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孩束著發,穿著一身紅色勁裝從天而降,眉角輕揚,眼波流轉之間便生出無限小主意,嘴角彎彎,便要搶劫。


    他想著真好,莫說是劫財了,劫色也是沒有怨言的。


    那個女孩紅衣飄飄,勒馬輕笑,漂亮輕揚的眼睛裏滿是狡黠,她隻不過是明媚的一揚下巴,便神威赫赫,人仰馬翻。


    他想著真好,此妖女諸位好漢皆是難降,不如讓她來禍害我一人。


    那個女孩低首踢石子,滿身風塵染紅裝,劍下翹,嘴上揚,別過頭,複又踢了他一腳又一腳,才裝作若無其事的輕顰淺笑,手繞青絲。


    他想著真好,一輩子若都是如此那便更好。


    ……


    李子安笑著轉醒,卻有些惘然。


    這裏沒有寒氣和血腥氣,隻有讓人舍不得離開的暖氣。而窗外更是不停的刺進一絲絲陽光,肆無忌憚,狠狠戳著他的眼睛。


    “身上痛嗎?”嘶啞中帶著關心的聲音在這空蕩蕩的廂房中響起。


    李子安好不容易睜開眼,看著麵容憔悴,不複往日貴公子模樣的宋正,搖搖頭,輕聲開口道:“南柯呢?”


    宋正麵色一凝,修長的手指緊緊的捏住手中折扇的扇柄,像是死命的掐住了一人的喉嚨。他默不作聲良久,才神色黯淡的回了句,“不知道,我在派人尋找。”


    李子安卻似是鬆了一大口氣,寬慰的拍了拍宋正的肩膀,“沒事,那肯定是被梁良救走了,別擔心。”


    宋正愣愣的望著帶著笑意,神色安然的好友,喉嚨一緊,卻不知該說什麽。


    “我昏迷了幾天了?”李子安內視一番後,卻發現自己根本沒受什麽傷,生龍活虎的很。


    “三天。”


    “那我看來是在你家了……”李子安笑了笑,神色平靜的問道“那代安閣的人什麽時候來?”


    “我不會讓他們來帶你走的!”宋正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


    “就憑你爺爺上柱國的頭銜還不夠,”李子安搖搖頭,“更何況,她這局已經輸了。”


    “所以意味著她要瘋了是嗎?”宋正握緊了拳頭,喃喃自語,“那麽,接下來又該輪到誰流血了呢……”


    他皺眉深思,思緒飛快的流轉,猜測是李家哪一位王爺派係要遭殃。


    是陛下的親生兒子還是其他王爺?


    是最囂張霸道的魏王李爾?還是最擅蟄伏的幽王李哲?


    宋正足足思慮了半刻鍾才回神,一抬頭便迎上了李子安不敢相信的視線。


    “宋正,你選擇了謀臣這條路。”李子安用的是肯定句。


    宋正知道自己騙不了他,沉默半響後,點了點頭。


    “你不願做忠臣那也可以做良臣,不屑做奸臣那也可做重臣!況且還有什麽能臣賢臣錚臣親臣!這臣子之路這麽多!”李子安一躍而起,激動憤懣的說道,“可你為什麽選擇做謀臣!那是一條不歸路你懂不懂!”


    “我懂,”宋正一點一點掰開李子安揪著自己領子的手,“忠臣能流芳百世,良臣可受人尊崇,重臣保現世無憂,而奸臣,也好歹能享盡榮華富貴……唯獨這謀臣,最是討不了好。”


    “既然你知道,你還想去做?你不是說你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嗎!那你還做什麽謀臣!給我斷了這個念想!聽到沒有!斷了它!”


    李子安焦躁不安,怒火中燒,不知好友發了什麽神經,急的他像個知道孩子早戀的家長,氣急敗壞又無從勸起。


    “謀臣謀臣,說的好聽是謀臣,說的難聽點是謀士。可實際它是什麽?是可以隨時拖出去的擋箭牌!能爬到皇位上的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們要你的時候禮賢下士,不要你的時候千刀萬剮,別指望他們有什麽愧疚之情,帝王最是無情人!更別說現在這一位!”


