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算來了,磨磨蹭蹭的。


    埃修蠻橫撞入王立學院女舍的同時,數百米外的波因布魯地牢裏,布羅謝特睜開了眼睛。


    “我還以為您睡過去了,院長。”他的刑訊官托切爾就站在麵前,笑容可掬,“有那麽一瞬間,您的睡眠質量多少讓我有些挫敗感,畢竟我還沒見過有囚犯借著酣眠忍受鐵釘嵌入二十指的痛楚。”


    想起來了,托切爾這小家夥已經拷打我差不多有五天了。


    布羅謝特有些疲憊地想著。但他的措辭多少有些保守,任何人看到老人如今的模樣都不會覺得托切爾的手段僅僅隻是“拷打”的程度。他的雙臂正被鐵鏈緊箍高高吊起,另一端釘入牆壁;手腕到手肘間的皮膚被強製剝離了肌肉,鬆鬆垮垮地垂落,與焦黑而幹癟的胸腔緊緊地貼合,將肋骨嶙峋的形狀凸顯得很徹底。大片蒼白的血肉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從火星冷卻成爐渣的黑色粒狀物在血管的紋路間不均勻地散布。手腳二十個指頭的指甲蓋都被掀開,嵌入短而粗的鐵釘。


    托切爾在北境也算是小有名氣,這名學者對外的履曆是王立學院的刑罰專家,性子怪癖,喜歡考究潘德曆史上的各種酷刑;但與此同時,他也頗具實踐的心得,與創新的天賦,他私人且偏僻的居所周圍總是彌漫著濃鬱的血腥味。很多領主都喜歡邀請托切爾到自己的地牢作客,安排他與最死硬的囚犯見麵,他總有若幹種新奇的法子撬開活人的嘴巴;對內,他是神學結社的一員,證偽論的擁躉,“創造性”地提出了殺死埃修以證偽馬迪甘預言的想法,在結社內有相當的話語權。


    在鮑裏斯叛離黑矛騎士團前,托切爾與他的私交相當不錯——曾經的首席騎士長第一個發現了托切爾的才能,並牽線搭橋將他引薦給有同樣需求的領主。當內戰開始時,托切爾沒有任何心理壓力地重新選擇了自己的立場。而他收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從布羅謝特那問清楚,老人究竟向伊絲黛爾女爵說了什麽。


    但五天過去了,托切爾一無所獲——除非布羅謝特嘶啞的慘叫、橫流的涕泗也能算是收獲。作為北境乃至於全潘德首屈一指的刑訊專家,托切爾很容易就判斷出來,那些不過是純粹的生理反應,是人類自發的保護機製,出於求生的本能而不是畏死的私欲。托切爾起初還找了幾名資深獄卒給自己打下手,但他們在具體見識過托切爾的手段後無一例外選擇了遠離這間牢房。布羅謝特精神之強韌遠超乎托切爾的預料,五天的時間裏他不止一次地感到沮喪,他能輕鬆地將人的意誌揉捏、碾碎成最零落的塵埃,但該如何動搖一尊山嶽?


    鮑裏斯一直沒有來過問,這幾天前線戰事似乎很緊張,渡鴉與烏鴉一天到晚在城堡陽台上起起落落,鮑裏斯便也長久地待在那裏。小道消息說,盡管有超一流武者“鐵熊”阿拉裏克坐鎮,阿拉裏克公爵仍然與亞曆克西斯公爵在雪原上陷入僵持。托切爾也不敢去找鮑裏斯,沒人喜歡毫無進度的進度匯報。“聽著院長,你我的時間都不多了。”托切爾揉揉太陽穴,又喝口水,從地上鏟起些許土灰,在火上烤得焦熱後均勻地灑在布羅謝特裸露的肌肉上,“多少告訴我一些什麽。”


    老人悶哼一聲,並不回答,隻是有節奏地搖晃腦袋,額前垂落的白發披散到兩側,脖子到肩膀的骨骼“哢哢”作響,兩臂的肌肉以顯著的幅度收緊——經曆了五天非人的折磨,老人甚至還保留了相當的體力。托切爾感覺到了危險,抬腳踩住布羅謝特的大拇指,將潛在上麵的鐵釘摁得更深了些。就在這個時候,布羅謝特猛然抬起頭,他的臉色很憔悴,眼神卻炯然如同旺盛燃燒的火炬。


    “你該後退的。”布羅謝特說,“忘記鮑裏斯的提醒了嗎?要跟我保持安全距離。”


    “我每次剝您皮時,站得可都比現在還近。”托切爾扯了扯老人耷拉下來的皮膚,又往下撕了一點,“也許在最開始你還有反抗的機會,但現在——恕我直言,院長,你已經出現了回光返照的跡象。我的建議是——”


