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卷上了秋香色的綢緞帳幔,漸漸蔓延開來,轉眼間已經席卷至殿梁。


    身著華麗宮裝的女子淡淡地看著這一幕,又將手中燃燒著的燭台挨近另一側的帳幔,擴大著火焰的範圍。


    她身後是兩名抱著銅罐的宮娥,一人略年長些,低頭沉默無語,另一人還十分年輕,卻渾身發著抖,抽泣不已。宮裝女子絲毫不為所動:“哭什麽?還不趕緊把油潑了?火勢起得太慢了。”


    年輕的宮娥大聲哭泣起來,軟倒在地:“太子妃娘娘,您這又是何必?隻要皇上知道了……”


    不等她說完,身旁的同伴已厲聲打斷了她的話:“住口!如今主上有難,你豈能貪生怕死?!”


    太子妃看了她一眼,攔下了她的話,又轉向那年輕宮娥,淡淡地道:“我知道你害怕,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如今皇上病重,乾清宮大門緊閉,誰都進不去,守衛乾清宮的又是馮家人。太子已經遇害了,逆黨隨時都有可能帶兵闖進東宮,若我不當機立斷,等落到他們手裏,隻怕比死還不如呢,倒不如一把火燒了,還能落個幹淨。”


    年輕的宮娥哭得更大聲了,另一名宮娥也不去理她,徑自將手中銅罐裏的燈油潑上屋中的家具,書案、座椅、博古架……全都彌漫起燈油的香氣,梁上火星一跳,落到家具上,不一會兒便蔓延了半間殿房。


    門口有人急匆匆走來,卻是一名約摸十一二歲的少年,穿著士兵服色,頭上卻還戴著紫金冠,衣服鬆垮垮的,顯得有幾分不倫不類。他麵上帶著焦急之色,雙眼通紅,撲向太子妃:“母親!孩兒不走,孩兒情願跟母親死在一起!”


    “傻孩子。”太子妃溫柔地撫上他稚嫩的麵龐,“你是皇太孫,是太子與我唯一的骨肉,若你也死了,太子與我的冤情便再無人能昭雪了。你要平平安安地離開這裏,聽你姨媽的話,好生躲藏起來,等你皇爺爺病好了,必會追查事情真相,迎你還朝。到了那一日,你千萬要為父母報仇……”


    太孫哭了:“母親,您不能跟我一起走麽?這裏有的是宮人,找一個替身也就罷了。”


    太子妃搖搖頭:“不成的,我去年摔過馬,腳上有舊患,雖平日行走無礙,到底落下了痕跡,便是燒成了焦炭,那些逆黨又豈會不仔細查驗,確保萬無一失?萬一叫他們瞧出來,豈不節外生枝?隻要你能平安,我便是死了也心甘情願。”


    太孫放聲大哭:“母親……”


    這時一名中年內侍領來了另一名少年,與太孫年紀身量都相當,身上還穿著莊重華麗的皇太孫服色。那內侍見太子妃母子正抱頭痛哭,略頓了一頓,又瞥見屋中火勢漸盛,隻得上前一步道:“太子妃,廣安王到了。”


    太子妃與太孫聞言都轉過頭來,後者看見廣安王,猶帶淚痕的麵上不由得露出了驚詫之色:“母親,您這是……”


    太子妃沒有回答兒子的疑問,隻是轉向那少年廣安王:“胡四海告訴你了吧?我知道這麽做是對不住你,但想來自你出生,我便視你若親子般教養,從不曾要你回報半分,你就當是還了我的恩情吧,來世若是有緣,我必結草銜環以報!”


    廣安王神色平靜,跪下道:“母親言重了,兒子心甘情願做兄長的替身,隻求母親能……能放張宮人一條生路,兒子便再無所求了。”張宮人,那是太子的侍妾,也是他的生母。


    太子妃點了點頭:“放心,我會安排的。”抬頭看了內侍胡四海一眼。


    廣安王眼圈一紅,不再言語,重重地向太子妃磕了個頭。胡四海上前將太孫頭上的紫金冠輕輕取下,改戴在廣安王頭上。


    太孫終於從震驚中醒過神來:“母親!您這是……不行,文考雖是宮人所出,也是父親的骨肉,怎麽能……”


    太子妃含淚道:“逆黨既要仔細查驗我的屍首,又怎會輕忽你的生死?宮裏小太監雖多,卻都身體殘缺,又無人與你身量相仿,唯有文考可擔此重任。我知道這麽做對他不住,但一切都是為了大局著想。隻要你能平安逃過此劫,將來皇上剿滅逆黨,你以皇太孫身份還朝,我們全家的冤情就可昭雪了,可若你出了差錯,還有誰會記得我們?文考便是得以苟活,也是生不如死。文至我兒,你要記住,今日你若能平安脫險,文考功勞最大,將來你得了富貴權勢,絕不能忘了這份恩情!”


