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坐在金座上,任由太醫為自己上藥,臉繃得緊緊的,神色陰鬱。


    一個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的小太監有些慌張地從殿外跑了進來,稟道:“大臣們都跪在前殿,求陛下收回成命呢,有兩位老大人因受不住寒風,已經暈過去了。趙統領求問陛下,可要為兩位老大人請太醫?”


    建文帝冷笑一聲:“朕受苦受難之時,不見他們如此關心,如今朕要殺馮家人,他們就象死了爹娘似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馮家老不死才是天子呢!”


    小太監慌忙跪下:“奴婢惶恐!”太醫也滿麵驚慌地跪下磕頭不已。


    建文帝的臉色略緩和了些:“起來吧,又不是你們的錯,不過是馮家的同黨走狗在苟延殘喘罷了。他們還以為自己能保下自己的賤命呢!等朕解決了馮家,自會收拾他們!”


    小太監自然是連聲附和,心中卻深知大臣跪求的不是保馮家人性命,而是求建文帝不要殺戮太過,並且收回立三皇子為儲的成命。如今正是春天萬物複蘇之際,殺戮過多,有傷天和,更別提太孫與燕王正在舉兵來襲的路上,這種事隨時都會成為他們攻擊建文帝的把柄。而三皇子年幼,又不大聰明,立他為儲實在叫人不安。二皇子雖有馮家血統,又有過錯,卻是僅存的年長皇子,貿然將他廢為庶人,也太草率了些,更會讓社稷不穩。然而小太監知道,自己是不能將實情報上去的,寧可讓建文帝繼續誤會。


    倒是那太醫聽了建文帝所言,全身忽地一震,低下頭來,表麵看上去似乎若無其事。實際上目光閃爍不停。然而建文帝並未留意,隻是吩咐他:“繼續上藥。”太醫連忙起身繼續先前的動作。


    小太監悄悄打量著建文帝青腫不堪的麵目,小心翼翼地說:“陛下。那馮家人當真如此膽大包天,對陛下也敢下如此毒手?!”


    建文帝臉色一沉:“他們連朕的性命都不放過,這點動作又算得了什麽?!”一說起這事兒他就咬牙切齒了:“當日朕一時氣急攻心。暈過去了,不過是小疾。誰知馮氏竟聯合娘家人將朕軟禁宮中,還矯詔殺了奎兒(大皇子朱文奎)!幸好你師父趙喜冒死來傳信,並且告訴朕他們計劃向我下毒,隻等朕留下傳位詔書、告知玉璽所在,便要送朕歸西,好做那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美夢,朕還被蒙在鼓裏呢!你師父冒險避開所有監視朕的人。護送朕出宮,偏又遇上了禁衛兵!又是他提醒朕馮家曾把持禁衛多年,禁衛諸將信不過,朕當時還不肯信他,是他挺身而出,為朕去試探那隊禁衛,結果卻……”他說得眼圈都紅了,“小張子,是朕害了你師父,可憐他一去無回。朕隻聽見他的慘叫聲,看見地上有血,卻至今未能找到他的屍首。也不知那些殺千刀的逆賊將他遺體如何處置了……”


    小張子眼中精光一閃,麵上卻半點不露。反而抽抽答答地傷感起來:“陛下千萬別這麽說,奴婢的師父對陛下最是忠心了,常常教導奴婢,隻要是為了陛下,哪怕舍了性命也在所不惜。他雖然死得慘,屍骨都找不回來,但隻要陛下安然無事,他在天之靈也會覺得欣慰的……”


    建文帝聽得順耳,忙道:“你放心,朕對於忠臣從來都不會虧待的!等底下人找到你師父的屍首,朕必會將他好生殮葬,並加以封賞,讓他死後也能風風光光。”


    小張子感動得五體投地,向建文帝叩首百拜:“謝陛下恩典!師父若泉下有知,定會感念陛下恩德!”


    建文帝滿意地點點頭,神色又轉陰鬱:“朕不會虧待忠臣,但對於亂臣賊子,則絕不會姑息!馮氏還與朕是結發夫妻,為朕生兒育女,朕念著多年夫妻情份,即便她父親兄弟行事越發跋扈囂張,也記得要給她留個臉麵,沒想到她反而要對朕下毒手!當日你師父趙喜慘死,朕雖是躲在隱蔽處,卻聽得清清楚楚,是她向禁衛軍下令,‘寧殺勿縱’!哼!她居然要對朕寧殺勿縱!這個毒婦,還有臉對朕說她冤枉!朕若不即刻將她處死,枉稱一國之君!”


