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黑雨 第一章裁撤湘軍||——跟往常一樣,三十歲的慈禧太後寅初時分就醒過來了。


    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這是她一天中最難度過的時刻。


    她通常是閉著眼睛,安臥在重幃迭幛遮掩的龍**,在細軟柔和的繡龍描鳳的墊被和蓋被之中,無邊無際、無拘無束地胡思亂想。


    想得最多的,是她與鹹豐帝恩恩愛愛的甜蜜歲月。


    憑著絕代的美豔和絕頂的機敏,在小皇帝誕生前後的幾年裏,年輕的風流天子將對後宮的三千寵愛集於她一身。


    那個時候,她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


    可惜好景不長。


    後來鹹豐帝把愛轉了向,被四個有名的漢人美女:杏花春、武林春、壯丹春、海棠春纏得緊緊的。


    她遭到了冷落。


    但是,她有一個包括皇後在內,所有受到皇帝寵愛的女人所沒有具備的優勢,那就是,皇上唯一的兒子乃她所生。


    在鹹豐帝身患重病,又不再專寵她一人的時候,她甚至暗暗地希望皇帝早日死去。


    不然的話,不知哪一天,哪個妃子的肚子裏又拱出一個皇子來,皇上一時被她迷惑,把江山從自己兒子的手中輕易地拿走,送給了他人。


    因而,當三年前,鹹豐帝駕崩的時候,她表麵上也悲痛欲絕,心裏卻暗暗得意:從此以後,這江山便是屬於自己兒子的了,再不要擔心別人來爭奪。


    但是,兒子繼承的卻是一片動蕩的破碎的江山。


    皇宮內雖無人來爭奪,但江南的長毛造反已達十年之久。


    在江寧,分明有一個太平天國,要與大清王朝分庭抗禮;有一個天王,要與自己的兒子平起平坐。


    她決不能容忍這種狀況的存在。


    盡管她從小便從父親那兒接受了漢人不可相信的家教,但時至今日,她不得不聽從恭王奕的勸告,重用曾國藩和他的湘軍。


    她要利用漢人來打漢人,要利用漢人來收複、鞏固兒子的江山。


    提心吊膽的日子終於過去了。


    三個多月前,當六百裏紅旗捷報從江寧送到紫禁城的時候,她興奮得熱淚直流,聲音哽咽,緊緊抱著九歲的小皇帝,連連呼喚著愛子的乳名……兒子的江山保住了,她的聖母皇太後的地位也保住了。


    雖然如此,作為一個年輕的女人,沒有丈夫的歲月畢竟是孤苦的,尤其是在這個一日將至的清晨,人間所有的夫妻都在鴛鴦被中擁抱的時候,她卻一人孤零零地躺著。


    她最怕這時醒過來,但偏偏每天這時她又都要醒過來。


    回憶以往的甜蜜日子,能夠暫時給她以溫馨,但很快,寡婦的煩惱鬱悶便會占著上風。


    她想起這一輩子就要永遠這樣孤孤單單地生活下去的時候,龍鳳繡被所象征的至高無上的地位權力,便再也不能填補她內心深處的寂寞空虛。


    每當這時,她甚至後悔當初不該費盡心思去招惹皇上的注意,去討得他的歡心。


    鹹豐元年冬天,初登皇位的鹹豐帝向全國下達選秀女的詔命:凡四品以上滿蒙文武官員家中十五歲至十八歲之間的女孩子,全部入京候選。


    慈禧太後那拉氏那年十七歲,父親惠征官居安徽皖南道員,正四品銜,各方麵都在條件之內,家裏隻得打點行裝,準備送她進京。


    正在這時,惠征得急病死了。


    那拉氏上無兄長,下無弟弟,僅僅有一個十三歲的妹妹,寡婦孤女哭得死去活來。


    當時官場的風氣是,太太死了,吊喪的壓斷街;老爺死了,無人理睬。


    惠征居官還算清廉,家中並無多少積蓄,徽州城又無親戚好友,一切都要靠太太出麵,四處花錢張羅。


    待到把靈柩搬到回京的船上時,身上的銀子已所剩無幾了。


    這天傍晚,靈舟停在江蘇清江浦。


    正當暮冬,寒風怒號,江麵冷清至極。


    舟中那拉氏母女三人眼看家道如此不幸,瞻視前途,更加艱難,遂一齊撫棺痛哭。


    淒慘的哭聲在寒夜江麵上傳播開去,遠遠近近的人聽了無不憫惻。


    突然,一個穿著整齊的男子站在岸上,對著靈舟高喊:“這是運靈柩去京師的船嗎?”“是的。”


