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在碼頭上足足徘徊了一個時辰,仍然找不到前往德慶的船。


    這時節,需要趕在年前運年貨去德慶、爭取臘月裏賺一票的船早就開走了,而打算在年前回鄉過節的人們所訂的客船又還未到出發的時候。按照慣例,這些在外討生活的人至少要等小年過了才會走,算來還有七八天功夫,明鸞又等不及了,竟一時找不到願意載她的船,讓她急得直跺腳。


    若是實在找不到船,又無法說服馬掌櫃他們幫忙的話,她也許也隻能將就小年後出發的第一班客船了,那是在臘月二十四下午出發的一艘中等船隻,載了二十多人,若她多給點船費,勉強能捎上她。


    船費也要二兩銀子呢,明鸞知道這是船家在獅子大開口,但又不能發火,畢竟這是她能找到的最早的一班船了,便躊躇了好久。她倒是付得起這個錢,但船家的作派讓人很不安心,這一路回去,也沒個人同行,她擔心這人不可靠,因此一直猶豫著,遲遲不肯下定金。


    那船家見狀,便故意露出不屑的神情,道:“你這小子,付不起錢就別坐船,給我一邊兒去吧,別擋著我做生意!”又在那裏高聲叫喚:“年廿八去德慶的船喲,還有兩個位子,誰要來?”


    明鸞咬咬唇,深覺這人可惡,也不理他,徑自回身就走,沒走出幾步,便覺得眼前一黑,有幾個身著深色衣袍的人與她擦肩而過。她忍不住回頭多看了他們兩眼,走在最後的一個人警惕地瞪向她,那麵容一瞧就是凶神惡煞之輩。明鸞連忙回過頭來,繼續往前走。


    那幾個穿深色衣袍的人來到船家麵前,其中一人問:“你可熟悉西江水道?”那船家見他們衣著算不上華貴,也就興趣缺缺:“當然熟了,我哪個月不在西江上跑三四個來回?幾位可是要去德慶麽?我家的船上還有兩個位子。不貴,一人隻要三兩銀。”


    明鸞還沒走遠,背對著他聽到這話。幾乎嘔死。剛才還隻要二兩銀子,現在就要三兩了,什麽叫坐地起價?這就叫坐地起價!


    但那幾個人似乎並不是來坐船的。方才說話那人道:“我不用坐船。倒是有一艘船要往……粵西去,但因為船夫不熟悉西江水道,要尋兩個熟手幫忙,你或是你手下的船夫可有興趣?價錢好說。”


    那船家頓時拉下了臉,一臉警惕地道:“這可不行,我們出來做生意的,就講究一個‘信’字,既然已經收了人家的錢。說好要出船的,怎能為了多掙幾個銀子,就丟下客人跑別人船上做事呢?幾位還是回去吧。也不必問其他船夫了,沒人會幫你們的!”說完甚至還大力揮手。仿佛要趕人似的:“快走快走。”眼角瞥見自家船上的船夫們說說笑笑地往這邊來,便慌忙迎了上去,將他們帶開了。


    明鸞聽得分明,心下不由得一動。她隻是要尋條船回德慶,這些人若是經過德慶的話,順路載她一程也是可以的嘛,便上前問道:“幾位大爺,可是要往粵西去?不知是打算去哪個州縣?我是德慶人,認得西江水路,興許能幫上你們的忙。”


    那人打量了他幾眼,見是個黑黑瘦瘦的少年,不象是有力氣的模樣,便道:“你也是個船夫麽?”


    明鸞賠笑道:“我雖不是船夫,但平日裏沒少駕船,幫忙打些下手還是沒問題的。”說來慚愧,她那駕船的技術,隻是四十裏路的短途遊行還可以應付,四百裏的長途?還是省省吧。想來這些人既然有船,自然也有船夫,隻不過是需要人帶路而已,她那點本事足夠了。


    但那人卻並不是這麽認為的,他上下打量了明鸞幾眼,見她目光中帶著急切,反而防備起來,正色道:“那就不必了,我要尋的是船工,你隻會認路,又有什麽用?”轉身給同伴們使了個眼色,幾個人便兩兩為伴,各自分散開來。


    明鸞有些著急,見這幾人都散開了,想了想,覺得還是找方才與自己說話那人比較好,他象是個能做主的,她得試試說服他,便要追上去。


    那人倒是機靈,帶著一個同伴在碼頭上四處尋問。明鸞見那同伴正是先前那位凶神惡煞的仁兄,心存忌憚,便隻是遠遠跟著,想要上前去搭話,又怕那人揍自己。那凶神似乎有些察覺,兩次回頭用警告的目光瞪她。她想走,又舍不得這個機會,正在心下糾結著。