    托切爾話沒說完,牆上的鐵鏈“嘩啦啦”地響動起來,布羅謝特幹淨利落地拽下了自己的鐐銬,整個人直接撲在托切爾身上,在後者驚駭的注視下,老人舉起右手,五指依次向掌心收束並攏成拳,整個過程艱難卻又堅決,傷口崩開,指縫間鮮血湧濺,但落下來的拳頭依然分量十足,一下就將托切爾的半扇牙床打得扭曲開裂,連帶著方位感也七零八落。托切爾往後踉蹌兩步,雙手胡亂地揮舞,想抓住什麽東西扶住自己,但緊接著又是一拳,落在後腦勺,幹脆利落地將他砸趴在地。


    “之前我在等人,現在人等到了。”布羅謝特將鐵鏈纏上托切爾的脖子,緩緩絞緊,“這就是你想要的情報。”


    “院長,請——請不要——”托切爾雙手攀住鐵鏈,徒勞地拉扯著。他如何能夠抵抗老人熊羆般的力量?咽喉的甬道在一點一點地變窄,氣流在兩側擁堵起來,很快他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當布羅謝特鬆手時,托切爾的喉嚨已經是一個漏鬥的形狀。


    “一會見,托切爾。”在離開牢房前,老人看著托切爾的屍身,手指在胸口畫了個沾血的十字,“願秩序指引你我的靈魂。”


    ……


    露西安娜已經在女舍裏煎熬了五個日夜。


    鮑裏斯沒有對她有進一步的動作,更準確點來說,烏鴉爵士找不到下手的空間。伊絲黛爾全天候地守在女舍,還布下了重兵,一副隨時翻臉火並的模樣。鮑裏斯隻能在院子裏象征性地派駐了一隊死士。有伊絲黛爾在,他確實拿露西安娜沒有什麽辦法。諸多擁護女王儲厄休拉的貴族中,伊絲黛爾雖然地位最低,但種種跡象表明,她卻是厄休拉最欣賞、最鍾愛的那一個。烏鴉爵士固然行事跋扈,但北境女爵的氣焰卻也不遜色分毫。


    兩人於是便陷入了一種危險的動態平衡中。鮑裏斯倒也不急,哪怕在他看來,生米煮成熟飯是最穩妥的選擇,即便這條路被伊絲黛爾堵死,他也可以等到內戰結束。無論是格雷戈裏四世的瑞文斯頓、還是厄休拉女王的瑞文斯頓都迫切地需要帝國的支持,兩國的版圖並未交接,又同時與薩裏昂與菲爾茲威毗鄰,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在即將複辟的新王朝中,這樣的心照不宣是為數不多需要延續下去的共識。到那時候厄休拉也會站在他這一邊——君主當然有寵信某個人的特權,但這個特權是存在限度的。


    露西安娜知道自己落到鮑裏斯手上會是什麽結果,那是她再如何理性都無法平靜坐視的未來。她不是深閨裏的大小姐,得益於博覽群書,她從很早就明白了一些賈斯特斯並不希望讓她太早明白的事理。性對她而言並不是什麽陌生而香豔的概念,隻是人類存續必經的一環,在與人類曆史幾乎同樣漫長的政治鬥爭中,逐漸衍變成了合縱連橫諸多手段中的一種,床幔間袒露的肉體不過是陰謀詭計在雜交——露西安娜對此尤為深惡痛絕,也是長期困擾她的噩夢,有多少次露西安娜在深夜裏手腳冰冷地醒來,在黑暗中發呆垂淚。她不遠萬裏地從潘德南部北上至此,部分原因便是為了睡個好覺——在鮑裏斯出現之前,她也確實在王立學院度過了一段平靜愉快的時光。但噩夢並未遠離,它隻是比露西安娜晚了那麽幾天動身。


    伊絲黛爾多少能猜到露西安娜在想什麽。但她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言辭,隻能寸步不離地看護。五天過去了,阿爾德瑪再如何廢物也該把部隊帶到伊斯摩羅拉了。寶黛絲最好能順利地嘩變,順利地把那塊破布交到巴蘭杜克手裏,然後巴蘭杜克還得順利地趕到這裏。伊絲黛爾對這一係列安排本就頗有微詞,她的耐心也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她很想折返回地牢,揪著布羅謝特的領子問為什麽他會這麽篤定。到後麵反而是露西安娜在想辦法讓她寬心了。


    也許因為兩人的心態不同,當女舍外麵出現異常的動靜時,伊絲黛爾的反應便比露西安娜要遲鈍了些許。但其實無關緊要,她們還在條件反射的階段時,狼斧已經在女舍的牆上掀出了一個巨大的豁口,一個人影滾進來,徑直撞倒了露西安娜的書架。


    正是埃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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