    船老大忙答話。


    那人踏過跳板,對著身穿重孝的惠征太太鞠了一躬,說:“我家老爺是你家過世老爺的故人,今夜因有要客在府上,不能親來吊唁,特為打發我送賻銀三百兩,以表故人之情,並請太太節哀。”


    從徽州到清江浦,沿途一千多裏無任何人過問,不料在此遇到這樣一個古道熱腸的好人,惠征太太感激得不知如何答謝才是,忙拖過兩個女兒,說:“跪下,給這位大爺磕頭!”那拉氏姊妹正要下跪,那人趕緊先彎腰,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我這就回去複命,請太太給我一張收據。”


    惠征太太這時才想起,還不知丈夫生前的這個仗義之友是個什麽人哩,遂問:“請問貴府老爺尊姓大名,官居何職?”那人答:“我家老爺姓吳名棠字仲宣,現官居兩淮鹽運使司山陽分司運判。”


    惠征太太心裏納悶:從沒有聽見丈夫說起過這個人。


    她一邊道謝,一邊提筆寫字:“謹收吳老爺賻銀三百兩。


    大恩大德,容日後報答。


    惠征遺孀叩謝。”


    那人收下字據回府複命。


    吳棠一見字據,大怒道:“混帳東西,這賻銀是送到殷老爺家裏的,怎麽冒出一個惠征來了!這惠征是誰?”聽差慌了:“老爺不是說送到運靈柩去京師的那隻船嗎?我聽到哭聲,又問是不是到京師去,說是的,我就送去了,她們也收了。”


    吳棠冷笑道;“好個糊塗的東西,天下哪有不愛銀子的人!你送他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她還會不收嗎?你問過她的姓沒有?”聽差辯道:“小人想,世上哪有這等湊巧的事,都死了人,都運到京師,又都在這時停在清江浦。


    所以小人想,這不要問的,必定是殷家無疑。”


    吳棠發火了,拍著桌子嚷道:“你這個沒用的家夥,還敢這樣狡辯?你趕快到江邊去,把三百兩銀子追回來,再送到殷家的船上去!”“去就是了!”聽差答應著,心裏仍不大服氣。


    “慢點!”側門邊走出一個師爺來,向聽差招了招手,然後對吳棠說,“老爺,我剛從江邊來,知道些情況。”


    “你說吧。”


    “收到銀子的這一家是滿人,主人原是安徽的一個道員。


    這次進京,一是運靈柩回籍安葬,一是送女兒進宮選秀女。


    老爺,”師爺湊到吳棠的耳邊,小聲說,“這進宮的秀女,日後的前途誰能料定得了?倘若被皇上看中,那就是貴妃娘娘了。


    到那時,隻怕老爺想巴結都巴結不上哩!三百兩銀子,對老爺來說算不上一回事,但對這時的寡婦孤女來說,則是一個天大的人情。


    既然銀子已經送了,老爺不如幹脆做個全人情,以惠征故人的身分親到船上去看望一下,為今後預留一個地步。”


