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釗與曹澤民在數名隨員的護送下,趁著夜色避過路上行人的耳目,鑽進了一處宅院。宅子裏的人迅速將他們迎進屋中。


    郭釗抬頭看見桌邊坐著的少女,臉上紅痕一道一道的,還有七八個紅點點,眼角猶帶淚痕,小鼻子小嘴巴一抽一抽地哭得委屈,就氣不打一處來:“好好的你跑去惹人家做什麽?!我原是叫了老牛去的,你不是說要去看師母的麽?!”


    那少女嗚咽道:“我聽你們總說那章三姑娘厲害,我不服氣,才想去見她一麵的,誰知道……那算什麽厲害人兒呀?分明就是個潑婦!”


    郭釗冷哼:“我早就說她厲害,你以為我是什麽意思?!她從前在德慶就有夜叉的名聲,你道她跟尋常千金小姐一般好對付麽?你即便真要去見,好好說話就是了,做什麽又要語出威脅?那是顆爆炭,一點就炸了,連我跟二哥都吃過虧,你算哪根蔥?還不離遠些!”


    少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怎麽知道……”旁邊的壯漢瞧著心疼了,忙道:“四爺,清兒原不知道,這是我的不是,我不該讓她去的。如今傷了頭臉,塗了藥,還是痛得很,萬一留下疤痕就糟了!”少女聞言,哭得更傷心了。


    郭釗沒好氣地道:“花刺兒蟄一下罷了,哪有這麽嚴重?回頭叫人給她送藥,塗幾日就好了。下回再不許她胡鬧!”


    壯漢忙應了,少女雖不甘心,也隻能答是。一旁曹澤民道:“清兒丫頭的傷倒在其次,關鍵是這件事沒辦好,反而惹惱了南鄉侯,如今章三姑娘已經把事情報到那府裏去了,我們若不處置妥當,隻怕日後還有得煩呢。”


    郭釗歎了口氣,坐倒在椅上:“這事兒也是我魯莽了。其實章家也不見有什麽動靜,若不是我心虛,哪裏會節外生枝?”少女瞪大了眼:“怎麽了?難道那潑婦還能請動燕王來罰我們不成?!”


    曹澤民嚴肅地對她道:“因你胡鬧,南鄉侯惱了。叫了應天府的人去搜查你,要連我們也一並趕出城去呢!幸而袁先生那邊提前得了信兒,已經跟應天府打過招呼了,會在圖影上做些手腳,免得你真被抓了去,隻是你明兒一早就得離城,暫時避一避。後頭的事。自有我們料理。”


    少女心裏更委屈了:“我也不曾有什麽失禮之處,那潑婦何必這般不依不饒的?!”


    郭釗怒道:“再不聽話,你就給我滾回老家去,日後也不必再來了!”少女頓時住了嘴,被壯漢阿牛拖著出去了。


    曹澤民對郭釗說:“我說什麽來著?他們年紀輕,又沒經過曆練,哪裏是能辦事的?隻靠我們幾個也就夠了,偏你非要叫了他們來。”


    郭釗自知理虧。隻能低下了頭:“章三姑娘認出了一個,其餘曾與她照過麵的,都不能再留在京城裏了。我這也是沒法子。他們雖年輕,卻最是可靠,總比外人強。況且如今師母還在山上受苦,隻要能早一日將她接出來,冒點險也不算什麽。”


    曹澤民歎息一聲:“罷了,他們是你帶出來的,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隻是這事兒連袁先生都驚動了,隻怕燕王早已知曉,未免怪我們無能,我們還要再想想該如何彌補才是。”


    明鸞不知城中某處發生過這段插曲。因那日章寂去了常家一趟,回來後就一直悶悶不樂,又不肯說是為了什麽,她小心留意了幾日,又從別處旁敲側擊,略略猜到了幾分。隻是不能肯定。


    倒是章寂,見她陪了幾日小心,終於忍不住道:“你也不必再試探我了,不過是隨了你們的意罷了。我就不明白,那人有這麽好?不但叫你大伯父、大哥哥他們折服,連常家都被拉攏了去!常家是什麽人家?他們可是皇上的親祖母家啊!說起與皇家的親緣,比我們家還要近一些,怎麽也能狠下心來?”


    明鸞心道果然如此,便道:“他們怎麽狠心了?莫非二舅公跟您說,要把皇上從龍椅上拉下來?”不可能吧?開國公沒那麽腦殘。


    章寂沒好氣地道:“他雖不曾明說,但我提起燕王時,他就沒口子地稱讚,反而歎息皇上無能,坐上了龍椅也不象是明君,這意思不是明擺著麽?!”


