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欽載才二十歲,他也隻是一個兩百多月的寶寶……


    這個大寶寶剛才還被親爹攆得滿院子雞飛狗跳。


    誰能想到自己居然有了孩子。


    穿越過來的時候,李欽載就知道自己的前身造了很多孽,也做好了心理準備承受這些孽業,黑鍋背習慣了,遇到任何麻煩出手解決就是。


    然而作為一個正常人,一個兩輩子帶過孩子的正常年輕人,突然間一個孩子從天而降,而且不必滴血認親就一眼能看出是自己的種。


    試問,這個正常人應該有什麽反應?


    總不能是欣喜若狂仰天大笑恭喜自己喜當爹吧?


    李欽載的第一反應是懷疑,然而看著麵前這個眉眼與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孩子,懷疑馬上便打消了。


    他與自己太像了,像得不容置疑,任何人一眼都能斷定兩人的血脈關係。


    李欽載的第二反應是拒絕。


    這是正常反應,無論任何人突然發現有個兒子從天而降,下意識的反應都會是拒絕。


    因為缺少了參與,沒看到過程,老天猝不及防隻扔給了他一個結果,誰能輕易接受這個結果?


    反正李欽載一時間無法接受,太震撼了。


    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個孩子,他是今天的主角。


    孩子很小,大約四五歲的樣子,身子瘦瘦弱弱,李欽載看著他就像照鏡子似的,隻是五官比他縮小了一點點,感覺很怪異。


    孩子的神情很怯懦,他躲在老婦人身後,一雙小手死死地拽著婦人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清澈的眼睛透出濃濃的不安,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他無法掩藏自己的惶然無措。


    李欽載仔細打量著他,良久,孩子的目光與李欽載相碰,渾身一顫,瞬間躲開了他的眼神,小小的身子一閃,整個人都藏在婦人身後。


    拽著婦人衣角的小手力道更大,李欽載清楚地看到小手的指節都泛白了。


    薛訥和高歧隻是旁觀者,對於這出熱鬧,他們隻感到有趣,從表情來看,最初驚訝之後,倒也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


    輕輕戳了一下李欽載,薛訥笑道:“倒要恭喜景初兄,喜添人丁呀。”


    高歧也笑著朝李欽載行揖。


    李欽載盯著薛訥,似乎在分辨這貨的“恭喜”究竟是真心還是幸災樂禍。


    薛訥見他目光不善,趕緊解釋道:“私生子嘛,長安城權貴誰家沒幾個?咱們從來不缺錢也不缺女人,這些年在外麵玩樂,你以為都是善男信女?”


    高歧也笑道:“不錯,很正常,愚弟十六歲時也與內教坊的舞伎生了一個,今年兩歲,養在外宅,雖說無名無分,倒也沒虧待母子,愚弟的內人逢年節時還給母子送錢物呢。”


    李欽載驚訝道:“你也有?”


    高歧訕然笑了笑,道:“年少時剛懂男女之事,難免玩過了火,生就生了,對家族來說不算壞事,畢竟也是添丁,隻是名分身份不容易承認,孩子大了安分做個富家翁倒也不難。”


    李欽載哦了一聲。


    從二人的態度來看,似乎在唐朝,庶出私生的事並不稀奇,也跟道德扯不上太多關係。


    說來有些冷酷,古代的所謂“道德”,是建立在身份平等的基礎上的。


    舞伎丫鬟這類人屬於賤籍,價值與牛馬差不多,甚至還不如一頭牛,主家無論對賤籍的人做了什麽都無關道德,哪怕是活活打死,官上也隻罰兩百文錢。


    遇到有良心的主家,比如高歧,舞伎肚子搞大了還能養在外宅,給母子一個安定的生活,若遇到沒良心的,始亂終棄扔井裏也不算奇怪。


    李欽載歎氣,使勁揉臉。


    其實他很想抽自己,也不知是懲罰自己還是懲罰身體的前任。


    再多的理由,也不是原諒自己的借口。


    孩子送來了李府,也算認了親。


    老婦人朝李思文和李欽載行禮,她已完成了霖奴的臨終囑托,責任已盡,便待告辭。


    “五少郎恕罪,老婦臨走還想多說幾句。”


    看得出老婦言行很有教養,當年也是官家出身,後來家族株連落魄,日子雖窮了點,教養沒丟。


    李欽載謙遜地道:“您說。”


    老婦人不舍地摸了摸孩子的頭頂,道:“霖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她父親本是貞觀二十一年的進士,任職縣令多年,官聲頗佳,隻是家族不幸落難,得了個身死的下場。”


    “幸得李老公爺搭救,留了韓家幾位婦孺的性命,霖奴也被收養貴府當了丫鬟,免了淪落風塵之苦,孩子是你與霖奴所生,孩子命苦,出生便沒了娘,老婦厚顏拜請,還望五少郎善待孩子。”


    李欽載抿唇,點了點頭。


    迅速看了那個神情怯懦的孩子一眼,李欽載問道:“孩子可有取名?”