    吳棠想想也有道理。


    三百兩銀子,對一個鹽運判來說,本也算不了什麽。


    於是,他帶著師爺連夜來到江邊,登上靈舟,好言勸慰惠征太太,又鼓勵那拉氏姐妹好自為之,今後前途無量。


    臨走時,留下一個名刺。


    惠征太太一家千恩萬謝。


    那拉氏把這張名刺珍藏在妝奩裏。


    父親死後的淒冷,給她以強烈的刺激,使她深刻地意識到權勢的重要。


    對著冷冰冰的運河水,她咬緊牙關,心裏暗暗發誓:此次進京候選,一定要爭取選上;進宮後,一定要想方設法引起皇上的注意;倘若今後發跡了,也一定要好好報答這位吳老爺。


    她終於被選上了,安排在圓明園。


    後宮佳麗如雲,淹沒了她的美貌和才華。


    一年過去了,她依舊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秀女。


    但是,極有心計的她,也就在這一年時間裏,把皇上的脾**好都打聽到了。


    她知道,二十歲的皇帝,好熱鬧喜遊玩,尤其愛看戲聽曲子,還能夠自度新曲,是一個有文采有情致的天子。


    她從小跟著父親在江南長大,學到了不少優美的江南曲調,這時便常常一個人偷偷地溫習著。


    天生的好嗓子,又加上勤奮練習,一年過後,她的江南小曲已唱得非常好了。


    這一天,鹹豐帝來到圓明園遊玩。


    將至桐蔭深處時,忽然傳來歌聲,太監欲前去斥責,鹹豐帝製止了。


    原來,鹹豐帝生長在北京的深宮之中,平日裏聽的隻是京劇、昆曲和北方的粗豪歌曲,從來沒有聽到過江南的小調。


    這江南小調,最是婉轉曲折,綿軟多情,又從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口中唱出,更加動聽。


    文采風流的青年天子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他站在湖邊,怔怔地聽了好長一會兒。


    “把唱歌的人帶到煙波致爽殿來!”鹹豐帝下令。


    唱歌的人被帶上來了,正是惠征的長女。


    鹹豐帝盤坐在煙波致爽殿內西偏殿的炕上,望著圓明園裏這個地位低下的宮女,驚訝得半天做不得聲,心裏想:宮中有這樣美麗的女人,我竟然不知,真是辜負了自己,也委屈了她。


    “剛才的歌是你唱的?”看了很久之後,鹹豐帝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話來。


    “回萬歲爺的話,是奴婢唱的。”


    回答的聲音清清脆脆,如同銀鈴一般。


    “你再唱一曲給朕聽聽。”


    優美的子夜吳歌在空曠的煙波致爽殿內響起:春氣滿林香,春遊不可忘。


    落花吹欲盡,垂柳折還長。


    桑女淮南曲,金鞍塞北裝。


    行行小垂手,日暮渭川陽。


    “好,唱得好!”鹹豐帝以手輕輕地擊著炕上的小幾,凝視著容光煥發的宮女,他發現宮女手裏拿著一支蘭花。


    “你喜歡它?”鹹豐帝指著蘭花問。


    “回萬歲爺的話,奴婢最喜歡蘭草蘭花。”


    鹹豐帝笑道:“我也不知你叫什麽名字,我就叫你蘭兒吧!”“謝萬歲爺賜名!”“你過來,讓我看看你的手。”


    蘭兒走過去,伸出一雙十指纖纖、潤如凝脂般的手來。


    鹹豐帝摸著這雙玉手,不覺春心蕩漾起來,對一旁侍候的太監說:“你們都出去!”蘭兒一聽,羞得滿臉通紅,待太監剛出門,她已躺倒在皇帝的懷裏了……慈禧不忘舊恩。


    垂簾聽政之始,便將吳棠擢升為兩淮鹽運使,一年後又升為漕運總督,最近兩廣總督出缺,她又尋思著把吳棠調升這個職位。


    “有仇能報,有恩能酬,這畢竟是人生的幸事。”


