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不清上官庭芝登門的目的,兩人的聊天隻好從無聊的廢話開始。


    跟全世界所有的父母一樣,聚在一起首先說自己的孩子,然後誇對方的孩子,最後得出結論,我家孩子要是有你家孩子那麽爭氣該多好。


    這個話題兩人聊得很愉快,尤其是說到上官婉兒,兩位老父親的臉上同時露出寵溺之色。


    “說來婉兒的名字還是賢弟取的呢……”上官庭芝笑得很溫和,雖然婉兒沒在身邊,但他的臉上洋溢的溺愛之色卻掩飾不住。


    李欽載有些驚訝:“是我取的?”


    上官庭芝笑道:“當年琨兒在賢弟門下求學,賢弟跟琨兒說,要他爹娘努努力,快給他生一個名叫‘上官婉兒’的妹妹……”


    “後來內人果然懷了身孕,生下了女兒,記得琨兒當時好奇地看著繈褓裏的妹妹,樣子很興奮,不停喚她‘婉兒妹妹’,愚兄一想,既然婉兒這個名字是琨兒的先生說出來的,便索性定為大名了。”


    李欽載表情有點尷尬。


    沒想到曆史上有名的婉兒,名字居然是自己取的,瞬間有一種左右曆史軌跡的牛逼感。


    “哈哈,真是巧了,說實話,我也很喜歡婉兒這孩子,待她稍大一些,上官兄若放心的話,不妨讓她來我學堂求學,女子不能無才,明明是個聰慧絕頂的孩子,不可耽誤。”


    上官庭芝欣喜道:“愚兄正有此意,世人皆言景初賢弟滿腹學問,有經天緯地之才,尤其是算學一道更是可比宗師,我家一對兒女若都能拜在賢弟門下,是我上官家之萬幸。”


    李欽載咂咂嘴,好好聊著天,為何莫名其妙又多了一個弟子?


    他的人生規劃裏,待這批學子學成之後,便關了甘井莊學堂,了卻一樁負擔,從此毫無壓力地當一條鹹魚,若收了上官婉兒,豈不是學堂還要繼續開下去?


    不管了,扔給宣城公主,這叫“代師授徒”,有事宣城服其勞。


    兩人聊兒女,聊天氣,聊家庭,但就是絕口不提上官庭芝惹下的麻煩。


    這樁麻煩很大,李欽載既然解決不了,就別開口給人家添堵了。


    但上官庭芝的想法似乎不一樣,或者說,人家今日登門,本來就是想開誠布公說這件事的。


    沉默一會兒後,上官庭芝緩緩道:“賢弟當有聽聞,愚兄最近給天子上了一道奏疏,除了諫止調撥淮南官倉一事外,愚兄還說了江南淮南兩道大量土地良田被權貴世家侵占一事……”


    李欽載笑不出來了,點頭道:“我聽說了。”


    上官庭芝嘴角扯了扯,道:“其實奏疏裏已經說得很溫和了,侵占土地良田的,不僅是江南淮南兩道,關中河北更嚴重,或者說,大唐隻要有土地良田的地方,權貴和世家都出手了。”


    “去年戶部計天下人口,大唐總計三百八十餘萬戶,這些農戶若人人有其田,戶戶有所養,我可斷定,不出三十年,大唐必然迎來盛世,比古往今來任何一個朝代都強盛。”


    “但,大唐的土地若都被權貴兼並,成了權貴世家的私產,農戶漸漸淪為農奴或是流民,那麽這三百八十萬戶農戶,便足可葬送大唐社稷!”


    上官庭芝露出憂慮之色,歎道:“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越是繁盛太平的景象,越是暗伏危機,愚兄食君王之祿,見危而不言,豈是人臣之道?”


    望向沉默的李欽載,上官庭芝笑了笑,道:“景初賢弟喜愛我家這一對兒女,愚兄不勝榮幸,若有一天大難臨頭,上官家皆是老弱,死則死矣,不足懼也,愚兄唯獨放不下的,是這一對兒女……”


    “他們年紀太小,諸多恩怨與他們無關,若真有那麽一天,看在這對兒女尚能討賢弟歡心的份上,還請賢弟能保下他們的性命,一生隱姓埋名,在貴府做個端水打掃的下人奴仆便足夠……”


    “愚兄這點小請求,還請賢弟看在這對兒女的麵子上,勉為其難答應,給賢弟添麻煩,是我的不對,恕罪。”


    李欽載吃驚了,上官庭芝話裏的意思很明顯,上官家或許即將有滅頂之災,他今日此來,並非是求李欽載幫忙解決他的麻煩,而是隻求能保下琨兒婉兒這對兄妹的性命。


    “上官兄,情況沒那麽壞,你不過是上疏說了幾句實話,或許確實得罪了人,最多不過是被貶謫外地為官,不至於有殺身之禍。”


    上官庭芝微笑道:“是,上疏說幾句實話,當然不至於有殺身之禍,但我想說的,不僅僅隻是這幾句實話……”


    李欽載驚道:“你還想說什麽?”


    上官庭芝卻搖搖頭,眼神直視著他,緩緩道:“愚兄剛才的請求,不知賢弟能否答應?若能,上官家欠賢弟一個人情,此生若無法報答,來世定結草銜環,若不能,愚兄轉身就走,另求他人。”


    “你求人一般都這麽豪橫的嗎?”李欽載忍不住嘴賤,隨即歎了口氣,道:“若上官家真有麻煩,我承諾,保下琨兒和婉兒的性命。”


    “景初之諾,愚兄記住了,多謝!”上官庭芝突然起身,麵朝李欽載長揖一禮,久久不起。


    李欽載無奈地長揖回禮,二人起身互視一笑,但眼神裏卻都沒有絲毫笑意。


    有些麻煩,縱然不願沾惹,但麻煩也會跟狗皮膏藥一樣貼上來,甩都甩不掉。


    上官婉兒且不說,上官琨兒是他的學生,在這個年代,師生關係與父子無異,上官家如何倒黴他可以置之不理,但別人若將刀架在自己學生的脖子上,他還能裝作看不見嗎?


    現在的問題是,上官庭芝他究竟還想幹啥。


    感覺這人跟武敏之一樣,都是瘋批。


    明知自己惹了大麻煩,不趕緊縮起腦袋低調做人,看他的模樣,似乎還想火上澆油,生怕麻煩不夠大,生怕別人弄不死他。


    “上官兄,事情真的毫無轉圜的餘地了?”李欽載歎道:“有些事是日積月累而成,若要解決非一日之功,隻可徐徐圖之,咱們是否有比較溫和的解決辦法?”


    上官庭芝笑得很灑脫,搖頭道:“可以有溫和的辦法,但前提是,要有一個人站出來,用天下人都聽得到的聲音,告訴天子和朝堂,這件事做錯了!”


    “隻有讓天子和臣民意識到這件事錯了,才會有後來人尋求溫和解決的法子,若沒人願意站出來發出這第一道聲音,那麽,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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