    那兩人尋了一會兒,倒真尋著一個識路的船工,本來是給別家船行打下手的,是德慶人,見這兩位財神爺給的工錢比船行給的高一倍,就心動了,想著他們船上本就有船工,就算自己本事不到,也不會壞了大事,為何不趕在過年前多掙一點呢?便主動向船行請辭,應那兩個身穿深色衣袍的人邀請去了後者的船上。


    明鸞心中暗歎,後悔自己沒有把握好機會,正擔心那幾個人再不肯答應幫忙了,卻聽得附近碼頭邊上有幾個路人在說話:“咦?張四爺,你不是到北平做生意去了麽?我還聽說你今年打算在那裏過年了,怎麽回來得這樣早?”


    “唉,別說了,北平這會子正跟蒙古打仗呢。”那張四爺歎道,“聽說是蒙古一個大人物帶著士兵來偷襲,被燕王的兵逮住了,全被砍了,腦袋就掛在城牆上,看得人心裏磣得慌。沒兩日,城裏的士兵都走了,聽說都去了邊界上打仗,我怕不知什麽時候那些蒙古人就打到北平來了,生意也顧不得做,立刻就趕到海津坐了船回來。銀子是賺不完的,保命最重要。”


    有幾個人齊聲附和,卻有一人不以為然:“張四爺,你怕什麽呢?蒙古人哪有本事打到北平城下?燕王在北邊守了這麽多年,早就將蒙古人治得服服帖帖的了。就算再打幾仗,也是穩贏的。你卻害怕得跑了回來,豈不是白白丟失了發財的好機會?”


    那張四爺有些惱羞成怒:“話不能這麽說,你又不是我,沒到過北平。怎知道那裏是平安無事的?若是蒙古人真的打了來,到時候我還有命在麽?!”


    那人撇了撇嘴:“有燕王守著,蒙古人怎麽可能打過來?燕王又不是馮老二那樣的窩囊將軍。能把好好的城池都丟了。”


    其他幾人都笑出聲來,連張四爺也摸摸頭:“這倒是,燕王年紀雖輕。卻從沒打過敗仗。說不定他真能守住北平城,卻是我輕率了。”


    明鸞見他們在談論北平燕王府出戰蒙古之事,便知道是朱翰之先前提的那個計劃了。看來燕王已經動手了,隻是不知道這場蒙古大戰什麽時候能打完?自家大伯父章敬與常家兩位舅公又會不會參與進去呢?若是那樣,章家在德慶就有些危險了,必須趕在朝廷要借他們對付章敬之前,將人帶到廣州來。


    想到這裏,她又暗暗罵了章敞一通。如果不是他多事,事情早解決了,哪有這麽多麻煩?!幹脆丟下他。想辦法把其他人先帶過來吧!


    她正思索著,便聽到那幾個路人忽然住了笑。抬頭望去,隻看見他們都神色僵硬地看著不遠處背手站立的一個身穿綢麵夾棉直身的中年男子,後者一臉怒容地瞪著他們,冷冷哼了一聲。


    張四爺小聲問:“你們這是怎麽了?那人是誰?”旁人用更小的聲音回答他:“那是一家新開商行的老板,聽說背後的東家是馮家人。”張四爺倒吸一口冷氣,方才嘲笑馮老二那人臉色都變了,幹巴巴地與眾人道了別,便匆匆溜走了。


    那個中年男子又冷哼一聲,甩袖進了一家船行,張四爺等人見機不可失,也跟著溜了。明鸞在旁聽得分明,知道那個中年男子是馮家的爪牙,也不敢再多說什麽,扭頭就跑。


    她前腳剛走,那兩個穿深色衣袍的人便走到她方才站的位置上,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那中年男子幾眼。為首那人冷笑著對凶神惡煞那位道:“馮家的手倒伸得長,李家才倒了幾個月?他們就急著來接手人家的生意了,隻是不知道以他們的胃口,能不能撐得下去?”


    凶神惡煞那位道:“裘爺,馮家的人在這裏,指不定會見過你我,還是早些離開吧,橫豎船工也找到一個了,隻是領路,也用不著許多人。”


    那人想了想,點頭道:“好吧,我先帶人回船上,你去找其他人,命他們趕緊回來,等食水補充完畢,就立刻啟程!”頓了頓,“大彪,我記得……公子曾經提過,章家的姻親陳家在廣州有一處商號,是不是?”