    想到這裏,她略覺一絲寬慰。


    窗紙已發白,天亮了。


    慈禧是一個會保養的人。


    她每天堅持早晚兩次散步,名曰遛圈子。


    早晨一次在起床之後,略為梳洗一下就出門;傍晚一次在太陽落山之前。


    “小安子,咱們出去遛遛!”待心愛的太監安得海給她洗了臉,漱了口,攏了攏頭發後,她起身,招呼安得海陪她出門在養心殿內散步。


    養心殿位於紫禁城後半部分,在西一長街的西側,它的前麵是軍機處,後麵是西六宮。


    這座宮殿建於明朝,清雍正年間又重新修繕過一次。


    明朝各代帝王以及清朝順治、康熙兩代皇帝的寢宮是乾清宮,到雍正皇帝時,因其父康熙帝新死,他不願再住到父親住了六十多年的乾清宮去,遂住在養心殿守父喪。


    孝期滿後,沒有再搬動,養心殿就成為他的寢宮和處理政務的地方了。


    從那以後,各代皇帝都沿襲未改。


    慈禧原住在西六宮裏的儲秀宮,皇後慈安原住在東六宮裏的鍾粹宮。


    同治皇帝搬進養心殿後,為便於隨時照料,與他共同治理國家的兩宮太後也搬到養心殿來居住。


    養心殿為工字形建築,前殿後殿相連,四周廊廡環抱,結構緊湊。


    前殿為處理政事之所,後殿為寢居之地。


    當時,小皇帝住在後殿正間,慈安住後殿東閣,慈禧住後殿西閣。


    因為此,妃子們以及太監、宮女都稱慈安為東邊的太後,簡稱東太後,稱慈禧為西邊的太後,簡稱西太後。


    慈禧在安得海的陪同下,繞著碧瓦紅牆、蒼鬆古柏遛了兩個***,淩晨醒過來後的那段苦澀心情已排遣得差不多了。


    吃過早飯後,她重新坐到梳妝台前,開始了一天的正式妝扮。


    和世間所有的女人一樣,梳妝打扮,是慈禧最感興趣的事。


    她有出眾的美麗,也有出眾的妝扮技巧。


    她的美容材料中用得最多的是花。


    她的枕頭裏是空的,一年四季裝滿曬幹的花朵。


    她認為這些曬幹的花朵中的花蕊之氣,可以使她永葆花容月貌。


    她要太監以新鮮紅玫瑰做胭脂,以嬌嫩的白牡丹做撲粉。


    她常常派梳頭太監到北京城街頭巷尾去仔細觀察婦女們的發型,選好的梳給她看。


    她中意的,就作為一種發型定下來。


    每隔三天五天,她就換一種發型。


    每天早上,她讓梳頭太監梳好頭後,再叫一個手腳極輕細的小太監,拿著一根兩寸來長的玉棒,像擀麵杖擀麵一樣,在她的臉上來來回回地滾動五十下。


    然後再敷上撲粉,擦上胭脂,戴上鑲著三百零二顆珍珠的金鳳朝冠,穿上明黃色的雲水龍袍,罩上用三千五百粒珍珠編綴而成的披肩,踏著四寸多高的花盆底繡鞋。


    每當她這樣妝扮停當,一搖一擺,嫋嫋婷婷地走出後殿西閣門坎時,養心殿裏所有的宮女、太監,都會向她投來發自內心的讚歎的目光。


    就在這一片目光中,她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寡婦的怨尤被驅散得一幹二淨,她以滿腔的熱情開始了一天的軍國大事的處理。


    今天的梳妝,她比往日用的心思更多,花的時間更長,對侍候的太監要求更嚴,因為今上午她要和慈安太後一起,與兩位皇親商量一件極為秘密的大事。


    這兩個人,一個是鹹豐帝的親弟七爺醇郡王奕譞,一個是鹹豐帝的表兄蒙古親王僧格林沁。


    昨天兩宮太後計議這件事時,不知出於何種心理,慈禧忽然建議:七爺、僧王都是自家親人,明日召見時幹脆去掉黃幔帳,這樣更顯得是家人聚會,氣氛親切些,談得也會深入些。


    原來,自從挫敗了以肅順為首的輔政八大臣之後,兩宮太後每天便和小皇帝一起召見臣下,處理國事。


    召見時,小皇帝坐在正中,兩宮太後坐兩側。


    為嚴男女之防,前麵掛一塊薄薄的黃幔帳。


    這樣,太後可以看得清奏事的臣工,而臣工卻看不見太後。


    這就是近代史上有名的垂簾聽政。


    慈安太後鈕祜祿氏比慈禧還要小兩歲,是個性格平和,對國事不感興趣也缺乏這方麵才幹的女人。


    她思量著僧格林沁名義上是大行皇帝的表兄,實際上並沒有血緣關係,且長年帶兵在外,彼此並不親密,到底比不上六爺、七爺這些親骨肉,轉念一想,示僧格林沁以親切也有道理,猶豫一下,又同意了。


