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正中章放下懷,他忙道:“正是,我這婆娘本是宮家嫡女,馮家四奶奶本是庶女,不料我家出事後,嶽父嶽母居然棄了嫡女,為巴結馮家又將庶女記作嫡出。偏我這婆娘不肯死心,總以為她娘家人定會來救她,結果她娘家長輩害得我唯一的嫡子得病後誤了醫治,病重而死。我那時候就恨得想把她休了!若不是眼看著我們家被流放至嶺南偏遠之地,無人相救,我還要指望她生身父母有一日會念及骨肉之情,把我們家撈回去,又怎會忍到今日?”


    宮氏在旁聽見,一臉的不可置信:“二爺,你當初不是這麽說的,你明明……”


    “住口!”章放飛快地打斷了她的質疑,“當初我是為了安撫你,才說的那些好話,你以為我心裏真那麽想麽?!若不是為了全家人能有朝一日獲得赦免,我又怎會一再容忍你?這幾年你除了成天抱怨,與妯娌妾室鬥氣,還做了什麽?家裏人人都在辛苦幹活,你卻隻知道添亂。沒有你,家裏人還能過得好些呢!”


    宮氏渾身都在發抖,馮玉榮暗暗打量了這對夫妻一眼,看出章放臉上的怨忿是真的,宮氏眼中的恐懼與委屈也是真的,他心裏有了個想法,便幹笑說:“章百戶,看來你好象有些家事要料理,我就不打攪了,告辭。”


    章放忍住再騙他幾句的衝動,知道過猶不及,勉強道:“慢走,不送了。”努力讓自己的雙眼盯著妻子瞧,臉上的怒氣不減半分。


    馮玉榮一走。他仿佛鬆了口氣般,臉色也緩和下來。這時,一直待在房間裏的玉翟流著淚走出來道:“父親,母親雖犯了錯,但她這四年來好歹也曾與我們全家共患難。她如今已經無處可去了,求您饒恕了她吧。”


    章放看了看女兒,輕咳一聲。轉頭去望宮氏。宮氏顫抖著聲音道:“我不會走的,你休想休了我!你若是受不了我的脾氣,當年你章家落魄時怎的不休?若你休了。我這幾年也不會吃了這許多苦頭。我大可以帶著孩子回娘家去,我父母隻是要避開章家,我是受了你們的連累,隻要跟你們斷了關係,他們斷不會棄我而去!”


    章放一聽這話,原本有些和緩的怒氣又起來了:“你父母若是真在乎親骨肉,當年就不會對你棄之不顧!文驥與玉翟都是章家人,若是跟著你去了宮家。隻怕還要死得更快些呢!現在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對宮家人抱有妄想!”


    宮氏哭道:“我就妄想了又怎的?你若真的休了我,我馬上就回京城找我父母去!他們一定會替我出氣。到時候別說你隻是個小小百戶,就算是成了大將軍。也別想討得了好!”


    玉翟急得直跺腳:“母親,您在說什麽呀?!”


    章放則不怒反笑:“好,好,你有誌氣,還有靠山,那還留在這裏做什麽?趕緊滾回京城去吧!”說罷扭頭就回了房間。今日他隻是為了誤導那錦衣衛,同時威懾宮氏一把,方才說要休妻的,沒想到反而逼出了宮氏的真心話,那還有什麽好說的?這個老婆真真是要不得!


    章放就這麽走了,宮氏隻覺得又傷心又生氣,對女兒訴苦道:“我不過就是為了他著想,不讓他去安南打仗拚命,他犯得著與我翻臉麽?居然要休妻!連你外祖父家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都挖出來了。我當年說要求一求你外祖母,免了咱們母子三人的流放,他還口口聲聲說不許我去,今日卻又說這種話!”


    玉翟卻隱隱猜到些什麽:“母親,您就少說幾句吧。方才來的那人好象是錦衣衛的,也不知來做什麽。父親說那番話,也是在哄那人。若那人能把母親的消息捎回京城外祖父家去,興許二老還會想法子幫您呢?”


    宮氏哽咽道:“他們不會幫我的。若是能幫,當年就出手了。我方才說的不過是氣話。好孩子,都是我這個母親不是,連累你了。若你父親真的休了我,你今後還怎麽嫁人啊?!”


