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使了個小小的心計,黑了大伯父章敬一把,這件事可以瞞過別人,卻未必能瞞過章寂。他初時隻是因為長子的算計而憤怒,沒有多加留意,但當他到達了舊宅,安頓下來,心情也平靜了,有閑心聽下人的議論時,明鸞那點小小的心思便清楚地顯露在他麵前。


    他叫來了明鸞,有些艱難地問她:“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明鸞眨了眨眼,露出一個天真甜美的微笑:“祖父,您在說什麽?”


    “別裝模作樣,你明白我在問什麽。”章寂皺起了眉頭,“如今府裏府外的人都在非議你大伯父,說他對我這個老父不孝,薄待兄弟子侄。這一切都是因為今日搬家時的情形。其實你早就預料到了吧?”


    明鸞默了一默,笑容裏滲進了幾分陰冷:“祖父,您在責怪我嗎?可我又做了什麽呢?”她隻不過是明知道後果,還保持沉默而已,但如果章敬沒有那樣的想法,她什麽都做不成。


    章寂也想到了這一點,因此隻是愣了愣,便沉默下來。


    但明鸞卻沒打算把這件事含糊過去,如果不把話說清楚,也許祖父心中就會一直留著這根刺,對她可沒什麽好處。她坦然地對他道:“祖父,您心裏清楚,我會勸您回南鄉侯府來,那是因為大伯父對我們太過分了,您是知道的,也很讚同,還為我們斥責了大伯父。大伯父早知道您要回來,一直都反對,可他也沒攔著我們收拾行李,頂多就是袖手旁觀而已。”


    章寂沒出聲。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幫忙,長房的人自然不會多事,所以行李都是我們自己收拾的。”明鸞道,“不過我們的行李其實並不多,除了從嶺南帶回來的一些衣裳,還有在城外和江寧莊上住的時候做的衣裳。也就隻有回京後新做的幾件了。我想那幾件衣裳本來就是為我們幾個量身縫製的,又是服喪時穿的衣裳,換了別人也未必會穿,帶走應該也沒問題。本來我還想將我們幾個用的鋪蓋拿走。特地請母親去跟袁姨奶奶說了,願意照市價買下。袁姨奶奶笑著說那些隻是些不值錢的布夾被,若我們連這點東西都要跟她計較,那就太打她的臉了,接著就開始勸我們不要走。這簡直就是廢話,連大伯父都叫我們走了,她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隻是她沒有答應讓我們帶走鋪蓋。我們院子裏侍候的人又在私下議論說我們貪心,連這點小便宜也要占他們侯府的,因此我和母親、二姐姐商量了,自掏腰包買了幾匹布,連夜趕製了些夾被出來,直接送來了這邊府裏。”


    章寂的臉色漸漸發白,目光轉向自己的床鋪方向。他用的鋪蓋同樣是新做的,隻是孫女們說這是親手做了孝敬他的。因此他並不知道這裏頭的緣故。難不成連他要帶走東園裏用慣的鋪蓋,長子一家也要說他在占便宜麽?!


    明鸞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連忙笑著擺擺手:“祖父不必多心。大伯父和袁姨奶奶他們再糊塗,也不會攔著您把您的鋪蓋帶走的。隻不過是我們想到大伯父可能會時不時接您過去小住,留著鋪蓋在那裏,也省得費事再備新的,又想讓您試試孫女兒們的手藝,才把自己做的送過來罷了。”


    章寂神色漸漸緩和下來,隻是眉間仍舊帶著落寞。他不知道自己的長子對子侄們已經冷漠到了這個地步,連鋪蓋小事都要計較。難不成今日那事並不是小孫女的算計,而是長子真的不孝至此?


    明鸞悄悄打量著他的神色,接著道:“除了鋪蓋之外。我們沒什麽大件的行李,也就是聖上賜還的物件中那部分家具擺件了。那些東西我們早已經跟大伯父討過了,他雖然不理我們,但袁姨奶奶還是把一部分東西送了過來,隻留下了幾件最值錢的屏風什麽的。我想家裏暫時用不著那些東西,讓大伯父替我們保管一段日子也好。就沒強求。您瞧,這邊侯府裏的家具,除了前任住客留下來的,聖上賜還的,剩下的都是我請張爺爺去置辦的,東西不多,隻勉強夠用而已。為了保證祖父搬過來後就能安頓下來,這些東西都是事先安放好的,沒有隨我們同行。”