    大彪答道:“確實有,公子還說有需要時可以向他們求助,隻是別泄露內情,隻需打起石家招牌,看在親戚麵上,陳家也不會袖手。可是裘爺,您方才也聽見了,北平已經出兵蒙古,隻怕眼下已經打得差不多了,再耽誤時間,就怕朝廷先一步下了旨意,咱們就不好行事了。還是先走吧,日後有機會再跟陳家打招呼。”


    “裘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你說得對,難怪公子總說你這人長得雖粗,心思卻細膩周到,比我強多了。若不是你提醒,說不定我又要犯錯,在吉爺麵前抬不起頭來。”


    大彪笑笑:“您就不必誇我了,方才那船工已經收拾好行李回來了,您還是快帶人回去吧。”


    “裘爺”見那船工果然正背著包袱走近,忙揮手招呼一聲,帶著人走了,大彪警惕地四周張望一圈,快速往同伴們的方向走去。兩刻鍾之後,他們的船又離開了廣州碼頭,直往西江上遊駛去。


    明鸞有些沮喪地回到茂升元,長籲短歎一番,決定改訂二十五日清早的一艘渡船回德慶。時間雖然有些晚了,但那船行與茂升元相熟,是信得過的,照行程應該可以趕在年前到家。橫豎陳氏不肯來廣州過年,她就回去陪家人一起過又如何?她相信以自己三寸不爛之舌,一定能說服章寂與陳氏盡快遷往廣州的。至於章敞?誰管他!在章放的調令正式下達之前,全家就搬離原本的衛所也有些不合規矩,隻讓幾個家人提前到新任地去打點些瑣事倒是可以的,到時候,她,章寂和陳氏、玉翟,甚至周姨娘與文虎都是提前去打點的家人,章敞就是留下來做證明的那一個!反正他在這個家裏一向沒什麽用處,就讓他發揮餘熱好了。


    明鸞將這個決定告訴了馬掌櫃叔侄,馬掌櫃見無法說服她,也隻能歎息著答應了,又派夥計去那家相熟的船行打點,借口明鸞是東家親戚的兒子,讓船老大多照應些。明鸞連忙謝過他。


    馬掌櫃擺手道:“謝什麽呀?我沒能攔下您,心裏別提有多難受了。您說這叫什麽事兒,好好的姑娘家……”


    明鸞輕咳一聲,有些討好地道:“那我回去的時候,能不能請您派個人偶爾去幫我看一看房子?我很快就會帶著家人回來的。”


    馬掌櫃皺眉:“您難道還要帶著虎哥兒一起上路?不是我老馬多嘴,鸞姑娘,您一個小姑娘,哪怕扮成了男孩兒,獨自走那麽遠的路回家也夠叫人擔心的了,若再帶上一個小的,您哪裏忙得過來?要不我叫馬貴陪您一道走,要不您就把虎哥兒留下來吧?我擔保定會把他照料好,絕不會叫他少塊肉的。”


    明鸞沉思,有些拿不定主意:“過年的時候少了他……”咬咬唇,想起自家還處於危機當中,便當機立斷:“罷了,就讓他留下來,請馬叔多多照應他些,別讓他到處去,也別讓他見外人,隻叫他留在屋裏練字讀書就行了。他還是挺乖巧的,若有什麽得罪的地方,您別客氣,盡管教訓他。”又對馬貴笑道:“你們叔侄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麵,如今好不容易團圓,我怎能妨礙你們?若你們實在不放心,就讓老鬆叔和老鬆嬸陪我一道走吧。我昨兒聽他們說話,好象很是掛念德慶那邊認的幹兒子呢。”


    事情就這麽定下了,在離開之前,明鸞開始想辦法從卞大人那邊打聽北平的戰況,想要知道自家大伯父與舅公們是否會被卷進去。她不知道的是,那日在碼頭上擦肩而過的那群穿深色衣袍的人所坐的船在三日後到達了德慶碼頭,才靠岸便與人起了衝突。


    對方是一對母子,母親滿臉蒼老,衣衫襤褸,兒子年紀不大,是個瘸子,臉上留著顯眼的疤痕,一隻眼睛還瞎了。兩人狼狽地從一艘過路的客船上被趕下來,目送那客船離去,嘴裏罵罵咧咧的,一回身,卻與深色衣袍眾人雇的船夫撞了個正著,便破口大罵起來。


    大彪奉了上命出來看是怎麽回事,隻打量了那對母子一眼,臉色就變了變,飛快地回艙內報說:“吉爺,外頭好象是李城的妻兒,就是悼仁太子妃的親妹妹和外甥,本該是在東莞的,不知怎會到了此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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