    玉翟臉微微一紅,但想起自己的將來,神色又黯淡下來。


    章寂清咳一聲,母女倆這才想起老人家在堂屋門前站許久了,把方才的情形都看了個全,臉不由得齊齊一紅。


    章寂歎了口氣,道:“老二家的,論理,你做事也太過了些,你擔心的那些事,我們難道就沒想到麽?但老二還是決定要去安南,自然有他的考慮。不說別的,咱們家如今的處境,幾個孩子的前程就沒法安排,若老二能得個軍功,二丫頭要說親也方便些,你也能少受些苦了。他一番心意都是為了家人,你不但不能體諒,還總覺得他沒本事,上了戰場就必死無疑,他怎能不發火?”


    宮氏不以為然地道:“他那些本事,不過是拿來糊弄人的罷了。德慶這地方也沒幾個有本事的,自然就顯得他出挑,可連人家皇帝親自封的大將軍都敵不過安南人,他又算得了什麽?”


    章寂見她冥頑不靈,也懶得再勸,便道:“老二眼下正在氣頭上,他又說了要休妻,一時半會兒是不能回轉的。家裏地方小,老二媳婦且往山上值夜的小屋去,就是崔家孩子從前住過的那間,過得幾日等老二氣消了,再回來不遲。”說罷也不理會宮氏的反應,徑自回屋了。


    宮氏雖不想住到外頭去,但聽公公的口風,似乎又不打算讓丈夫休她了,心下不由得暗喜,也不再反駁,吩咐女兒幫忙收拾幾件衣服,自己則坐在院中等候。


    這時,杜氏踉踉蹌蹌地衝了進來,宮氏一瞧便沒有好臉色:“你又來做什麽?!”杜氏勉強笑了笑:“我來瞧瞧我們姑奶奶。”說罷也不等宮氏罵人,直接就衝向小屋去了。宮氏滿腹怒氣沒處發泄,隻得恨恨地啐了她的背影一口。


    杜氏激動地衝進沈氏的小屋,便飛快地關上門。撲到沈氏床邊對她道:“出事了!大姑奶奶,昨兒有人到我們村裏打聽我們家的事,接著便有個生臉孔的人找上門,借故打聽章家的近況。大爺說,瞧那人的做派。似乎是公門中人,而且還操著京城口音!”


    “你說什麽?”沈氏吃力地撐起自己的身體,連聲追問。“怎麽回事?你且將事情給我細細道來!”


    原來先前裴老三追查章家之事時,也沒放過沈家這條線索。章家設法將沈家從東莞千戶所弄了過來,這事兒在德慶城也有不少人知道。更多人知道他們事後關係交惡。原因跟沈家人的態度有關係,但實際上沈家人為何會對救命恩人抱持這樣的態度,許多人都覺得奇怪。裴老三做事一向細致,自然不會忽略了這點。他先是從布村村民處打聽沈家的行事為人,再喬裝為路人從沈家人處探聽章家之事。但沈儒平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出身,多少見過些世麵,一聽裴老三的話頭,便猜到對方來曆有問題。哪裏還能冷靜下來?


    杜氏驚惶地道:“更有甚者,不但昨日有人來打聽章家之事,今日也有個高高壯壯的男子上門來。問我們前些日子是不是有北平來的人找章家。大姑奶奶,你說會不會是燕王府與朱文考的事叫他們知道了?那我們該怎麽辦?!”


    沈氏急道:“他們隻是來找你們打聽麽?還去了什麽地方?可曾問過安哥兒的行蹤?你趕緊上山去瞧瞧。別讓他們發現了朱文考的行蹤!”


    杜氏一愣,才訕訕地說:“朱文考早就走了。”


    沈氏瞪大了眼:“走了?什麽時候走的?!”


    “幾天前的事了。他走了以後,章老二才告訴我們的,還叫我們別四處瞎嚷嚷,若有人問起我們兒子去了哪裏,就說前些日子走丟了。”


    沈氏漲紅了臉:“怎的沒人告訴我?!我這幾日自覺精神好了許多,正想要跟你們商量日後的事,你們卻連這樣要緊的大事都瞞著我!”


    杜氏有些心虛:“這些日子家裏也正為日後的事擔心,有些忙碌,一時顧不上這邊……大姑奶奶,眼下再說這些也沒什麽意思,您還是替我們想想法子吧,若那些人真是京城來的,指不定是發現了什麽蛛絲螞跡,那我們該如何是好?萬一叫他們知道我們將太孫藏了起來,我們哪裏還有命在?!”


    沈氏沒好氣地道:“太孫都已經沒了,隻要你們不說,誰會知道?!不管那些人是不是京城來的,二叔的話你還是要記牢些,誰也不能泄露了口風。沈家如今處境正艱難,若不能謹慎行事,大難就在眼前呢!”