    因為有這個緣故,慈禧今天的梳妝更顯得不同一般。


    待四五個太監忙忙碌碌地侍候了個把時辰後,慈禧起身來,自己對著西洋進口的大玻璃鏡,前後左右地轉了幾圈,覺得滿意了,這才對安得海說:“小安子,你去東閣那邊去看看,進行得怎麽樣了,再去前殿看他們都來了沒有。”


    “喳!”安得海轉身出門。


    一會兒功夫,回來稟報:“母後皇太後早已穿戴完畢,正在等這邊的消息。


    七爺和僧王也在軍機處朝房等候叫起。”


    “行,咱們走吧!”慈禧邊說邊出了門。


    平素垂簾聽政之外都在前殿的東暖閣,今天特為安排在西暖閣。


    這裏是前代皇帝批閱奏章的地方,從雍正朝設立軍機處之後,便成為皇帝與軍機大臣密談的房子。


    乾隆皇帝在西頭隔出一個極小的房間,將宮中珍藏的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中秋帖》、王珣《伯遠帖》三件稀世墨寶懸掛在這間小房子裏,並命名為三希堂。


    批閱奏章勞累的時候,他便走進三希堂,以欣賞三王的墨跡作為休息。


    他的子孫嘉慶、道光、鹹豐都沒有這個雅興,很少光臨。


    不過,三希堂仍一直完好地保存著。


    慈禧踏進西暖閣時,慈安已端坐在那裏了。


    慈禧向慈安行過禮後,就挨在她的身邊坐下。


    因為今天屬於非正式的會見,故未叫值班大臣傳令,而是叫安得海到軍機處朝房去傳奕譞和僧格林沁。


    奕譞的福晉是慈禧的親妹妹。


    當年,慈禧依靠奕的力量擊敗了肅順一班輔政大臣,後來發現奕慓本事大,不易控製,就尋機削掉了奕“議政王”的封號,轉而信任這個身兼小叔子、妹夫雙重身分的奕譞。


    奕譞的為人行事與契大不相同。


    他謹守祖宗家法,心胸封閉狹窄,對內隻信任滿人蒙人,對漢人一貫不親近;對外則夜郎自大,盲目輕視排斥洋人。


    蒙古親王僧格林沁慓悍勇猛,他率領的軍隊向來號稱能征慣戰,八旗兵、綠營他都看不上眼,更何況那些臨時招募的練勇。


    可偏偏就是這些他眼中的烏合之眾,這些年來在江南戰果累累,最終攻下了江寧,奪得了對太平軍作戰的全勝。


    相反地,他的蒙古鐵騎在與撚軍的角逐中常常打敗仗,相形之下,昔日的聲威銳減。


    這個一代天驕的後裔,對曾氏兄弟和湘軍窩著一肚皮無名怒火。


    湘軍進江寧後,打劫財富,屠城縱火,又放走幼天王,朝野謗讟四起,物議沸騰,僧格林沁聽了十分得意,趕緊打發富明阿以視察滿城為由,去江寧實地了解。


    誰料曾國荃一嚇一賄征服了富明阿,江寧將軍回去後向僧格林沁作了假匯報。


    僧格林沁不相信,又派了幾個有心眼的幕僚偷偷到了江寧城。


    他們秘密地查訪了十天,掌握了湘軍高級將領竊取金銀財寶的鐵證。


    僧格林沁據此向太後、皇上密奏一本,要求宣示湘軍洗劫江寧的罪行,注銷曾國藩的爵位,將曾國荃、蕭孚泗、朱洪章等人押至刑部嚴訊,並立即全部解散湘軍。


    這個為泄私憤而企圖將湘軍一網打盡的密奏,就連慈禧也覺得太過分了。