    小張子忙道:“陛下聖明!若皇後娘娘當真犯下這等謀逆大罪,自然是要受罰的。隻不過二皇子殿下一直跪在宮前哭求,文武百官又再三求陛下慎重行事,若是……”


    “他們除了叫朕慎重,還會說什麽?!”建文帝沉下臉,“朕再三跟他們說了馮氏與朱文圭的罪狀,他們卻隻會說沒有證據。要什麽證據?朕就是證據!朕失了忠心的內侍,好不容易逃出宮,才出宮門就被馮家人迷暈過去,若不是當年朕為了以防萬一,有過準備,在那迷藥效用過去之前醒來,還不知會被他們如何處置呢!朕逃離時看得清清楚楚,那處田莊朕從前行獵時曾經去過兩次,正是馮家的產業,朕甚至在莊內看見了馮兆中手下的兩個錦衣衛!他們還企圖掩蓋事實,將朕打暈,改送往別處。若不是朕身強體壯,及時醒轉,尋機出逃,興許就真的隻能受他們擺布了!這麽明顯的證據,那幫大臣還要為馮家叫屈,分明是睜眼說瞎話!他們當我是什麽?有眼無珠的昏君麽?!”


    “陛下熄怒!”小張子與太醫再次齊齊跪下,建文帝擺了擺手:“罷了,你們下去吧。小張子給我傳令下去,庶人朱文圭已無資格在宮中行走,即刻出宮,若有違令者,休怪我不顧父子之情!”


    “是。”


    “還有,那群大臣要跪,就由得他們跪去,別給他們請什麽太醫了,跪死一個算一個!你現在就親自帶軍士去馮家,無論男女老少,一律絞立決!憑他是誰,都不許阻攔,若有人敢救人,即刻斬殺!”


    小張子眼中一亮。跪倒領命:“奴婢謹遵禦旨!”


    他與太醫齊齊退下了,殿內隻剩下建文帝一人,他拿起一把手鏡對著望了好一會兒。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鼻頭紅腫處,立刻痛得眼淚直流,又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便憤怒地將手鏡往地上一摜,冷聲道:“豈有此理!等我查出是誰將我打成這副模樣。我定要殺他滿門!”


    明鸞對自己曾經打過什麽人一無所知,她隻是每天喬裝打扮進江寧縣城去打聽消息,聽說皇帝賜死了馮皇後,又下令絕殺馮家滿門,心裏還暗爽了一陣。可惜,馮家不是坐以待斃之輩,才收到馮皇後已死的風聲。就立刻帶著全家人逃了,隻留下一些小妾奴婢在家中等死,而這些人就成了建文帝暴怒之下的犧牲品,明明隻是被發賣的命,卻全都丟了腦袋。緊接著,又傳來被廢為庶人的二皇子離宮後失蹤的消息。


    明鸞心想,這位二皇子朱文圭一定是被馮家人救走了,也不知他們接下來有什麽陰謀,會不會狗血地倒打一耙,說建文帝是被奸人蒙蔽了。將忠心的馮皇後和馮家人當成是壞蛋,於是帶著大軍反攻回去,要“清君側”?不過現在可不是太平年月,燕王和太孫正準備打過來呢。這一招他們能用嗎?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朱翰之來了。


    朱翰之隻帶了幾個隨從,打扮得象個普通大戶人家公子來溫泉度假那般過來了,找借口派人請了章寂與明鸞祖孫倆過去,便向前者請安,並告知了燕王與太孫的近況。


    燕王與太孫都安然無恙,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並且還成功地說降了徐州守將。據說,這位將軍的夫人跟馮家有些親戚關係,聽說她在京城裏也受了些牽連,雖然被家人護送著安全離開了,但也經受了一番驚嚇,更要緊的是,她親哥哥曾經為馮家做過不少事,因此在京城的清洗運動中被冠上一個違反聖旨的大罪名丟了性命,他妹子的家書送到徐州,那位將軍就義憤填膺了。他在前線為建文帝拋頭顱撒熱血,建文帝卻在後方砍了他大舅子的腦袋,抄了他的家,還差點將他老婆下了大獄,也未免太不講理了吧?加上燕王派去的人巧舌如簧,又許了他不少好處,他就順勢倒戈了。


    這位將軍乃是抵抗燕王大軍的中流砥柱,他倒戈了,沿路其他將領就丟了一半的勇氣,燕王大軍勢如破竹,再過兩日就能到達鳳陽了。那裏可是本朝龍興之地,拿下了那裏,建文的氣數就所剩無己了。


    章寂聽了這些消息,內心欣喜不已:“好,總算等到這一日了!如今建文手下可用的武將不是受馮家牽連,自身難保,就是投入馮家那邊成了亂臣賊子,建文哪裏還有人可用?大敵當前,他還隻顧著內鬥,可見他氣數已盡了!”


