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森已經失眠一個月了。


    自從波因布魯守衛戰結束以後他便一直被夢魘所困擾,盡管安森在戰役期間從未踏上最血腥的前線,然而僅僅在戰場的角落目睹便仿佛將他置身於地獄的邊緣,當中的慘烈景象早已被無形的魔鬼殘暴地銘刻進記憶深處。刀劍的交鳴、堆積如山的屍體,浸沒腳跟的血池以及將死者的哀嚎總會在安森闔上眼簾時從夢境的邊緣悄悄地攀爬上來,對他展開無止盡地追逐。哪怕安森一身冷汗地驚醒過來,耳邊仍會殘留著幽邃的回響。


    安森總覺得是因為他們現在的駐地太安靜、太空曠的緣故,那些好不容易才混得臉熟的傭兵都死在了城牆上,基斯亞不知所蹤,埃修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以後也跟雷恩一起離開了波因布魯,偌大的營地中隻剩下他與薩拉曼的兩頂帳篷孤零零地佇立著,每次安森望過去的時候,都以為那是兩座孤墳。


    薩拉曼接手了安森的訓練,但隻是監督安森是否在嚴格地執行基斯亞先前製定的訓練計劃。但睡眠不足的安森完全無法承受騎士團水準的訓練強度,薩拉曼也看出他狀態不對勁,並不勉強,甚至自作主張讓安森休息一個月。這個決定同時解放了兩人,安森可以在白天斷斷續續地打幾個盹,而薩拉曼則能夠長久地在波因布魯的酒館裏泡著。據說是埃修離開前交待他多多打聽關於伊斯摩羅拉的消息,而在那個達夏漢子的認知中,沒有什麽是比酒館更可靠的消息來源——也或者是他單純想體驗一下北境的酒究竟有多烈。薩拉曼從上午開始便在酒館裏坐著,然後晚上一身酒氣地回來,倒頭便睡——也虧得他每次都能認清路,甚至能平穩地走回來。安森不得不把自己的帳篷挪到了營地邊緣才能擺脫薩拉曼肆無忌憚的鼾聲。


    不用訓練以後,安森突然發現自己無所事事。為了打發時間,他在下城區的一家傷藥館裏擔任下手,可是在看到血後他的手便不停地發抖,哪怕是一滴血珠安森都能從中看見曾在夢境中糾纏他的景象——甚至被渺小的血色鏡麵映得更為盛大而恐怖。為此安森打翻了好幾個藥缽,最嚴重的一次險些耽誤了一名重傷傭兵的救治。安森沒待幾天便被趕了出來。


    安森覺得自己很可恥,明明懷揣著騎士的夢想,自己卻似乎在第一次上戰場時被嚇破了膽子,到現在還沒緩和過來。更糟心的是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薩拉曼是個大老粗,埃修不在——實際上就是埃修在安森也不敢去跟他說,兩人雖然差不了幾歲,可安森總覺得他與埃修之間隔著一道極深極廣的代溝。也許基斯亞會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可安森總覺得自己會不好意思吐露那點可鄙的情緒,因為他太憧憬對方了,對安森而言基斯亞無限地接近他心目中的騎士楷模——然而他失蹤了,薩拉曼也不清楚他的下落。而作為傭兵,他們並沒有資格被統計進戰死者的名單中,因此安森完全沒有尋找的渠道。也許埃修會知道,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希望可以趕在自己精神崩潰之前吧。安森將鐵鍋從火堆上取下,看著沸騰的雪水逐漸平靜下來,自己憔悴的臉孔隨著水麵的搖蕩逐漸定型。他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了。


    突然又有一圈波紋漾開,安森警覺地抬起頭,他聽見了密集的馬蹄聲,期間夾雜著車輪緩緩碾過地麵的聲音。有隊伍正在朝這裏靠近,而且規模還不小。是埃修回來了?安森驚喜地跳起來衝到營地門前,卻大失所望。他的確看見了一支人數眾多的車隊,可領頭的卻不是埃修,而是雷恩。他已經不再穿那套破損不堪的騎士鎧甲,而是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甲胄,印象立時光鮮了許多。可雷恩的臉色卻很陰沉,看見安森過來,他略過了問候,直截了當地問:“巴蘭杜克回來沒有?”