    就在江寧打下後的幾天裏,慈禧收到了十來封奏折。


    這些奏折用不同的語言表達一個共同的主題:莫忘載舟之水亦能覆舟的古訓,湘軍凶惡貪婪,曾國荃桀驁不馴,謹防意外。


    令慈禧驚訝的是,這些折子竟然大部分出自漢大臣之手。


    不久,曾國荃自請開缺回籍養病,曾國藩稟報即將大規模裁撤湘軍。


    慈禧的心總算輕鬆了一些,她順水推舟地批準了曾國荃開缺回籍的請求,耐著性子等待曾國藩裁軍的具體行動。


    她希望湘軍這個隱患能消失在曾氏兄弟的自抑過程中,那樣一則不會因朝廷的製裁而激發事情的惡化,二則也不會給後世留下容不得功臣的詬病。


    不料,關於裁軍一事,曾國藩就那份奏報外再沒有下文了。


    駐守鎮江城的督辦鎮江軍務廣西提督馮子材,密奏江寧城內根本沒有裁軍的舉動,索餉鬧事的現象到處皆是,前不久鮑超的霆軍公開嘩變,而曾國藩並沒有給嘩變的官勇以處罰,甚至想遮掩過去。


    接到馮子材的密奏之後,慈禧意識到對湘軍再也不能掉以輕心,趁著僧格林沁回京休假的時候,她把這位大清朝的幹城召來,並與七爺一起進宮密商。


    僧格林沁和奕譞一前一後地進了西暖閣。


    僧格林沁見兩位皇太後端坐在炕上,前麵並沒有黃幔帳,不覺大吃一驚,忙跪下磕頭,不敢仰視。


    奕譞也跟著跪下。


    “都請起來,今天是咱們自己家人聚會,不要這多禮節。”


    慈禧對著兩個跪倒在她腳下的須眉男子嫣然一笑,說,“你們看,咱們姊妹也沒有設簾子,都是自家手足,要這個簾子做什麽!”僧格林沁、奕譞周身滾過一陣暖流,坐到兩宮皇太後的對麵。


    慈安藹然吩咐:“給僧王和七爺敬茶。”


    兩個宮女用鎏金銅盤端上兩杯茶來。


    擺在僧格林沁麵前的是一個血紅瑪瑙杯,擺在奕譞麵前的是一個鬆花翡翠杯,泡的都是福建巡撫徐宗幹進貢的閩南烏龍茶。


    隻見慈禧一揮手,所有太監、宮女都悄然無聲地退出西暖閣。


    “姊姊,你先說吧。”


    盡管慈安的年紀小於慈禧,但名分卻在慈禧之上,慈禧不得不叫她姊姊,自稱妹妹。


    和每次召見臣工一樣,慈禧在說話之先,都要說上這樣一句話。


    也和每次一樣,慈安照例回答這樣一句話:“我們姊妹之間還講什麽客氣,你就先說吧。”


    “姊姊既然要我先說,我就先說幾句。”


    慈禧說過這句套話後,以輕柔動聽的女人聲調開始了她的正題,“弘德殿的師傅要皇帝背《書經》,皇帝就不來了。


    今兒個我們姊妹請僧王和七爺來,是要聽聽你們對南麵湘軍的看法。


    曾國藩的湘軍立了大功,克複了江寧,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不過,湘軍進了江寧後,放火燒盡長毛的偽宮殿,長毛多年聚斂的財富都變成了湘軍將領的私產,朝野對此都很憤概。


    我們姊妹也覺得曾國藩、曾國荃兄弟有負朝廷的厚望。


    前些日子,曾國藩說裁湘勇,但至今並無行動。


    兩位王爺說說,朝廷對湘軍應如何處置。”


