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修走出王立學院,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無從判斷具體的時刻。極度的嚴寒已經將晝夜分化成毫無緩衝的兩極,時間並不是在流逝,而是在白與黑的交替中躍遷。但埃修知道自己迫切地需要休息、進食,當下的要務便是在城中找一處可供棲身的場所。


    埃修在原地站了一會,肩膀突然被人從後方撞了一下。“抱歉。”對方敷衍地說了一句,腳步不停,行色匆匆。驚鴻的一瞥間,埃修已經看清了此人的麵目,記憶中行將模糊的印象重新清晰起來,那正是布羅謝特要求他監視的對象,伊凡勒斯家族的繼承人,在王立學院中巡弋的孤島,蓋爾博德男爵。不過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因此沒能認出埃修,隻是朝下城區的方向走去。


    埃修沒有遲疑,立刻跟了上去。


    兩人在下城區一番兜兜轉轉,蓋爾博德似乎沒有什麽反偵查的意識,始終沒有察覺到自己身後綴著一名跟蹤者。最後埃修被領到了一家很不起眼的旅店前,蓋爾博德推開歪歪斜斜的門板,徑直走了進去。


    埃修沒有立刻從陰影中現身,而是抬眼觀望四周,並未發現潛伏的暗哨,於是悄悄地接近旅店,繞到一處並不顯眼的角落,隔著一塊接近腐朽的薄木板,屏息傾聽裏麵的動靜。他自己的名字先傳入耳中:


    “巴蘭杜克已經回到了波因布魯,還把加斯托夫狠狠揍了一頓。”那是蓋爾博德在說話,“他是一名很強的戰力,如果能爭取到他的支持——”


    “人盡皆知的事情,你為什麽要專程來匯報?”有人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我們已經研討過了,巴蘭杜克並不適合拉攏。他可是深得格雷戈裏四世的器重,才受封為男爵便受到邀請與王室成員共進午餐,甚至替代瑟坦達一路將王子普魯托爾一路護送至波因布魯。別說揍了加斯托夫一頓,就算是失手把那紈絝弄殘廢了,不光光是舉薦他的布羅謝特,凜鴉城那邊也會袒護他。更何況,得罪加斯托夫並不意味著得罪瑞恩公爵。你不會連這點都不明白吧?”


    “我當然清楚,但是我另有看法。”蓋爾博德沉默片刻後,回答,“巴蘭杜克受封前,他隻是一介在銀湖鎮廝混的雇傭兵。我與他接洽過,忠誠與榮譽對那種出身的人而言不過是能換算成第納爾的計量單位而已,國王能不遺餘力地拉攏他,我們也可以。”


    “嗬,沒想到你這麽‘了解’他,了解‘那種人’。那麽我倒想請教,要付出什麽代價才能收買一位與猛犬相匹敵的雇傭兵呢?”那人譏笑了一句,“王室那邊出手可是非常大方的,不惜欠下巨款也要展露誠意。巴蘭杜克如果真是一副見錢眼開的雇傭兵做派,他一旦坐地起價,那說不準就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第納爾拉鋸戰。”


    “我現在還不清楚。”蓋爾博德的聲音轉冷,“但是按照北境的律法,他接下來會在王立學院中進行一段時間的理論學習,在這期間我可以與他接觸,了解他的脾性,愛好。但願不願意拉攏,打算怎麽拉攏便是你們的事情。我隻是負責提供情報。”


    “我可沒要求讓你監視巴蘭杜克。王儲那邊的動靜如何?”


