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容萬萬想不到柳同知會說出這麽一番話來,腦子裏拚命回想,記起當初自己確實說過這麽一番話。可當日她是為了證明章家與石家關係匪淺,章玉翟與石家孫子有婚約,才會這麽說的,不過是胡編亂造,石家若是要救章家,早就救了,又怎會拖到今日?她可是聽姑母說過的,當初章家落難,後者曾送表哥元龍與表姐元鳳前往臨國公府求救,連石夫人這個親姑祖母的麵都沒見著,就被打發走了,可見石家絕情,這樣的人家,怎麽可能會在這時候冒險救章家?!可見那個所謂的赦令,十有**有問題!


    然而,德慶官府上下,連柳同知、知州與通判在內都沒有生出疑心,大概是因為她當日說了這麽一番話,讓柳同知信以為真了。她若早知道撒個小謊會給章家帶來這麽大的好處,她那天絕不會多說一個字!


    但她卻無法向柳同知說明真相。對方本就反對她與柳玦的婚事,若叫他知道她當初曾為了破壞柳璋與章玉翟的婚事撒下這樣的大謊,隻怕會反對得更厲害了,萬一柳玦誤會了,事情就會變得更糟。苦苦思索之下,她也沒有什麽好辦法,隻能跪著哀求:“大人請明察,會不會是朝廷發了兩份旨意,隻是另一份來得慢些?朝廷既要赦免章家,想必也是看在章將軍的軍功份上,可我沈家原是章將軍嶽家,他是不會丟下我們不管的!”


    柳同知冷笑:“若是你父親不曾做下那等傷天害理之事,你家不曾與章家交惡,章將軍或許真會救你們,可如今你們兩家已是死仇。還妄想沾人家的光,天底下哪裏有這麽好的事?更何況,我先前已說得明白,朝廷雖說是因為章將軍的功勞才赦免了章家,但在朝中活動的卻是臨國公府。臨國公與章家是至親。與你沈家何幹?人家為何要救你們?行了,事實如此,多說無益。你還是回去吧,任你在這裏再嚷嚷,朝廷的赦令也隻會給章家。”說罷甩袖就轉身離開。


    沈昭容無力地跌坐在地。不敢相信自己一家真的要被留在這偏僻的流放之地。章家人卻能脫去罪人身份,安然無恙地離開。為何章家總能受到上天的眷顧?他家本來就有好親戚幫襯,不曾受過什麽苦,章放還在衛所中平步青雲,去了安南戰前,不但性命無礙,還連連立功,做上了百戶。如今全家人又得了朝廷的特赦。而他們沈家呢?一再落魄,如今她父親正在牢中受盡酷刑,卻無人伸出援手。上天為何如此不公?!


    “沈姑娘!”柳玦不知幾時擺脫了看守他的人,跑到了沈昭容麵前。見她麵帶淚痕,忙從袖中取出方帕,小心翼翼地遞過去,“你別難過了,我雖然被叔叔嬸嬸逼著離開,但你放心,我馬上就會回來的!現下他們看我看得緊,我又怕真惹惱了叔叔,會連累了令尊,因此隻能聽他的。等我到了廣州,過完年,叔叔要接手新差事,嬸嬸也要忙著與人交際,兄弟又要去學宮,家裏就再沒人能管得著我了,到時候我一定悄悄兒趕回來娶你。”


    沈昭容滿麵茫然地看向他,眼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我能相信你麽?若連你也棄我而去,我在這世上便再無依靠了!”


    柳玦聽了這話,頓時覺得自己偉岸起來:“放心吧,我若負你,就叫我不得好死!”


    沈昭容低下頭去,想了一會兒,便擦去淚水,重新抬起頭來:“好,我就信你,你當日與我已經交換了婚書,婚約既成,就絕不能毀約。若你負了我,我便是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若是常人看見沈昭容此刻臉上的猙獰與眼中的狠厲,也許會被嚇倒,但柳玦此人卻天生少根筋,不但不感到害怕,還高興得緊,隻覺得這是沈昭容對他的真情癡心,恨不得把自己的小心肝也掏出來給她瞧了,再三對天發誓,說一定會回來娶她。


    沈昭容心下稍安,便向他哭訴:“你這一去,不知幾時才能回來,即便我等得,我父親也等不得了。你不知道他這些日子受了多少罪!知州命人對他嚴刑拷打,我真怕他熬不住……”