    “我……”宋正張張嘴,剛說出一個字就被李子安粗暴的打斷。


    他焦躁的來回踱步,死死的盯著宋正,看那架勢巴不得把宋正綁起來抽上兩鞭子,說上幾句我怎麽生出你這麽讓人糟心的熊孩子……啊呸!是說幾句我怎麽有你這麽愚蠢的小夥伴!


    “你也別指望下一位!見鬼,她若是死了,這些個李家的子孫有哪一個可堪大任?就算有,那些個朝臣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支持李家的能有多少?其中真心的又有多少?有一成都是他們老李家祖墳冒青煙了!而聞人家籠絡的朝臣有多少?至少三成!更別說其中還有五成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剩下一成的朝臣更是沒用!都是些牆頭草!有他們在,根本不可能有下一位!好吧好吧,就算有朝一日不知哪個踩了狗屎的姓李之人登上了皇位,他也腦子被驢踢了百八十下後無條件的信任你,可你要做的是什麽?是殺光並替換東武朝廷八成的大臣!宋正!是八成!不是八個!迎接你的不但有明槍,還有數不清的暗箭!而你一旦出了事,那個白癡透頂的皇帝可不會保你!那你幹嘛還要做這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要飯都比這強!”


    “可是子安,”宋正看著他氣急敗壞,和往日無常的模樣,懸空已久的心終於放下,苦笑著攤開手,輕聲開口,“這世道無常,哪由得我們選擇?”


    “但……”李子安看他一副鐵了心看破紅塵的模樣就急得抓耳撓腮,梗著脖子剛想反駁,外麵腳步聲便起,有人至。


    他們瞬間收聲。


    “少爺。”來人低低叫喚。


    兩人相望一眼,李子安無奈的歎了口氣,宋正隻得歉意的一笑。


    “看來我那煩人的老爹又有事教訓我了,得先走了。”


    “好吧”李子安隻能點點頭,“那你幫我向伯父問聲好,有機會順便秘密寫信給梁良,讓他好好照顧南柯,要是照顧不好我就咬死他。”


    李子安說著說著,自己卻忍不住傻笑起來。


    宋正倒是一愣,死死的盯著李子安無辜的眼睛。


    “怎麽?寫信這事我不著急啦,晚點寫無妨的。”李子安有點不好意思道,“雖然現在我很想南柯。”


    宋正麵色黯淡的轉身,不敢再與李子安希冀的目光相對視。


    他腳步虛浮的走到紅木門前,指甲狠狠的扣緊門框,喉結抖了又抖,神色恍惚。


    原來,他最好的兄弟,早已瘋了……


    可他不也瘋了嗎?


    都是瘋子!


    “恩……”


    宋正低低的答應一聲,才慢慢的開門,出門,直至閉門而去。


    而李子安笑著迎宋正出門後,立馬似換了個人,麻利且迅速的躲在門後,細細的感應宋正和那人的氣息,等確定他們都已經遠去,便用筆墨寫了幾個大字,塞在門框上,才提著秋月白,一溜煙的跳下樓。


    “我還是先到梁良哪兒躲躲吧,不能給宋正添麻煩了。恩,還能看看南柯,嘿嘿。”


    ……


    京城南安王府前處處都是血跡,恢複活力的長安百姓渾然不知發生了何事,對著那些血漬指指點點。


    “聽說有悍匪到咱們長安來了!”一婦人神神秘秘的說道。


    “真的假的?”她身旁的的那些個婦人有些不信。


    “那還假的了!你看看這些滿地的血……聽說那些個惡人可囂張了,不僅在王府前殺人,還分屍!”


    “誒?太凶殘了,太凶殘了,怎麽會有這種惡人!”


    “嘿,這還算好的了,李家那口子剛看見的時候,那些個血塊喲,像是被什麽野獸啃過一樣,東一塊西一塊,那些血更是不要命的留,連著幾天的暴雪都衝不幹淨,那官府還不讓來人洗嘞!”