    老婦人歎道:“大名尚未取,因他出生命苦,娘死父未認,娘家幾個婦孺也給不了他好日子,饑一頓飽一頓的,當真是命如苦蕎,於是家裏人皆叫他‘蕎兒’。”


    “蕎兒……”李欽載默默念了幾遍。


    老婦蹲下身子,將蕎兒拉到麵前,指著李欽載,道:“蕎兒,他是你的父親,去,跪拜。”


    蕎兒受驚,小小的身軀猛地一顫,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


    老婦人皺眉,沉聲道:“在家如何教你的,忘了嗎?再窮咱們也要有禮數。”


    蕎兒怯怯地看著老婦人,見老婦人沉下臉,蕎兒害怕了,轉身朝李欽載雙膝跪拜。


    “蕎兒拜見父親大人。”


    聲音很小,奶聲奶氣的,有點萌。


    李欽載伸出雙手要扶起他,剛碰到蕎兒的胳膊,蕎兒整個人觸電般躲開。


    顯然他並不習慣李欽載的觸碰,轉身就撲進老婦人的懷裏。


    老婦人憐惜地揉著他的頭發,歎道:“終究有了個歸宿,但願你已苦盡甘來。”


    說著老婦人朝李欽載行了個蹲禮,道:“孩子便拜托五少郎了,您是他的父親,如何管教,老婦不多嘴,隻求看在霖奴那苦命孩子的份上,讓蕎兒的日子不那麽苦。”


    李欽載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大戶人家自然不缺錢不缺糧,然而蕎兒是私生子,無名無分的,在高門大戶裏很容易受輕視,被慢待。


    老婦人的意思是請李欽載盡量保證他的吃穿用度。


    李欽載已漸漸接受了現實,生命裏太多猝不及防的意外,如果解決不了,便隻能選擇接受。


    任何麻煩禍事都能解決,可蕎兒是個活生生的孩子,李欽載如何解決他?難道扔外麵不管?


    “我會好好待他的。”李欽載直視老婦的眼睛,認真地承諾。


    老婦從李欽載的眼神裏看到了真摯,放心地長歎一口氣:“如此,老婦也能對霖奴有個交代了。今日打擾貴府,是老婦之罪,還請國公府各位貴人諒宥,老婦向各位賠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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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老婦蹲身一拜,李欽載急忙將她扶起。


    老婦再次不舍地摸了摸蕎兒的頭頂,轉身便待離去。


    李欽載心頭一酸,急忙命吳管家從賬房支二十兩銀餅,打算贈予老婦,改善她和家人的生活。


    老婦卻堅辭不受。


    “今日我若拿了貴府一文錢,蕎兒認親便是名不正言不順,老婦送他來是認親,不是賣孩子的!”


    抬步正要離開,老婦的衣角卻被人死死拽住。


    低頭望去,蕎兒一臉惶急:“阿婆,不要丟下蕎兒!”


    老婦歎氣,蹲下來柔聲道:“蕎兒,這裏才是你的家,你的父親,你的祖父,都在這裏,他們才是你真正的親人。”


    蕎兒很小,還不懂道理,隻是流著淚搖頭:“不!”


    “蕎兒,臨來時阿婆如何教你的?不識道理禮數,如何被高門大戶所容!不許任性!”老婦的表情已有些嚴厲了。


    蕎兒仍死死拽著她的衣角不鬆手,哇哇大哭起來。


    老婦眼淚也止不住地流,在場的人皆紅了眼眶。


    李欽載深吸了口氣,擠出一絲笑容,蹲在蕎兒麵前,輕聲道:“蕎兒,知道我是誰嗎?”


    蕎兒抽噎道:“你是父親大人。”


    不著痕跡地將蕎兒的身子轉過來,讓他麵對自己,李欽載從懷裏掏出一枚銅錢,眨眼道:“父親大人給你變個戲法,好不好?”


    蕎兒沒吱聲兒,仍在流淚。


    一枚銅錢在李欽載的掌心,掌心一握,再攤開,銅錢神奇般消失。


    蕎兒畢竟隻是個不到五歲的孩子,他的注意力和悲喜都隻是短暫的。


    見李欽載戲法神奇,蕎兒果然停住了哭泣,好奇地睜大了眼。注意力已完全被李欽載吸引。


    李欽載又將手掌一翻,銅錢再次出現在他掌心。


    蕎兒愈發驚奇,湊近了仔細查看李欽載的手掌。


    李欽載含笑任他查看,抬眼朝老婦人飛快一瞥。


    老婦人會意,背對著蕎兒,無聲地朝他一禮,然後轉身走出了李府。


    出了李府大門,融入潮水般的人流中,老婦人這才控製不住,蹲在地上掩麵大哭起來。


    李府前院內,李欽載仍樂此不疲地跟蕎兒玩著戲法。


    看著蕎兒的注意力仍在他手掌的銅錢上,李欽載也笑了。


    孩子太小,不該太早承擔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就這樣無聲的告別,挺好的。


    從此,這份責任,該他來背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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