    柳玦忙道:“我也正在擔心這件事,已經想好了一個主意。如今馬上就是官府封衙的時候了,那知州在這時對你父親用刑,多半是為了泄憤。從前他得罪我叔叔良多,如今我叔叔高升了,他也收斂了氣焰,處處討好,若是借我叔叔的勢讓他別再對你父親動刑,諒他也不敢不聽。”


    沈昭容早就打著這個主意,隻是沒什麽信心:“柳大人若是願意開這個口,我還用犯愁麽?況且你們都要走了。”


    柳玦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這是我昨兒寫好的,你拿去給知州看。我在信裏嚇唬他,讓他別再對你父親動刑了。大節下的,誰樂意找不痛快?我又不是叫他放人,這點小事想必他不會推拒。隻要等到年後立春,你父親的性命就保下了。等我回來娶你,再謀後事。”


    沈昭容接過信,想起他的文采,有些不放心,便打開信細細讀了,覺得意思還算明白,才放心將信貼身收好,望向柳玦的眼中也帶了幾分親近之意:“難為你費心了,若我父親果真能得救,都是你的功勞。”說著臉色微紅,羞澀地低下頭,“這份恩情,我會記一輩子的……”


    柳玦的心都軟得快要化成水了,臉紅紅地從袖裏、鞋套裏掏出幾樣東西,又將腰上的玉佩也解了下來,通通塞進沈昭容手中:“這幾樣東西還值些銀子,你暫且收下,就當留個念想,若有需要,隻管拿去賣錢,千萬別虧待了自己。”


    沈昭容見那幾樣東西裏有兩個玉佩、一個玉扇墜和一個白玉帶鉤,質地都不錯,還有幾個金銀錁子。都是柳家慣用的樣式,想必是柳玦從叔嬸處得來,另外還有兩塊凍石印章,應該也值不少銀子,最後居然還有半吊錢和幾個零散的銀角子。不由得訝然:“這些東西是……”


    柳玦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我身上但凡值點錢的都在這裏了,橫豎叔叔嬸嬸總不會餓死我,要出門與人交際時。問兄弟借幾樣東西來裝門麵就行了。可惜叔叔嬸嬸不肯給我什麽財物,不然不止這些。你隻管拿去用吧,不必擔心我。”


    沈昭容點點頭。拿手帕將東西包起。放進袖中,心中微微有些懊惱:這點東西才值多少銀子?夠做什麽的?柳同知夫妻也未免太小氣了,親親的侄子,居然隻讓他身上留這麽一點值錢的物件,也不怕他出去叫人笑話,難道侄兒穿戴得寒酸,他做叔叔的臉上很有光采麽?


    柳玦見她收了東西,鬆了口氣。正要再與她訴幾句衷腸,忽然聽得碼頭附近傳來喧嘩聲,兩人雙雙抬頭望去。原來是章家人在幾個生麵人的護送下坐著馬車到了。章家老爺子章寂由兩個穿著體麵的人親自攙扶著上了跟在柳家官船後的一艘大船,後麵跟著手拿大包小包的章玉翟。周姨娘則抱著一床厚厚的被子,被子裏似乎卷著個小孩,後麵又有一個婆子,背著一個用被子重重卷起來的人形物件,最後是陳氏,一手挽著包袱,一手攙著臉色憔悴、身體虛弱得似乎隨時都要倒下的沈氏,慢慢地往船的方向走。


    沈昭容眼中一亮,顧不得柳玦正想拉她的手說什麽話,就將他推開站了起來,朝沈氏那邊急奔過去,滿麵是淚地撲到對方腿邊,哭道:“姑母!姑母!你可不能丟下我們不管啊!”


    沈氏見是侄女,頓時精神一震,鬆開陳氏的手,緊緊抱住沈昭容,哭道:“好孩子,不是我要丟下你們不管,實在是朝廷不曾下令赦免你們。你放心,你姑父今非昔比,等我見到他,一定勸他把你們救回去。好生等著我,我不會丟下你們不管的!”


    沈昭容心頭一鬆,連忙繼續哭求:“姑母說話可要算話,我們是您僅剩的娘家人了,隻當看在骨肉手足份上,千萬不要棄我們而去!”