    杜氏倒吸一口冷氣,連連點頭。


    且不說沈家姑嫂二人如何商議,宮氏又是如何上山去的,那鍾玉榮從章放處得了消息,便飛快轉回城中,也不去驚動馮興桂,直接找上裴老三,將今日在章家的見聞告訴了他,又道:“瞧章家人這架勢,似乎對當年之事已有些後悔了,他們始終對宮家抱有幻想,卻遲遲等不到宮家聲援,才會對那宮氏生了怨氣呢!”


    裴老三卻是半信半疑:“真的麽?當年章家老四差一點就救出了吳王,雖說後來他在嚴刑拷打之下招了供,但除了沈家外也沒招出別人,根據他的口供,也找不到太孫的行蹤,眾人都疑心他說的不是實話。而章家更是寧可抄家喪命,也不願屈服。他家怎麽可能會對當年之事後悔?”


    鍾玉榮哂道:“老三,你糊塗了不是?當年救人的是章老四,如今章老四在哪兒?遼東!這幾年有他大哥護著,他在遼東雖是罪人身份,卻沒受多少苦,還有機會在戰場上立功。可其他章家人就不同了,他們死的死,病的病,跋涉三千裏到了這等苦地方,熬了四年,章老二與章老三都死了兒子女兒,又受了這許多苦,心裏怎會沒有怨言?他們當年又不曾做過什麽,完全是被連累的!這等從小嬌生慣養大的侯門公子哥兒,要他們心甘情願做個小軍戶種田,比登天還難!章老二有這個心思,又有什麽可奇怪的?”


    裴老三遲疑了:“你這麽說也有道理,隻是……我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鍾玉榮不以為然:“能應付過去就行了,就算有什麽不對,又何必死追著不放?你忘了咱們昨兒商量的結果了麽?章家既然後悔了,盼著宮家能拉他們一把,可見對今上的怨氣也消了許多。即便燕王府派了人來拉攏,他們也未必會答應。也許正因如此,燕王府的人離去時才會心情不悅。”


    裴老三緩緩點頭:“這倒是對上了。昨日我打聽沈家與章家的事時,聽人說章老二升了百戶後,那沈儒平曾在人前抱怨,說他如今官兒越升越大,其實是背棄了從前的信念,毫無風骨,沒什麽可得意的。如今回憶起來,想必是章家人選擇忠於朝廷,令沈家人心生怨言,兩家方才會交惡的。那日我們頭一次去章家時,也曾聽見章老二罵他老婆時說,無論朝廷如何,也不能坐視安南辱及大明的臉麵,看來章家人還不算無可救藥。”


    鍾玉榮想了想:“說起章老二的老婆,她既是宮家女兒,說不定還能從她那裏試探試探。她如今被娘家親人所棄,隻要咱們哄她幾句,她定會信以為真,到時候還有什麽話問不出來?若連她都說章家沒有貓膩,那這案子也沒必要查下去了,咱們還是盡快追尋燕王府那幾個使者去吧!”


    於是他們便找上了宮氏。宮氏認得鍾玉榮,沒什麽好印象,一聽說他們是京城來的,是錦衣衛,臉色都變了。鍾玉榮勸她:“這回咱們前來查案,帶隊的就是馮家一位少爺,他與你娘家人有親,隻要幫著捎幾句話回去,你娘家人自不會棄你於不顧。章百戶不就是因為你沒了娘家,才打算休你的麽?他如今已是百戶,休妻後想要在本地再娶清白人家的女兒為妻,斷不是難事,苦的就隻有你罷了。隻要你願意與我們合作,我們就勸說宮大人出麵救你,到時候還怕章百戶視你如無物麽?”


    宮氏心下掙紮,她倒是盼望娘家人能出手相助呢,但當年文驥的悲劇卻讓她不得不防備,況且章放也沒再說要休她的話了,章寂也暗示了會幫她,若是她投向這些錦衣衛,章放知道了還會原諒她麽?


    她隻能道:“燕王府的事我不知道,我也沒見著什麽人。大爺那裏確實有過信來,但那是我三弟妹娘家的夥計捎過來的。即便你們問我,我也說不出什麽來。”


    裴老三道:“章二奶奶且別著急,您再細想想,若是不知情,那就幫著打聽打聽。我們明日再來,想必您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宮氏目送他們離去,心下糾結,細想之後,決定去找陳氏商量商量。她下山回到章家院子,遠遠的就瞧見院門外圍了一圈人,都是村中、鎮中的居民,他們相互交頭接耳,說笑著指指點點,不知是在做什麽。


    她過去找個人問了問,那人答道:“是城裏江千戶來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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