    明鸞心裏也在高興,但她還沒忘記先前的疑惑:“廣安王殿下,前幾天我在莊上砸暈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呀?”


    朱翰之頓了一頓,笑道:“三表妹還是別知道的好,就怕你聽了他的名字,會嚇得半死呢。”


    明鸞白了他一眼:“你又耍我了,就看那人的窩囊樣,我才不會被他嚇死呢!”


    朱翰之笑而不語,章寂低頭喝茶,似乎已經有所察覺。明鸞鬱悶地看了看他倆:“究竟是誰?我瞧他的年紀……打扮……氣度……可是馮家的人?”見朱翰之搖頭,又想:“總不會是建文帝吧?”


    朱翰之也端起了茶碗,卻沒有搖頭。


    明鸞睜大了眼:“真是他?!”章寂輕咳一聲:“三丫頭,那人身份不一般,你心裏知道就好了,別與人說去,免得泄露了風聲,惹禍上身。”


    明鸞卻忍不住笑了:“我當然不會傻到跟人說我把皇帝打了,但心裏還真是爽快。我那天應該多打他幾下的。”


    朱翰之歎道:“你那天打得他麵目全非,又踩了他……”頓了頓,“……那麽多腳,我手下懂醫術的人檢查過,說他回去了也要受盡苦楚,若是沒調養好,隻怕這輩子都休想再有子嗣了。若不然,他正值壯年,又不信自己會被太孫與燕王奪去皇位,又怎會甘心立個三歲娃娃為儲君?你還嫌不足。”


    明鸞冷哼道:“如果不是他,我祖母又怎會死?我堂兄弟姐妹們也不會在流放路上病死了,還有我父親,也會至今安然無恙。那就是我們章家的大仇人,有機會報仇,我不砍他幾刀就算是好的了,砸他幾板凳算什麽?那幾腳也輕得很,我要是早知道他的身份,就一刀剁了他的小**,叫他做太監去!”


    正在喝茶的章寂被嗆住了,在旁連連咳嗽,朱翰之眨了眨眼,幹笑兩聲,便湊過去噓寒問暖:“姨祖父沒事吧?沒事吧?您慢點兒喝,這茶燙著呢……”


    明鸞走身走到祖父身後替他撫背,等他喘順了,才有些疑惑地問:“您怎麽會嗆著呢?這茶也不燙呀?”


    章寂又咳了兩下,擺擺手,微笑著問朱翰之:“既然那日來的是建文,你們怎麽將他弄過來的?那幾日馮家人在宮中興風作浪,連大皇子都丟了性命,想必也跟建文不在宮中脫不了幹係吧?”


    朱翰之悄悄瞥了明鸞一眼,見她也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便答道:“他當時其實在宮中,隻是被馮皇後軟禁起來了,身邊的人都換上了馮家在宮中的爪牙,他的旨意傳不出寢殿,殿外的消息也傳不進去。是我命燕王府早前派到宮中的人手想辦法將大皇子被賜死的事捎信給他,又將他帶出殿外,在宮中僻靜處演了一場好戲,找個聲音象馮皇後的女子說了一番大逆不道的話,讓他誤以為馮皇後要置他於死地,還把禁衛諸將也拉下了水。因此建文以為自己在宮中孤立無援,就逃出宮門,我們的人正好將他迷暈,送到莊中。”


    章寂皺了皺眉:“萬一叫他發現莊子所在,就怕反而惹來禍事。”


    明鸞卻問朱翰之:“前些天我看你們在莊子裏動土,改建了不少房屋,整個莊子都大變樣了,是不是跟這件事有關?”


    朱翰之笑了笑:“你道我為何當初會選中石家這處田莊?就因為它的格局極象馮家一處莊子,當年建文帝在南郊遊獵時,曾在那處田莊小歇,可以說是極熟的。讓他發現莊中格局,不用我跟他說,他自己就先疑心是馮家搞鬼了。雖然中途出了點意外,但事情還是照我們所設想的完成了。建文帝以為馮家要殺他,就先下了殺手,把最後壓箱底的人手都派出去了。”


    “那……”明鸞眼珠子一轉,“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不怎麽辦。”朱翰之微微一笑,“接下來就要看燕王那邊的動作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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