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欽載和顧成章都很清楚,民變的事不可能輕易揭過去。


    民變平息了,事還沒完。


    朝廷必須會追查,而且一定會有很多人頭落地,要殺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背後指使這一切的主謀。


    今日民變剛被平息,李素節和薛仁貴領軍回營,盡管李欽載什麽都沒說,但顧成章很清楚,這件事吳郡顧氏摘不幹淨了,也就是說,顧氏即將大難臨頭。


    於是這才有了顧成章半夜來到帥帳外,毫無節操地推出一個族中子弟背鍋的舉動。


    李欽載對顧成章的節操歎為觀止,人居然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跟他相比,李欽載感覺自己簡直就是道德高尚的聖人了。


    語氣淡漠地拒絕顧成章之後,帥帳外又是一陣久久的寂然。


    就在李欽載以為對方已悻悻離去之時,誰知馮肅卻悄悄走進帥帳,站在他麵前低聲稟道:“五少郎,那位顧家主不願走,人還跪在帳外。”


    李欽載一愣,隨即嘴角一勾:“跪在帳外?”


    “是,顧家主到了帥帳外便一直跪著,剛才與您隔簾對話也是跪著的。”


    李欽載悠悠地道:“看來這位家主已經很害怕了。”


    吳郡朱氏被李欽載揪了一點小錯便滿門覆滅,更何況顧氏在背後暗中指使煽動民變,兩者一比較,顧氏滿門抄斬都是合情合理合法,難怪顧成章今夜如此害怕。


    馮肅說完後便站在帳內,靜靜地等候李欽載的吩咐。


    李欽載沉思半晌,終於還是起身走到帥帳外。


    帳外門口立著幾支火把,昏黃的光線下,顧成章身軀佝僂,雙膝麵朝帥帳跪得很端正。


    見李欽載終於走出來,顧成章一喜,急忙以頭觸地,顫聲道:“顧氏不肖子弟一時糊塗,但顧氏一族是無辜的,請李郡公勿使株連。”


    李欽載安靜地注視著他,良久,走到顧成章麵前蹲下,與他的目光平視。


    “顧家主,煽動民變是什麽性質,你應該比我清楚,這件事太嚴重,不是推出一兩個替死鬼就能揭過去的。”


    顧成章當然很清楚煽動民變是什麽性質,跟謀反一樣,屬於滿門抄斬的罪名。


    當初顧成章敢煽動民變,是因為他深知隻要攻李欽載的弱點,江南望族就能躲過此劫。


    如果一切按照顧成章的計劃進行,如今的李欽載恐怕已被召回長安,而民變這口黑鍋也不偏不倚地扣在李欽載的頭上。


    然而,李素節平息民變的速度太快,薛仁貴率部合圍也是迅雷不及掩耳,更重要的是,江南望族在長安朝堂的人脈發動已久,無數參劾奏疏已遞上,朝堂被鬧得沸沸揚揚。


    可直到今日也沒見天子召回李欽載,由此可見,長安城一定出現了變故,致使顧成章原本的計劃全都偏離了預定的方向。


    簡單的說,成王敗寇,僅此而已。


    於是今夜此刻,絕望的顧成章以失敗者的身份跪在帥帳外,他知道吳郡顧氏接下來即將麵臨什麽,作為家主,他隻能盡最後一份努力,挽救族人的命運。


    “李郡公明鑒,吳郡顧氏願拿出名下田產三十萬畝,無條件送朝廷充公,並且從今以後,吳郡顧氏唯天子馬首是瞻,幫李郡公整肅江南田產土地,天子和朝廷不可為,不便為之事,顧某願效犬馬之勞。”


    “另外,顧氏願傾闔族之財寶珍奇,贈與李郡公。”


    “顧某願對天發誓,顧氏族人世代永不叛唐,並將長房嫡子嫡孫十人送遣長安為質,如若顧氏違誓,天子可斬顧氏嫡子!”


    “李郡公,留顧氏一條活路,比抄斬顧氏滿門更有利。”


    顧成章再次開出條件。


    李欽載沉默,深深地注視著他。


    不得不說,條件夠狠,算得上斷臂求生了。


    為了家族活下去,能夠果斷地狠下心付出慘重的代價,作為望族家主,顧成章無疑是合格的。


    但,這些條件在李欽載麵前沒用。


    江寧民變發生的那一刻,誰都救不了吳郡顧氏,連李治都不能。


    “顧家主,夜深露涼,請回吧。”李欽載歎息道。


    顧成章渾身一顫,眼神已完全絕望。


    他聽懂了李欽載話裏的意思。


    仰頭望著漆黑的蒼穹,顧成章咧嘴慘笑。


    活到這把年紀,當然早已學會為自己的行為買單。


    全族人的性命被他押上了賭桌,可惜,這一次顧氏賭錯了,賭輸了。


    “多……多謝李郡公,顧某明白了。”


    瞬息之間,顧成章仿佛蒼老了幾十歲,起身佝僂著身軀,失魂落魄地離去。


    李欽載目送他離開,眼神裏的堅決之意一直不曾改變過。


    對這位失敗的老人,他提不起絲毫的同情。


    想想江南那些失去土地的農戶,三餐無濟淪為流民農奴,被望族禍害得幾近崩塌的府兵製……


    家族的私欲難填,卻悄無聲息地挖空了社稷的牆角,有什麽值得同情的?


    半個時辰後,大營內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鑼聲。


    營內沉睡的將士們紛紛起身披甲,抄著兵器衝出了營帳。


    卻聽夜裏巡弋的將士說,吳郡顧氏的家主顧成章剛才跳進了太湖,營外巡弋的將士聽到水聲急忙查看,很久都發現不了蹤跡,直到半個時辰後,顧成章的屍身才浮上水麵,被將士們打撈起來。


    披衣而出的其餘幾位家主大感震驚,急忙衝到營外太湖邊,親眼看到顧成章的屍身後,家主們這才敢相信。


    竊竊議論幾句後,家主們不經意扭頭,赫然發現人群不遠處,李欽載麵無表情地佇立,許久後,在部曲的護侍下默然離去。


    家主們沉默半晌,表情突然變得不那麽震驚了。


    江寧民變是誰幹的,大家心裏都有數,李郡公和朝廷對民變是什麽態度,家主們更清楚。


    這般處境下,吳郡顧氏斷無生理,顧成章跳湖自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換了任何人身處這般絕境下,除了一死了之,還能做什麽?


    第二天清早。


    六家望族的家主們齊聚於帥帳,但帥帳內主持談判的卻隻有滕王一人,李欽載了無蹤影。


    六家望族與朝廷談判的同時,薛仁貴率部五千突然離營而去。


    下午時分,一個意料之中的消息傳到大營。


    吳郡顧氏,煽動江寧民變,鐵證確鑿,罪無可赦,滿門當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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