    章寂漸漸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你說得對,大件的行李自然是事先運送過來安放好的,隨身的行李又不多,自然用不了多少馬車……”他看了看明鸞:“可是……即使如此,也不代表我們隻需要用五輛車!你今日將虎哥兒和鵬哥兒都安排在我車中,明知道你二姐姐與周姨娘一向不和還讓她們同坐一車,你們母女一輛車,你四叔夫妻一輛,剩下的丫頭合坐一輛,其餘男女仆婦都用雙腳行走……”


    明鸞笑了笑:“年老體弱的人,還有年幼無力的人,我都讓他們提前過來了,剩下的都是年青力壯的,丫頭們坐一輛大車就夠了,剩下的人走路又有什麽要緊呢?祖父,我倒願意多雇幾輛車拉人,雖然隻是從街頭到街尾的距離,但五輛車載人又載行李,其實還是很擠的,我都要把幾箱子行李放到我坐的車裏。”


    章寂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你既然知道人多車少,又有行李,五輛車根本不夠,為何不多雇幾輛?!”


    明鸞把手一攤:“我錢少啊!”


    章寂一愣:“什麽?”


    “我錢少啊。”明鸞重複了一遍,“大伯父不放您走,對我們也沒好聲氣,所以一文錢都沒給我們,我們手裏有的,除了這兩個月發的月錢,也就隻有皇上賞我的那五百兩銀子而已。這幾年存的積蓄在廣州租房子,還有進京路上已經花得差不多了,我又不好意思向五舅舅借錢。現在大伯父扣著咱們家那些產業不放,隻給了契書和清單,連禦賜的珠寶首飾都在長房那邊收著,一兩銀子都沒撥過來,我隻好自掏腰包了。為了給這府裏添置家具,已經花了將近二百兩,雇車雇人又花了一筆。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要維持多久。為了不坐吃山空,我也隻能省著點花啊!五輛車是有點少,但也不是坐不下,您說是不是?”


    章寂忽然覺得羞愧難當:“你怎麽不跟我說?”


    “您操心了大半輩子了。孫女兒怎麽好為了這點小事,就打攪您呢?”明鸞笑道,“反正我還能應付,您知不知道都沒關係,等到我錢花完了,實在支撐不下去,自然會請您老人家出麵的。”


    “別再說了。”章寂深吸一口氣。“我會讓人去跟你大伯父說。他既然不願意供養我,那就把我的東西還來,除非他打算餓死我這個父親,否則由不得他拒絕!”他沒想到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心中深怨長子不智,既然想要孝悌名聲,那至少要把表麵功夫做足!


    明鸞打量了他幾眼,忽然開口問:“祖父為什麽要問這件事是不是我在算計大伯父呢?”


    章寂一驚。沉默片刻,才道:“是祖父誤會你了。”


    明鸞抿抿嘴:“也許我本來就有這個意思呢?畢竟我可以提醒他的。”


    章寂張張口,又閉上了。搖搖頭,良久才道:“他不會聽你的。”


    明鸞笑了笑:“他是不會聽我的,可您知道他因此叫人議論了,還是心疼他。孫女兒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孫女兒明明什麽都沒做,可您一聽說他叫人議論了,就馬上來質問我。”


    章寂抬手掩住了雙眼:“是祖父錯了。”


    “您眼裏為什麽隻有大伯父呢?”明鸞不打算就這樣混過去,執著地追問。


    “不為什麽,他原是我們章家的嫡長,是這個家的支柱。”


    “您才是這個家的支柱。”明鸞不以為然。“他確實是嫡長沒錯,但是這幾年裏一直在您身邊孝順您的,都是我們二房和三房的人。您回京後,他一直對您不大好,為什麽您還要偏著他?如果是為了官職前程,如今他空有爵位。軍職卻已經讓四叔接任了。本來他有希望再進一步,可他卻拒絕了皇上的好意。我雖然年紀小,也知道這樣做不好,皇上知道他有異心,還不知道會怎麽做呢。以後章家的榮耀,可能不會落在他身上,即使如此,您還是更看重他嗎?”