    明鸞笑道:“二舅公這話也不算說錯,您心裏其實也明白,皇上論能力,確實比不上燕王。”


    章寂一窒,悶悶地道:“本事差些,慢慢學就是了,他才多大年紀?可難得的是品性!你們怎麽不想想,今上性情寬仁,乃是臣下的福份!有這麽一位君主,在朝為官的人也能少擔些心,不怕什麽時候就糊裏糊塗地丟了性命。若換了一個象建文那樣的人,連宗室皇親都能下手的,這日子還能過麽?”


    明鸞想想他說得也有些道理,隻是有一點不能同意:“皇上雖然寬仁,可他不但對忠臣寬仁,他對添亂的人也一樣寬仁,甚至還會為了那些添亂的,把忠臣給拋到一邊兒去。當皇帝,可不是隻要寬仁就行了的,對好人寬仁是好事,對壞人寬仁就是縱容禍害了!再說,燕王也沒有暴虐的名聲,您上回不是還誇過他是個愛護百姓、知民生的人嗎?”


    章寂抿了抿唇,過了一會兒又道:“可是皇上是名正言順的一國之君!”


    明鸞笑了:“誰也沒說他不是!況且燕王又不是要造反,您擔心什麽呢?得了,祖父,這事兒咱們沒本事去管,何必總糾結著,反而叫自己心裏難受?您是個再忠心不過的人了,不如就依聖命行事吧?要是皇上要辦了燕王,您再出力不遲。否則,您要是在皇上麵前說燕王的不是,皇上反而要惱呢!”


    章寂愣了愣,又沉默下來。


    過後明鸞見章寂不再提這件事,常家二舅公再過來尋他說話,他雖沒好臉色,但也不再將人拒之門外,就知道他的態度已經有了和緩。心裏暗暗鬆了口氣,想著祖父終究有一日會改主意的,但眼下還是別太刺激他的好,又有些埋怨燕王。要奪位就趕緊,這拖了有一年了,再不動手,遲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要幹什麽了,萬一有誰嘴巴不嚴實,透露一兩句給皇帝,那不就成了笑話嗎?世上本沒有兩全其美的好事。做了那啥,就別指望牌坊好不好?!


    不料她才腹誹了沒兩天,燕王妃就派人給她送了帖子來,請她去喝茶。她從未見過燕王妃,也沒去過燕王府,接到帖子時,還真是嚇了一跳。章寂更是擔心不已:“他們這是要做什麽?”


    明鸞看著手裏的帖子,微笑道:“祖父別擔心。不會有事的。大概是懷安侯那邊有了什麽消息,燕王妃才叫我過去聊一聊。說起來我們家跟她還是親戚呢,你還怕她會吃了我?”


    章寂瞪她一眼。想想也是,也就放心讓明鸞去了,不過臨行前再三囑咐:“不許失禮!也別把你在鄉下那粗野的作派給露出來,省得叫王妃笑話我們章家的家教!”明鸞隻得應了。


    她換了一身顏色素雅的藍襖白裙,隻穿戴了幾樣花式簡單的銀飾,帶上不過不失的禮物,大大方方坐著王府派來的小轎往燕王府去了。


    燕王妃年紀不過二十來歲,長相溫婉,眉眼間與李皇後有幾分肖似,真不愧是姑侄。不過五官又比李皇後略柔和些。她待明鸞十分親切和氣,特地提起朱翰之旅居北平期間,與她夫婦二人是何等的親近,借此拉近與明鸞的關係,還說:“王爺自小就是在悼仁太子跟前長大的,與他們兄弟吃住都在一處。又一起讀書習字,雖不是親叔侄,卻比親叔侄還要親!翰之在我們那裏時,王爺與我還不曾有孩子,他又是個半大小子,我們就拿他當自家孩子一樣照顧,看著他一路上吃了那麽多的苦,心裏實在難受。如今他不但長大了,比小時候越發能幹了,還訂了親事,沒兩年就娶媳婦了,別說是我,就連王爺心裏也是歡喜的。早就說要接你過來坐坐,我們娘兒倆說說話,隻是你身上有孝,外頭對王爺也有些不好的傳聞,這才拖到今日。”


    明鸞低眉順目作嬌羞閨秀狀,心裏卻詫異得不行,她還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跟燕王妃成了“娘兒倆”?!對於燕王妃這番話,她也隻是聽聽罷了,可不敢真以為對方就真的把自己當成是親近的小輩了,因此半分不敢放肆。


    不過燕王妃顯然也不指望她頭一回見麵就真個與自己親近起來,反而還很滿意她這副嬌羞模樣,讚了幾次她“模樣兒齊整,又知書達禮”,聽得明鸞心裏慚愧不已,差點兒以為自己那夜叉的名聲隻是幻想出來的。


    如此坐了足有個把時辰,明鸞喝了兩盅茶下去,點心也吃了三四碟子,心想今天中午可以省一頓了,燕王妃卻忽然轉了話題:“我前兒聽人說,王爺門下有幾個不長眼的東西惹惱了你,可是真的?這種人你就該直接打回去!很不必看王爺與我的臉麵。如今底下人都刁鑽得很,仗著王府的名兒,就自以為得了勢,在外頭胡作非為,惹是生非,王爺也煩惱得很。本來是指望他們能辦事的,不想事兒沒辦成,反倒惹了官非回來!”