    “真是作孽呀!”


    “是啊是啊,害得李家那口子當天就生了個女娃。”


    “生了個女娃?女娃有什麽用?生不出帶把子的女人還有什麽用?”


    “是啊,是啊……”


    ……


    南安王府前皆是吵吵鬧鬧,有人在議論紛紛,有人在怒罵不停,有人在嬉笑作怪。


    唯獨李子安一人,在默默哭泣。


    那血真的很濃,這雪真的很大。


    可血再濃,也遮不住那一角紅衣。雪再大,也掩不住那一把斷劍。


    他踉踉蹌蹌的跪倒在那片血跡裏,一拳一拳的打在被雪和血浸染的青石磚。


    衣服的主人名叫南柯。


    斷劍的主人名叫南柯。


    他愛的人,也叫南柯……


    “娘,你看那人好像一條狗哦。”一孩童指著李子安吃吃的笑著。


    “那是瘋子!”婦人抱起孩童趕緊跑。


    “說不定是那夥悍匪的同夥!”有人猜測。


    “大家快跑啊!惡人回來殺人了!”


    圍觀民眾頓時一哄而散,偌大的一條街,隻餘李子安一人。


    李子安卻似神遊天外,呆呆愣愣,像是這個冬季的天幕,大朵大朵灰色調卻瑰麗神秘的暗雲。


    “南柯,你又在玩我對不對?”他又哭又笑,“好了好了,我認輸,你已經贏了。我那麽笨而你又那麽聰明,我怎麽可能玩得過你對不對?別鬧了,咱們回家吃飯好不好?有你最喜歡的糖醋排骨,恩,你放心,我燒,這絕對得我燒。以後洗衣做飯我來做,你就隻管做你的妖女,去禍害江湖,去禍害那些江湖好漢,不過啊,隻能禍害我一輩子,行不?”


    無人回應。


    他茫然的抬頭,有些困惑。


    “好吧好吧,我還可以給你牽馬當小廝。當然,如果你要扮女俠我可以裝小賊,你要當土匪我可以做狗腿……不僅如此,我喝酒談天講笑話更是不在話下,你指誰我還可以咬誰,一條龍服務到底絕無怨言。所以你快出來啦,我都這麽聽話了……”


    還是無人無人無人!


    “喂,南柯,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他用發抖的手捂住眼,聲音沙啞,“你再不出來,我就把自己隨便送出去!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


    依舊寂靜無聲。


    過了好半天,他才顫顫巍巍的把手挪開,看向這四下無人的街。


    喂喂喂,不帶這樣玩我的啊,南柯。


    他在心裏想著想著,淚水卻如決堤,洶湧而澎湃。


    好像一條狗。


    “是誰說我哭都來不及的?”有人從天而降,帶著金光萬丈,“現在哭得稀裏嘩啦的又是誰?”


    一如既往的南柯風格。


    他呆呆的抬頭,停止了哭泣,想笑又笑不出,那副表情,甚是委屈,“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本來不想要的,可想想不能便宜了其他人。”她眉眼微挑,促狹輕笑,“所以我這不是來接你了嗎?”


    “恩。”他用力的點了點頭,站起身來,用力一抱,“你終於來接我了……”


    ……


    遠處代安閣的一名閣首,冷酷的看著瘋癲的李子安,嘴角有鮮血沁出。


    ……


    “何事?”宋正神色冷峻的低聲問道。


    “南柯小姐找到了。”那人低著頭恭敬的答道。


    “什麽?南柯找到了!”宋正驟然停下腳步,麵色驚喜。


    “在哪?”


    “京城南安王府。”


    “如何?”


    “死無全屍。”


    宋正臉上的喜色像是被人一點一點的扒下,空餘一張漠然的神情。他木然的轉身,眺望著那號稱人世間最輝煌的宮殿。


    “哦。”


    景隆十三年,東武十絕樓樓主之女南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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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兩章合為一章。好夢,我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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