    “母親!”太孫淚如泉湧,咬了咬唇,又抱著廣安王痛哭起來。後者卻十分平靜,微笑道:“哥哥不必傷心,從小你就對弟弟十分關照,弟弟一直想為你做些什麽,卻無從做起,如今終於有機會了,弟弟心裏高興著呢。若哥哥心裏難過,就請多多照應張宮人吧,弟弟在九泉之下,也會為哥哥祈福的。”


    太孫一邊哭一邊點頭,太子妃看向胡四海:“來人何在?時間不等人,別耽誤了出宮的時機。”


    胡四海道:“小章將軍已經帶人候在外頭了,隻是不敢擅闖內殿。”


    太子妃苦笑一聲:“這都什麽時候了,還講究這些俗禮做什麽?章啟本是太子表弟,也不是外人。讓他們快帶太孫出宮吧,別的話就無須多說了。”


    胡四海領命出了殿,不一會兒,便帶回來五六名侍衛打扮的男子,為首那人不過二十出頭年紀,生得十分英武,身材也最是高大,隻是眼下神色有些不善,說話的語氣也不大客氣:“太子妃說完話了麽?時間不早了,都麻利些吧!”


    太孫聞言十分驚詫,太子妃卻不以為忤,反而鄭重向他行了一禮:“小章將軍,蒙你義薄雲天,搭救我兒,此恩此德,妾必結草銜環以報!”


    “不必了!”那章啟揮了揮手,冷哼一聲,“我不過是聽我大嫂之命前來幫忙,壓根兒就沒想到太子妃居然會這麽做,若我早知道,一定……”頓了頓,將怒氣強壓下去,“沒想到太子妃素有賢名,到了生死關頭,也是會偏心的,自己生的就是寶貝,別人生的就該死了!”


    太子妃麵露慚色,低頭輕拭淚痕,太孫更是羞得滿臉通紅,廣安王倒是有些意外地看了章啟一眼,眼中迅速閃過一絲感激之色,旋即又低下了頭:“章將軍,我是自願做替身的,請你不要怪罪母親。母親說得對,大局為重,哥哥自幼聰慧,我卻是碌碌之人,不如哥哥有用,橫豎都是一個死,倒不如死得早些,換得哥哥的生。”


    章啟瞥他一眼:“大局雖重,但我本就帶了兩個小太監過來給你們兄弟做替身,哪裏用得著你去死?!”


    胡四海忙上前將太子妃的理由又說了一次,章啟仍舊冷笑:“不都是一樣的麽?同是太子的親骨肉,別人會細查太孫的遺體,就會輕忽對待廣安王的了?廣安王既做了太孫的替身,少不得又要留下一個小太監做他的替身,同樣是身量不同、身體殘缺,那些逆黨既要對太子一家斬草除根,倒願意在這種事情上疏忽大意了?!太子妃是擔心他們兄弟一同脫險,將來真相大白,皇上重立皇儲之時,有人跟太孫相爭吧?!”


    這話說得在場眾人都大驚失色,隨他同來的一名侍衛忙上前對他耳語:“四爺,這話可不能隨便說!”


    章啟睨了他一眼:“章忠,別忘了你是誰家的人。”


    章忠臉色一變,重新退了回去。


    太子妃歎了口氣,和顏悅色地對章忠等人道:“你們家四爺向來是這副桀慠的性子,不過是打抱不平罷了,我心裏明白的,你們不必驚慌。”又對章啟道:“我心裏清楚自己對不住文考,隻是為人母的,總難免會有私心。你們能進來已是不易,多帶一個人,便多一份風險。大姐為了救我,已是不顧己身安危,我又怎能看著她一家無端被連累?表弟,你就饒了嫂嫂一回吧,橫豎……也沒有下一回了。”


    她露出一個令人心碎的笑容,眾人都看得不忍,章啟沉默片刻,麵上的怒氣也稍稍消去幾分:“罷了,這都火燒眉毛了,還說這些閑話作甚?趕緊動身吧,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太子妃鬆了口氣,忙回身拉起太孫,替他整了整衣裳,眼圈一紅,勉強笑道:“記住母親的話,出去後不要魯莽,要聽你姨媽的話,知道嗎?”太孫哭著點了點頭,卻還是抓著她的袖子不放:“母親,您不要死,隻要皇爺爺知道了,他一定會為我們主持公道的,您何必一定要尋死?!”


    太子妃再次露出淒美的笑容,輕輕推了他一把,章忠上前抱住了太孫,將他往殿外帶,章啟再次看了廣安王一眼,便扭頭對太子妃道:“我們走了,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今天這件事做得是對還是錯……”頓了頓,轉身離去,其餘侍衛迅速跟上。


    胡四海跪下向太子妃磕了個頭:“奴婢拜別娘娘,娘娘……千萬保重!”


    “你去吧。”太子妃麵無表情,兩滴珠淚卻無聲落下,“若真能逃出生天,千萬護好了他。他是太子與我唯一的骨肉,也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胡四海磕過頭去了,太子妃回頭看著身後越來越大的火勢,露出了解脫的笑容。廣安王猶豫地問她:“母親,他們這就走了麽?那……張宮人呢?”


    太子妃衝他笑了笑:“張宮人自有她的去處,我已經安排好了。”


    廣安王有些不安:“母親……”


    太子妃卻隻是走近了燃燒中的寶座,仿佛看不見也感覺不到一般,坐了上去,無視廣安王與宮娥的驚呼,喃喃低語:“什麽身份的人就該幹什麽樣的事,妄想逆天而行,奪得不屬於自己的位子,終究會落得一場空。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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