    陳氏在旁聽得眉頭直皺,她心裏清楚自家那份赦令不過是偽造的,原是朱翰之自作主張,章敬此刻怕還不知道這事兒呢,沈氏哪裏能見到他?更別提說服他救沈家人了。而且宮氏的事才發生了多久?即便不是骨肉至親,也是相處了十多年的妯娌,沈氏一心隻顧著娘家人,實在叫人心冷。


    但她不願在這裏多說什麽,隻是拉了沈氏一把:“大嫂,船要開了,快走吧。”


    沈昭容依依不舍地看著她們消失在船艙後,沒有留意到她身後的柳玦一臉的悵然若失。


    送走了柳家人與章家人,沈昭容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她掂了掂袖中那幾樣物事,猶豫了好一會兒,便取了銀角子和半吊錢出來,轉身往知州衙門去了。


    她既得了柳玦那封信,自然要送到知州麵前去,好讓他不再對父親動刑。所幸柳同知一家已經走了,否則她也沒那膽子扯起這張虎皮。


    然而,信是送過去了,知州卻不為所動。柳同知臨行前一再交待他要盡快把案子了結,又怎會轉個身又示意他將案子拖延下來?想來不過是柳家那個不爭氣的侄兒自作主張。知州近日也曾聽聞柳家侄兒癡戀沈家女兒的八卦傳聞,壓根兒就沒把柳玦放在眼裏,讓人將沈昭容打發出去,就繼續讓官差對沈儒平動刑。


    沈儒平哪裏受得住一再刑求?沒多久就撐不住了,說出了事實真相。宮氏那天確實是去過沈家,隻是大鬧一通後,與杜氏糾纏間撞到了桌角,當即頭破血流暈過去了,因為傷勢過重,很快就咽了氣。他們一家擔心會惹來官非,便趁著外頭正下大雨,悄悄兒將宮氏的屍首藏了起來。


    藏屍的地方是哪裏?原來沈家的小院位於村尾處,院後有一處小竹林,竹林的另一頭是村裏另一戶人家的後院,早已荒廢多時。那家主人是夫妻兩個,兒子在城裏做工,女兒也嫁到了別處。夫妻倆就把用不著的屋子鎖起來,搬到前院去住了,極少去後院。沈家人清楚這一點,就把宮氏的屍首運到那家人的後院去,借著雨勢挖了個深坑埋了。又將一應痕跡都收拾幹淨。官差們就算疑心再重也,隻搜查了沈家的小院內外,左四更進一步搜查了小竹林。卻萬萬沒想到他們居然會膽大包天,將屍首藏在別人家裏。


    沈儒平雖然招供了,但還是留了個心眼。隻說是自己夫妻做的。女兒因為那日身體不適,早早睡下了,因此對此事一無所知。他雖不知道柳同知一家已經離開了,但也知道柳玦對自家女兒一片癡心,不能白費了這個依仗。隻要說出實話,他就不是殺人犯,頂多隻是個藏屍的罪名,一旦柳玦與女兒婚事定下。任憑柳同知再不甘願,也不會坐視姻親被關在牢裏的,到時候他頂多吃點苦頭。判上幾年監牢,也就出來了。若是柳同知識趣,說不定連這點苦頭都不用吃。但最重要的一點是女兒身上不能有汙點,否則婚事不成,再多的算計都是空的。


    然而他這番苦心,當事人沈昭容卻體會不到。她聽說父親招認了,心中大恨,隻怨父親為何這般軟弱,竟熬不住刑罰。隻要再捱幾日,衙門封筆,他就不必再受這苦楚了,年後很快就到立春,就算他被定了殺人之罪,也不會被處死,過後還有大半年的時間才到秋天,隻要姑母沈氏說服了姑父章敬來救人,還有什麽可怕的?他為何就沒忍住呢?!