    “被布羅謝特看護得很緊,而且那位王儲過得也是跟學者一般深居簡出的生活。加斯托夫抵達波因布魯時,曾經向他發出聚會的邀請,但是被婉拒了。除此以外,我並沒有與他直接接觸的機會。”蓋爾博德有些不自然地回答,“也許他甚至都不知道我也在王立學院。”


    “哼,老家夥平時不管事,但嗅覺卻跟狗一樣精。”那個對蓋爾博德一直不假辭色的聲音突然換了恭敬的語氣,“那麽您的看法是——”


    埃修微微凜然,談話中赫然還有一位靜默至今的第三者,而且身份似乎還不低。在這場於下城區某個隱秘角落進行的密會中,一直在忍受冷嘲熱諷的蓋爾博德毫無疑問處於最底層,而匯報的對象則是對蓋爾博德頤指氣使,直到先前才收斂了氣焰。此人談吐與措辭與貴族出身的蓋爾博德有明顯的迥異,應該是潛伏在波因布魯內的秘密間諜。


    那麽他所畢恭畢敬的對象……埃修聚精會神,躬起腰,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半邊臉頰按在那塊幹冷的薄木板上。為了進一步集中注意力,埃修閉上眼睛,驟然黑暗的視界中,一個陌生的女聲開始在他的耳畔悠悠地沉浮:


    “蓋爾博德,現在暫時不需要你出城向我們的合作夥伴進行情報的交接工作了。黑矛騎士團那裏已經有人開始對你生出疑心了。他們雖然還不清楚你具體的去向與動機,但為了保險起見,你這幾天就在學院,等候下一步的指示,也不要頻繁到下城區來。如果有人過問,你自己想辦法應付過去。”


    “……明白。”蓋爾博德同樣恭敬地回答,“我不曾得知您會再來波因布魯的消息,是否還需要我準備幾罐特產蜂蜜?”


    “無意義的殷勤就沒必要獻了,蓋爾博德。我此次並不是以一位傳話人的身份專程與你見麵,而是作為特使拜訪阿爾德瑪公爵。他最近的態度一直曖昧不清,想來應該是還沒有下定決心。”


    會是誰呢?埃修緩緩地挺起身軀,直覺告訴他這場密會已經接近尾聲,再竊聽下去也不會再得到有價值的信息。北境身份顯赫的女性屈指可數,首先蹦上埃修腦海的自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女爵伊絲黛爾以及使落灣駐守天琴聖地的聖女米迪婭。這兩人都有資格與波因布魯的領主會麵。至於那所謂的特產蜂蜜……也許還是一位甜食愛好者?


    埃修剛想悄然離去,一陣沒來由的心悸驟然襲來,瞬間攫取了他對軀體的控製權。埃修一個踉蹌,下意識地伸手去扶旁邊的木牆,手掌卻不慎在上麵按出一個窟窿。朽舊的木頭碎裂起來的聲音驚天動地。“是誰?”旅館內有人喝道,與此同時,風聲急促!


    咻!一根羽箭射穿牆壁,擦著埃修的頭皮飛過去。埃修這時候才將將重新取回身體的控製權,他不敢久留,落荒而逃。他原先竊聽的位置已經被人一拳轟開,申得弗的聖女米迪婭眯起眼,看著埃修的背影消失在路口的拐角,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蓋爾博德啊蓋爾博德,你連基本的警覺與危機感都沒有嗎?”


    “……”蓋爾博德惶恐地漲紅了臉,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話。


    “女士,事已至此,”旅館的老板,也就是一直負責與蓋爾博德接觸的情報人員湊到米迪婭身旁,手掌隱蔽地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劃,“要不——”


    “目前還沒有這個必要。”米迪婭搖了搖頭,“你跟蓋爾博德是多年的好朋友,兩人在下城區聚一聚無傷大雅。蓋爾博德,你知道該怎麽辦的吧?”


    ……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埃修在街道上狂奔,他的心髒此刻搏動得前所未有地劇烈,血液在賁張的血管間高速流動。一種陌生的、並不屬於他的衝動在意識的最深處不斷地翻湧。


    埃修猛然停下腳步,擰轉過頭,視線順著晦暗的天穹落往遙遠的東方,於是衝動便愈發地強烈,像是在預警,又仿佛是……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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