    慈禧的話剛一說完,僧格林沁便迫不及待地奏道:“太後,奴才早就看出湘軍不是好東西。


    三年前打下安慶的時候,就有人向我稟報,說湘軍把安慶城洗劫一空。


    這次打江寧更是瘋狂,金銀財寶掠奪光不說,連江南女子都給他們搶盡了。


    老百姓說,湘軍都是強盜、畜牲,比長毛壞多了。


    太後,奴才還是先前的那句話,削掉曾家兄弟的爵位,把曾國荃等人押到刑部審訊,強行解散湘軍,派我八旗子弟兵進駐江寧城。”


    慈安笑道:“僧王說的有道理,但曾國荃沒有造反的跡象,若是把他押到刑部,別人會說朝廷虧待功臣。”


    “怎麽沒有造反的跡象?湘軍本是團練,仗打完了,就得解散。


    不想造反,為何遲遲不解散?”僧格林沁是滿蒙親貴中最能打仗的人,又是鹹豐帝姑母的養子,鹹豐帝生前對他都很客氣,更助長了他的驕橫跋扈,即使在皇太後麵前,他也顯得放肆。


    兩宮太後都知道他的脾氣,相互對視了一眼,微微笑一下,都沒有做聲。


    奕譞說:“太後,依奴才看,曾國藩是個最虛偽的人。


    打下安慶時,曾國荃把偽英王府的全部財產都運回他的湖南老家,用這筆錢給他的每個兄弟都買了田起了屋。


    正因為這樣,曾國藩明明知道,卻不作聲。


    他又得了財產,又得了廉潔的名聲。


    這次打下江寧。


    他上奏說,所傳金銀如海、財貨如山的話都是假的。


    這是連三歲小孩子也哄不過的。


    既然沒有金銀財貨,為什麽要放火把長毛的偽王宮王府都燒掉?為什麽不學當年曹彬的樣,封存府庫,等待朝廷派人來驗收呢?怪不得別人都說曾國藩是偽君子。


    上次說的裁撤湘軍的話,太後決不要相信他。


    奴才看他是不會主動去解散湘軍的。”


    奕譞的話說完後,西暖閣裏沉默了好一陣子。


    慈禧問:“依七爺的意思,也是要朝廷下令強行解散湘軍了?”奕譞想了一下,說:“奴才也不是說要朝廷下令強行解散,看是不是有別的法子,逼著曾國藩去履行他的諾言。”


    “有一個法子可以逼他。”


    僧格林沁信心十足地說。


    “僧王有什麽好主意?”慈安轉過臉問。


    “將奴才的蒙古鐵騎從山東開到江南去,駐紮在江寧城四周,用武力逼他解散湘軍。”


    僧格林沁氣勢雄壯,仿佛他的騎兵就是一支能降百魔的天兵天將。


    慈安輕輕地點頭,像是讚許。


    慈禧在心裏冷笑:你的鐵騎能敵得過曾國荃的吉字營嗎?嘴裏說:“僧王的主意好是好,隻是太露形跡了。”


    奕譞說:“太後說的是。


    蒙古鐵騎開過長江,駐紮在江寧城外,的確是太露形跡了,不撤湘軍和造反畢竟有所不同。


    但僧王的主意仍然可用。


    打著剿安徽境內撚賊的旗號,將人馬開到蘇皖一帶。


    這樣,既對江寧城內的湘軍是一個壓力,又可以防備今後的風吹草動。”


    “七爺的這個辦法最穩妥。”


    慈安立即表態。


    慈禧望著這個二十七歲的妹夫,不覺暗暗讚賞:這幾年有長進,再磨練磨練,以後會是一個好幫手。


    遂微笑著說:“七爺這個主意不錯。


    不過這樣一來,壓力又變得不直接。


    還是如七爺所說的,要盡快逼得曾國藩履行裁軍的諾言才好。


    不然,湘軍總是朝廷的一塊心病。”


    西暖閣裏又是一陣沉寂。


    四周擺設的幾具西洋座鍾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愈發襯托出閣內閣外的寧靜。


    人間第一家的叔嫂四人都在絞盡腦汁思考著,如何才能盡快盡好地去掉大清王朝的這塊心腹之病。


    突然,僧格林沁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兩宮太後都嚇了一跳1/7|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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