    她看著知州衙門的官差紛紛出動,前往布村挖掘宮氏的屍首,心中糾結得不行,猶豫了一會兒,跺跺腳,還是跟著去了。


    杜氏留在家中,對丈夫女兒今日所經曆的事一無所知,她正煩惱著小姑子母子二人的事。這幾日,李沈氏與李雲飛就住在沈家,不是嫌飯菜不夠好,床鋪不夠舒服,就是問杜氏與沈昭容幾時兌現承諾,那李雲飛還不老實,暗地裏對沈昭容動手動腳的,讓杜氏母女深惡痛絕。若不是擔心家裏沒人,李家母子會將值錢的東西偷了去,杜氏就陪女兒去碼頭了。此時家中沒有別人,她隻能一再忍受李家母子的嘮叨。


    但杜氏本來就不是好脾氣的人,忍了半日,再也忍不住了。想想柳家人都走了,柳玦已經與自家交換了婚書,就算李家母子到外頭亂嚷嚷,他也不可能聽見。況且李家母子本來就是偷偷過來的,見不得光,大不了告上衛所,讓人把他們送回東莞去就得了。


    這麽想著,當李沈氏再次念叨起他們曾經許諾要給予的好處時,沈氏就拉下臉來,反駁回去,還說:“你想告就盡管告去,橫豎你們手上又沒有證據,柳大人一家今早已經起程離開了,除非你們有法子追上去說我們容兒的閑話,否則我怕你何來?”


    李沈氏一愣,怒道:“弟妹,你那天可不是這麽說的!”


    “那天是那天,今日是今日。”杜氏冷哼,“若是你們安安分分的,看在親戚麵上,一碗飯我還是供得起的,隻是你們不該一再相逼!別以為我們母女倆沒了男人撐腰就是好欺負的,逼得急了,我們上衛所裏說話!你們不經官麵就私自潛逃至此,可是逃亡之罪,到時候大可問一問衛所裏的將軍們,可會輕饒了你們?!”


    李沈氏眼中露出驚懼之色,不禁後退了一步,臉上刷白。但李雲飛年少氣盛,卻沒那麽容易被唬住,反而還啐了杜氏一口:“你敢威脅我們?好,咱們就走著瞧!當日你們私自收留太孫,還將他窩藏了這麽多年,雖說如今人已經死了,但幾年下來見過太孫的人可不少,若我告上官府,官差們用心一查,你們還能瞞住什麽?我倒要瞧瞧,現在的皇帝知道了這個事兒,還會不會饒了你們的狗命!”說著就要往外闖。


    杜氏臉都白了,李沈氏慌忙拉住兒子:“你要去哪裏?別衝動,事情捅出來,咱們也得不了好啊!”


    “母親在說什麽話?你兒子告發了驚天大秘,自然是個大功勞。你別怕,咱們家又不曾參與進去,能吃什麽虧?”李雲飛得意地瞥了杜氏一眼,“等著瞧吧,到時候別說是什麽柳家楊家,誰都救不了他們,看他們還得意什麽!”又要往外闖。


    杜氏手忙腳亂地去攔,低聲下氣地賠著笑臉:“好外甥,方才是舅母胡說,你就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們吧!”李雲飛不但不肯應,反而還得意洋洋:“你現在倒怕了?昨兒我不過想摸摸表妹的手,那時候你是怎麽說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就想吃了,怎樣?”


    杜氏臉色一變,神情僵直,見李雲飛還要繼續往門外走,忙再次去攔,可惜怎麽攔也攔不住,甚至還被他推倒在地。眼看著阻止不了李雲飛的腳步,她看了看牆角處的柴刀,把心一橫,拿起刀便往他身後劈去。


    李雲飛哪裏想到弱弱的舅母居然有這個膽子?壓根兒就沒提防,背後中了一刀,頓時倒地,不醒人事。李沈氏驚呆了,撲到兒子身上又哭又喊,見他沒有回應,身上的血象湧泉一般直往外冒,幾乎昏死過去,看向杜氏的目光簡直恨不得活吞了她:“你這賤人!你會不得好死的!”便撲過去要與她拚命。


    杜氏嚇了一跳,手中柴刀一揮,大量的血便從李沈氏胸前噴出,後者雙眼圓瞪,很快便軟倒在地,再也沒有動靜了。


    杜氏這才發現自己連殺了兩人,頓時驚慌失措起來,但想到這件事不能被人發現,而藏屍之事她又不是頭一回幹了,忙深呼吸幾下,沉住氣,便慌慌張張地施行起來。


    就在她好不容易掩人耳目地將兩具屍首背到那家鄰居的後院處,開始挖坑時,前院傳來了動靜,她躲避不及,正正與屋主人和幾名官差對了個照麵,隻覺得眼前一黑,天都要塌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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