助,立刻跨到支架前,抓住埃修在空中揮動的雙手,試圖將其鎮在支架上。他自詡為王立學院的大力士並非自吹自擂,埃修的手臂在跟他僵持了一會後便不甘地敗下陣來,露西安娜及時地鎖上鐵環。但盡管如此埃修仍然沒有放棄掙紮,他的胸膛急劇起伏,呼吸聲海潮般澎湃——他赫然是想用海納法掙脫鉗製!布羅謝特與達姆士都愣住了,他們能感覺到手掌那端傳來的力量驟然高漲,即將超越他們所能遏製的閾值。然而最先被超越的卻是埃修身下的支架,它簡陋的木製結構已經無法承受各方力量的衝突,每個關節都開始“嘎吱”作響,隨著埃修繼續積蓄力量,它隨時都會崩潰!


    千鈞一發,露西安娜突然伸出手,牢牢地捏住了埃修的鼻子。


    即將攀升至最高點的潮汐在這時候失去了所有的後勁,無奈地回落。埃修瞪大了眼睛,臉因為窒息而浮現出淺淡的血色,那些狂暴的氣流一時間失去了出口,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將暗紅色的藥液咳到布羅謝特的白須上,留下一大塊刺目的斑痕。


    布羅謝特沒有太大的反應:“清醒了沒有?”


    埃修點了點頭。一番折騰過後,他身體的主導權終於回歸理性手中。為了表示自己已經不再憑自保的本能行事,埃修逐漸放鬆了身體,然後張開嘴巴。布羅謝特繼續傾注藥劑,看到埃修安分地吞咽起來,三人都鬆了口氣,不約而同地拭去額頭上細密的汗珠。


    “好了。”一碗傾盡,布羅謝特繼續從坩堝中舀起一碗原劑,卻遞到了露西安娜麵前,“露西你來,我要去洗下胡子。”


    “好的。”露西安娜乖巧地點頭,從布羅謝特手中接過藥缽。她幾乎完美地複刻了布羅謝特的傾注手法,同樣是細而均勻的一掛紅線。不過她的腕力並不如布羅謝特那般持久,端得久了紅線偶爾會輕顫幾分,露西安娜不得不停下來歇息一會才能繼續傾注。


    布羅謝特站在原地看了一會,突然笑了:“看來還需要在你的課程上再安排一些體能訓練。”


    “啊?”露西安娜苦起臉,“我更想把鍛煉的時間留給閱讀。”


    “沒有健康的身軀,你連夜都熬不動。而且你若是想留在瑞文斯頓,不學點防身的本事怎麽行?北境的單身漢有時候比迷霧山脈裏的狼更讓人反感。”布羅謝特說到這裏流露出少許輕微的,應該是針對那些“單身漢”的怒氣。


    “是的,”達姆士補充說,“王立學院都能是他們的社交場所。有不少有潛力有前途的女學員都被拐去做了貴族夫人,手腕上掛的不再是學術之環,而是香料盒的鑰匙。”


    “萬一我的體能課導師監守自盜呢?”露西安娜仍在負隅頑抗,“要不院長你讓我住在圖書館怎麽樣?就跟馬裏昂斯大圖書館的館長一樣,一年到頭沒幾個人跟他見過麵,院長你的《潘德誌》不也沒有他的記錄?”


    “那是因為那位館長是一位年紀跟我相差仿佛的糟老頭子!而且冒險者們隻會關注有權勢的人物,像是各國的一流武者,或者商會會長之類的,誰會去關注一個看守書籍的老家夥?我哪天要是覺得《潘德誌》銷量太高了才會考慮錄入他。”布羅謝特沒好氣地說,“省省吧,‘苦寒之地生長的花朵仍會招蜂引蝶’,聽說過這句諺語沒?我可不想讓那些單身漢擾了圖書館的清淨。至於導師問題你不用擔心,我可以讓伊絲黛爾來負責你的體能課。”


    “那位女爵?”露西安娜瞪大了眼,那縷紅線劇烈地波動起來,險些歪進埃修的鼻孔,她轉瞬間就放棄了自己的立場投身敵營,“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布羅謝特說,說完老人走出了帳篷,抄起一蓬積雪敷在自己胡須上,開始清洗那塊刺目的紅斑。身後達姆士悄悄地跟了上來,壓低了聲音:“讓伊絲黛爾來?她是最有可能監守自盜的吧?”


    “那也比被別人拱了強。”布羅謝特一邊擰著胡子一邊翻了個白眼。


    “還有,院長,小露西的身份應該不簡單吧……她的臉型與膚色都具有明顯的大陸南部人種特征,口音也像是——”達姆士話還沒說完就被布羅謝特打斷了:“不該問的別問。”


    “院長我剛才說了什麽?”達姆士反應很快,“好像是‘那個年輕人的身份應該不簡單吧’?”


    “他應該就是馬迪甘所說的預言之子。”布羅謝特倒是沒在這點上隱瞞他。


    “真的?”達姆士的聲音因為興奮而顫抖,“他就是那位大鬧雅諾斯年祭的死囚?奈德·格雷茲就是死在他手下?難怪,難怪,難怪……”他一連說了好幾個“難怪”,但仍然意猶未盡。


    “是的,”布羅謝特點點頭,轉頭看向帳篷,“不過他似乎還沒有做好應有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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