    安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巴蘭杜克”是埃修的姓氏,隨即搖了搖頭:“他沒有跟你一起回來嗎?”


    雷恩並不回答,繃著臉揚起馬鞭,示意安森讓開道路,而後領著車隊進入駐地。死寂了許久的營地終於有了些許生氣,馱馬從鼻孔中噴出厚重的白霧,低下頭大口痛飲馬槽中冰涼的雪水;車夫將馬車推到營地的邊角,然後開始搭建自己的帳篷。一個精瘦的老頭在營地裏四處走動,一邊看一邊搖頭,而後朝雷恩響亮地喊了一聲:“雷恩小子,伯爵不是讓我們前往伊斯摩羅拉嗎?你怎麽把我們帶到這裏來?”


    “巴蘭杜克還在路上,他是領地的主人,得等他。”雷恩麵無表情地回答。


    “爵位不高,架子倒是挺大的。”老人往地上啐了一口,“那我去趟王立學院,看看那些老家夥有幾個還活著。”


    如同往常一樣,薩拉曼在深夜醉醺醺地回到了駐地。此時營地已經大大變了模樣,不複之前的冷清,薩拉曼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走錯了方向,直到認出自己的帳篷才將信將疑地踏入,卻跟幾名守夜的車夫起了衝突,要不是雷恩碰巧路過,出麵阻止,薩拉曼估計要被架起來扔進路旁凍結的臭水溝裏。雷恩帶過來的這些車夫都不是普通的雜役,而是訓練有素的正規軍,隻是出於特殊原因沒有著甲。不過薩拉曼大概有些不忿,發了好一頓酒瘋,又被雷恩給硬生生地揍趴下然後扔進了帳篷。


    安森今夜終於睡了個好覺,再沒被噩夢糾纏。


    在雷恩歸隊三天以後,埃修也終於抵達了波因布魯。與他同行的還有二十名鐵衛,十名龍騎士,但是他沒有第一時間回到營地,而是繞了個道,在王立學院前短暫地停留以後再返回。麵積本就不大的駐地平空又多出三十人,空間立時顯得捉襟見肘。


    埃修與雷恩的見麵頗有戲劇性。雷恩繃著臉慢吞吞地走到埃修麵前:“巴蘭杜克閣下,雷恩·裏奧德雷·奧迪爾在此向您報告,按照伊凡勒斯子爵的指示,我從芬布雷平原帶來了五十名工匠,途中於瑞恩城接收價值一萬第納爾的糧食輜重,其中小麥二百五十公斤,燕麥六百公斤,凍魚幹一百斤。共計動用了十輛馬車,八十匹馱馬,匯報完畢。”說完,他遲緩地抬起手,拇指磨磨蹭蹭地劃過眉心,可以看出雷恩對此很不情願,甚至很抗拒,但他終究還是完成了瑞文斯頓的軍禮。


    “知道了。”埃修平靜地點了點頭,回以軍禮。但是雷恩已經轉過了身子,邁著僵硬的步伐走到了一旁。


    “你就是伊斯摩羅拉的新領主埃修·巴蘭杜克?看著倒是蠻年輕的。”精瘦精瘦的老頭大大咧咧地走到埃修麵前,伸出手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埃修的肩膀,“唔,確實有點本事,難怪能斬殺預兆之狼。”


    “您是王立學院的哪位學者?”埃修沒有避開老人略顯無禮的舉動,他注意到對方的手腕上掛著一個精致的手環,上麵串著幾顆圓潤的白色石珠,手環與石珠的成色都很新,似乎是才掛上去不久。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赫菲斯托,平民出身,沒有姓氏,所以爵士你不需要對我用敬稱。而且我也不是什麽學者,而是芬布雷的前任工匠長,現在是你手下的工匠頭頭。”老頭懶洋洋地說,“我們什麽時候前往伊斯摩羅拉?”


    “現在。”埃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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