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進入禮堂伊始,特蕾莎便始終保持著一名旁觀者的角色。她將自己藏身在立柱與牆壁夾角投射下來的、層層疊疊的陰影之中,仿佛一個離渺的幽魂。此後地獄修女便仿佛從焦灼的戰局中憑空消失了。當達哈爾火急火燎地指揮眾人布置防禦工事時,她沒有出現;當渾身是血的肯瑞科被抬進禮堂時,她依然沒有出現;當埃修跟他帶來的那些生力軍跨入禮堂時,她仍舊沒有出現——但埃修還是找到了她;而當禮堂中的大部分人都在夢雪草的作用下沉沉睡去時,她終於從陰影中走出來,平靜地等待著布羅謝特走到她麵前。


    “艾爾夫萬小姐,請跟我來。”布羅謝特低聲說。他領著特蕾莎進入通往圖書館的走廊,在高大厚重的書架間穿行。兩人一直走到盡頭,布羅謝特在最後一排書架旁停下,伸出手握住牆壁上的一個燭台,順時針轉動了三圈,逆時針轉動了一圈之後,禮堂旁邊的牆壁“隆隆”地升起,一條幽深的通道出現在他們麵前。“基亞先生就安置在這條走道後的房間裏,他的傷勢還很重,不方便走動,我們在他的病床床腳安裝了滑輪;房間的角落有火把跟火石;走道的盡頭通往凝霜橋,有一輛馬車停在出口。”布羅謝特簡短地交待了幾句,“形勢所迫,我沒法另行派人護送,但我依然會嚴格地遵守協議剩下的內容,波因布魯並不會忘記您這些天的貢獻。”他朝特蕾莎伸出手,卻發現對方的情況有些異樣。


    “艾爾夫萬小姐?”布羅謝特輕輕呼喚了一聲,但特蕾莎恍若不覺,她的眼神出現了片刻的迷茫,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意識的深處劇烈地傾軋。就連身軀也開始不自然地痙攣,她的部分肢體似乎想要轉身回到禮堂,卻隨後又被餘下的肢體堅決地製止了。“他不是……不是他。”她不斷地低聲重複,但腳跟卻還是一點一點地朝後挪去。就在特蕾莎即將徹底背過身時,布羅謝特低聲念道:


    “我們在天上的第一主神……”


    特蕾莎條件反應般地轉過身,接著將那段主禱文背誦下去:“願人人都尊秩序的名為聖/願你的天平與劍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賜我們秩序/救我們脫離混亂的苦厄/消滅我們的敵人/如消滅你的敵人/因為公正、仲裁、統治/全是你的/直到永遠……”


    “amen。”布羅謝特輕聲為這段禱文劃上句點。他注視著特蕾莎的眼睛,看著那些迷亂而混沌的光逐漸逐漸被一片疏離的空寂所掩沒,而後沉入瞳孔的最深處,“他會做到的,第一主神與烏爾維特都站在他的身後。艾爾夫萬小姐,你自己也清楚這一點。”


    “您說得沒錯,謝謝。”特蕾莎低低地說,她終於恢複了身體的協調,同時也損耗相當的精力,在倚靠著書架休息了一會後才進入通道。布羅謝特在她身後扳動機關。老人默默地看著牆壁重新恢複原狀,轉過身時,視線停留在倒數第三排書架的某處。他長久地注視著那裏,直到露西安娜尷尬地走出來。


    “回禮堂去吧。”布羅謝特走過她身邊,並沒有問責的意思。露西安娜吐了吐舌頭,趕緊跟上。兩人一言不發地穿過走廊。禮堂中此時已是一片起伏的鼾聲,達姆士正在醫仆的幫助下給最後一名清醒的黑矛騎士灌下摻了夢雪草的湯藥,隨後疲憊地靠在長椅上,扶著額頭閉目養神。禮堂外砍殺的聲音永無休止,汩汩的血從禮堂大門下方流淌進來,匯聚成一片沉凝的水窪,而且還在擴張。醫仆及時撒上除味的藥粉,但還是有隱隱約約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院長,”露西安娜在布羅謝特身後輕聲發問,“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嗎?”


    “圖書館就在後麵,”布羅謝特找了個空地坐下,“書架第七排第十五欄最底層從左往右第八本書可能會對你有所啟發,就當是開學前的預習了。順便把第八排第九欄第四層最右邊的那本書帶給我。”


    ……


    仿佛有沉重的鉛塊蓋在基亞的眼皮上,幾乎要帶著他的意識沉墜入腦海的最深處。他時刻徘徊在清醒與模糊的邊緣,受傷時的景象在他腦中反複地閃回。基亞朦朦朧朧地知道這是服了強效麻醉藥物的後遺症。他的左臂似乎還在,隻是不能移動分毫。肩膀以下從骨骼到肌肉無一不在劇痛,他每一個試圖挪動手臂的念頭都隻是讓疼痛更強烈一分。而後基亞才終於意識到他的左臂早就被死亡騎士砍斷了,那是虛幻的痛覺,卻分外地真實。


    身下的床架吱嘎吱嘎地響動起來,有人正在推著他的病床移動。是誰?基亞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昏暗的火光在頭頂閃動。一張金屬的麵具低下來看了他一眼。基亞露出個孩子氣的笑容:“姐……”


    病床停了下來,“好好休息。”特蕾莎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撫摸這基亞的臉,聲音溫柔得讓他感到陌生。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姐姐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了。“不過如果可以的話,幫我一起祈禱好不好?”


    祈禱什麽?基亞還在茫然的時候,特蕾莎已經自顧自地、像是歌唱一般開始了祈禱:


    “我們在天上的第一主神/願你護佑你的使者/願他永遠剛強膽壯/不要懼怕/也不要驚惶/無論去往何方/你的天平與劍都必與他同在/他將重新扶正你的冠冕/教你的名字重新在人的口裏傳唱……”基亞懵懵懂懂地聽著,這段禱文的內容是陌生的,歌頌的對象是陌生的,就連話語間的情意也是陌生的。姐姐在為誰祈禱?是姐夫嗎?可是,可是——


    可是姐夫已經死了啊……


    眼皮越來越重,基亞沉沉地睡過去。漫長而昏暗的走道裏回蕩著特蕾莎泉水般清越的吟唱,滑輪在石磚上轉動的聲響單調地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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