    章寂沉默良久,才搖了搖頭:“不,若我更看重他,就不會當著胡四海的麵問出那兩句話了。也許我從前真的對他寄予厚望,可現在我已經看明白了。我有四個兒子,死了一個,其他三個都有出息,若是事事以他為尊,隻怕另兩個都要葬送了。相反,若我早早對他死了心,至少還能保住另外兩個兒子。一個嫡長子,和兩個嫡子,哪一邊更重,我心裏有數。”這番話說得有些艱難,但他已經明了自己的心意,心底頓時輕鬆了許多。


    明鸞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看見章寂輕輕地揮了揮手,便屈膝一禮,退出了房間。


    章寂獨自坐在屋中,良久,才幽幽歎了口氣:“阿敬,阿敬,你究竟為什麽如此糊塗?你到底在想什麽呢?聖上雖仁厚,可他不是傻子啊!”


    聖上確實不是傻子,因為他從胡四海的回稟中,已經聽出了幾分不對:“你是說……安國侯是故意摔馬受傷,好回避朕的任命麽?”


    胡四海的頭垂得低了些:“奴婢不敢,隻是……聽老侯爺的意思,似乎是這樣。老侯爺因此大怒,完全不顧兒子的傷勢,就帶著兒孫們離開了。聽說……他們早就決定了要搬離安國侯府。”


    朱文至看著手中的茶盞,忽然覺得心情有些煩躁:“這是為什麽?!朕以為他是個孝子,當初朕剛到北平時,他一有機會就過來看望,時常問起姨祖父的情形,朕以為他對姨祖父應該十分孝順才是。”


    倚在多寶隔邊上的朱翰之擺弄著架上的物件,心不在焉地道:“若他真是個孝順的,這幾年裏就不會連個人也不派去嶺南了。就算是嫌路遠,陳家商隊都走了幾個來回,他難道連商人能做的事也做不到麽?”


    朱文至一驚,看向弟弟:“你是說……他在北平說的話都是……”他有些震驚,無法說下去了。


    朱翰之回過頭來:“皇上,您心裏清楚。他要真是個孝順的,即便朝廷盯得他再緊,他能護住一對兒女,難道就真的沒法子派兩個人到嶺南照看姨祖父麽?還有他老婆,如果他早些派人去看了,也許燕王叔就能早些知道皇上的下落,皇上又怎會在南疆受了這許多年的苦,還差一點叫李家害死了?”


    朱文至麵露痛苦之色:“別再說了,他……他不會這樣的,他好歹也是大姨的丈夫,與大姨……夫妻恩愛十幾年,滿京城無人不知。”


    “如果是這樣,那就更可怕了。”朱翰之隨意往椅子上一坐,“麵對孝順有加的親父,還有恩愛多年的妻子,他都能說不理就不理,如果不是陳家派出商隊做信使,他也許就真的完全對家人不聞不問。這樣的人,說是冷情冷性,也不為過。”


    朱文至雙唇緊抿,沒有說話。胡四海見狀,知道他一時難以接受,忍不住插嘴駁了朱翰之一句:“侯爺,事情興許還沒那麽糟,陳家送信過去時,他好歹回信了不是?聽說他給家人去了好幾封信,許諾會盡早將他們救出來的。這個許諾可是讓章家上下安心了好幾年呢!”


    朱翰之冷笑一聲:“胡公公,你大概不知道吧?他雖然總在信中說會救他們出來,可是一直沒有動作,甚至沒向燕王叔提出救人的請求。還有,他隻是讓陳家捎去回信,別的卻什麽都沒捎,還是陳家的人覺得不好,悄悄兒給他添了些銀錢物品,假說是他叫捎的,搪塞章家人。章家其他人知不知道,我不清楚,但三表嬸是一定知情的,三表妹也許也聽說過。後來,我派人秘密將他們從德慶接回京城,路上與陳家廣州商行的夥計同行,那些夥計大概也對他如此大張旗鼓地追隨燕王叔起事,絲毫不顧及家人與姻親的安危有些怨言,因此把這事兒告訴了我的人。姨祖父他們可能也聽說了。”


    朱文至啞然,過了一會兒才道:“即使如此,朕也不能做什麽。他畢竟是姨祖父的長子。”


    朱翰之笑了:“皇上以為我會讓您做什麽?他雖是沈氏那婆娘的丈夫,但好歹是姨祖父的兒子,我才不會為了點私怨就罔顧章家人的骨肉之情呢。我隻是擔心您。皇上,冷心冷情之人,興許在麵臨危機時可以保持冷靜,不容易為外物所惑,但如果他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什麽都拋開不顧,將來他手中執掌大權時,您又如何掌控他呢?”


    朱文至一驚,隨即陷入了沉思。(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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