    明鸞心下一頓,知道戲肉來了,便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想著懷安侯從前提過王爺與王妃對他的大恩,偶然見了那幾個人胡鬧,怕他們壞了王爺與王妃的名聲,才輾轉托人提醒一句罷了,沒想到居然驚動了王爺與王妃,卻是我孟浪了。”


    “我的兒!”燕王妃抬袖越過茶幾握住了她的手,“難為你這般明理,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往後我就把翰之那孩子交給你了!”


    還不等明鸞臉紅,她就拍了拍手,卻聽得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門外階下跪著一個男子,穿著一身布衣,伏在門前階下,頭都不敢抬。


    明鸞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卻認出那人正是郭釗!在嶺南相遇時那般意氣風發、總是仿佛成竹在胸般昂著頭的郭釗,今日居然低聲下氣地跪倒在她麵前,這是怎麽一回事?她望向燕王妃:“王妃娘娘,這……內院裏怎麽來了個小廝?好象不合規矩吧?我還是回避一下的好。”


    燕王妃笑了笑:“沒事,有我呢,他既犯了錯,自然要賠禮的,你若惱他,不理他就完了,若是覺得他還算誠懇,就受了他這一禮吧。”


    明鸞隻得按捺住,看著郭釗在門外叩了三個響頭,便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她心裏有些糾結,但仔細一想,覺得這件事要是就此了結,也沒什麽不好。此時最要緊的是安燕王府的心。


    郭釗磕頭過後,燕王妃就再也沒提起這件事,隻拿些家常話與明鸞聊了一會兒,又問章寂的身體情況,最後才略點了點正題:“聽說那事兒也驚動南鄉侯了,好孩子,你回去好生安撫你祖父,別讓老人家著惱,若日後再有人敢惹他生氣,你伯父叔叔們都不在家,哥哥年紀又輕,隻管來跟我說,我雖不大管事,倒還能替你們出一口氣!”


    明鸞幹笑著謝過了,很快就告辭離去,燕王妃又賞了不少東西叫她帶上,她不好拒絕,隻能收了。


    回到南鄉侯府,章寂早在前廳裏等半日了,一見孫女進來就問:“他們都說了些什麽?”又見明鸞身後的婆子們拿著大包小包,也猜到了幾分,輕輕咳了一下,給孫女使了個眼色:“我們回院裏說話。”


    待回到房中,摒退眾人,明鸞就把在燕王府的見聞簡單說了一遍,倒是沒提郭釗磕頭的事。章寂也沒起疑,隻是覺得燕王妃待明鸞這般親厚,多半是看在朱翰之麵上,便忍不住感歎:“你還真不好太過疏遠了他們,別的不說,懷安侯對他們是真真敬重的,當年他們也算是對懷安侯有救命之恩。”頓了頓,情緒又低落下來:“就連我們……也受過燕王府的大恩,否則怎能安然逃出生天?隻怕骨頭都化成灰了!”


    明鸞見狀想要勸他,但又不知該怎麽勸,想了想,索性把心一橫:“祖父,京裏現在亂糟糟的,石家的人常過來煩您,您又不想見常家二舅公,不如咱們回老家一趟如何?”


    章寂一愣,抬頭望她:“回老家?”


    明鸞點點頭:“咱們回京也有一年了,祖母、父親與弟弟妹妹們的靈柩都安放在城外廟裏,總要挑個好時候,送回老家安葬才是。再者,當年我們家被流放,老家的族人有可能受了連累,連老宅都不知怎樣了,總要修一修的。趁現在手裏有點錢,咱們也該買點祭田,起個族學,好給後代子孫留個根基。”


    章寂頓時嚴肅起來:“你說得對……我早就有過這念頭,隻是回京後事兒多,就一時忘了。此事關係到我們章家子孫萬代,是該早日辦起來!”


    明鸞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她終於說動老爺子了,離開京城一段時間,再尋點理由讓他在老家多待些時日,好歹將京中這一番風波避過去再說。她沒信心壓住祖父的那顆忠君心,難道還不能耍一招金蟬脫殼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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