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情這東西很複雜,跟個人的價值觀和國家法律有關。


    不是說縣衙門口敲個鳴冤鼓,嚎兩嗓子青天大老爺我有冤,青天大老爺就真覺得你冤了。


    李欽載也是一樣。


    他雖然是軍器監少監,可他管不著治安和刑事案,而且他這位青天大老爺的耳根也沒那麽軟,奄奄一息的年輕人對他磕幾個頭,他就義憤填膺要給人家伸冤。


    能幹出這事的不是青天大老爺,純粹是個智障傻缺。


    調查取證,走訪對質,該走的程序一樣不能少,就算所有被冤枉的證據擺在麵前,李欽載能做的也隻是將證據遞交上級官府,一切按朝廷的規矩走。


    尚方寶劍,狗頭鍘,八賢王的金鐧什麽的,對不起,都是傳說中的物件,現實中並不存在,任何案子不經刑部大理寺複核,就沒有翻案的可能。


    那位姓徐的年輕人說他有冤,李欽載願意相信他,但他沒法管,因為職權夠不到。


    他能管的隻有軍器監打造的軍器是否合格,有沒有人在原材料上動手腳。


    至於年輕人的冤情,李欽載吩咐劉阿四找人給他寫張狀紙,既然他說渭南縣衙的官員謀害家人,那麽就越過渭南縣衙,派人將狀紙送到雍州刺史府,請刺史府複核此案。


    能做的隻有這些,李欽載幹不了伸張冤情的活兒,也沒有偵破案件的技能,除了幫他遞狀紙,實在沒別的法子了。


    兩個時辰過去,劉阿四過來找李欽載。


    李欽載正在院子裏睡得深沉,冬天的陽光曬在身上,剛才還救了別人的命,感覺整個人都充滿了正能量。


    劉阿四小心翼翼搖晃他幾下,李欽載將扣在臉上的書本拿了下來,長長歎了口氣。


    今日注定不得安生。


    “五少郎,問清楚了。那年輕人姓徐,名叫徐元慶,下邽縣人,其父徐爽,因得罪渭南縣尉趙師韞,老倆口無辜被殺,其子徐元慶逃了。”


    “雖然徐元慶見機逃了,但仍被趙師韞派出的人追殺,並且縣衙發了海捕文書,把老倆口的死栽在徐元慶頭上,說徐元慶弑雙親罪大惡極,徐元慶一直逃到咱們這裏才算撿了一條命。”


    李欽載點頭,又道:“不對,關鍵的事沒說清楚,他爹因何得罪趙師韞,趙師韞又是如何殺了老倆口,區區縣尉不怕王法嗎?”


    劉阿四沉默片刻,道:“這些徐元慶還沒說,不過在渭南縣,趙師韞就是王法。”


    李欽載驚了:“這麽囂張嗎?我特麽英國公的孫子都沒底氣說這句話吧?”


    “縣尉主管刑名司獄,轄內任何案子都要經他的手,而他,能夠決定案子是黑是白,若要在轄內天衣無縫殺一兩個人,或是要栽贓什麽人,實在太容易了。”


    “請幾個亡命之徒把人殺了,案子報上縣衙,趙師韞隻需輕飄飄說一句‘真凶逃逸’或是‘親子弑父’,這樁案子要麽是不見天日的懸案,要麽是變白為黑的冤案,誰也拿他沒辦法。”


    李欽載沉吟許久,低聲道:“你覺得徐元慶所言是真是假?”


    劉阿四猶豫了一下,道:“小人問徐元慶時,他一邊說一邊痛哭流涕,說到父母無辜被殺時更是以頭撞地,痛不欲生,看起來不像說謊……”


    李欽載想了想,道:“是真是假,不是我們能管的,找人給他寫下狀紙,送到雍州刺史府吧,這是刑事案,讓專業的人去辨別偵破。”


    “那徐元慶如何安置?今日五少郎趕走了縣衙差役,怕是縣衙還會派人來索要,畢竟他是海捕文書上通緝的要犯。”


    李欽載翻了個白眼,道:“就說徐元慶又逃了,我又不是官府差役,沒義務幫他看管犯人。”


    劉阿四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典型的紈絝子弟無賴又跋扈的作風,這句話扔給渭南縣衙,誰都拿他沒辦法。


    “那個徐元慶,繼續請大夫給他治傷,好吃好喝先把傷養好,但隨時派人跟著他,別讓他跑了。”李欽載吩咐道。


    “五少郎不相信他的話?”


    “無所謂信不信,既然牽扯了人命官司,事情沒查清以前,無論縣衙還是徐元慶,我都不相信,我隻信自己的眼睛。”


    …………


    冬天的渭河已結冰了。


    中午時分,吃過午飯的李欽載裹著厚厚的褥子,拎著工具來到河邊。


    對李欽載這種人來說,基本是失去了清晨的,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就算醒了也要在床上賴半個時辰。


    遊手好閑的廢物對未來沒有規劃,沒有期望,也沒有生活壓力,一輩子已毀在錦衣玉食裏,還能怎麽辦?


    當然是一個人默默地扛下所有。


    午飯後蕎兒突然說想吃魚,吃紅燒的魚。


    李欽載二話不說,拎著工具便來到渭河邊。站在河邊先用腳尖試了試河麵結冰的厚度,發現有點不靠譜,冰麵不能承受一個成年人的重量。


    於是用鐵鎬砸開一塊冰,露出裏麵黑黝黝的河水,再灑了點魚餌下去,等了一會兒,水麵開始冒泡,再用漁網伸進去撈。


    冬天的魚兒狡猾得很,魚餌吞進嘴就遊跑了,漁網撈了半天,隻撈了一些水草,氣得李欽載咬牙,又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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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要發明雷管出來?往河裏一扔,轟!大豐收!爽滴很。


    跟河裏的魚兒較勁了小半個時辰,李欽載的耐心終於耗盡,發了瘋似的使勁用鐵鎬往河水裏戳。


    舉動毫無意義,但能泄憤,有益身心健康。


    “李世兄……在釣魚?”身後傳來遲疑的聲音。


    李欽載嚇了一跳,剛才戳得太投入,都不知道崔婕何時來到自己身後的。


    這要是個刺客,此刻該有人往英國公府報喪了。


    “呃,啊!對,釣魚。”李欽載尷尬地應道。


    崔婕狐疑地看著他手裏的鐵鎬,道:“釣魚用這個?”


    “新發明的釣魚法,你懂啥。”李欽載嘴硬道。


    崔婕眼裏忽然露出笑意:“該不會是釣不上魚,拿鐵鎬泄憤吧?”


    這女人智商難得上線了,不過卻把天聊死了。


    “你怎可憑空汙人清白,釣魚……讀書人的事,怎能說泄憤。”


    崔婕眼裏的笑意越來越盛,卻還是很給麵子地笑道:“是,李世兄果真在釣魚,隻是運氣不好,魚兒都冬眠了。”


    李欽載讚道:“你有一雙善於發現真相的眼睛。”


    朝她手中空蕩蕩的竹籃瞥了一眼,李欽載問道:“你上山采蘑菇?”


    崔婕點頭:“是,若能采得一些,還要麻煩貴部曲幫忙甄別一下,我大致已知,顏色越好看的蘑菇越有毒,這次我一定采那些毫不起眼的蘑菇。”


    李欽載翻了個白眼,擠出一臉假笑道:“去吧,祝你今日大豐收。”


    崔婕行禮剛要告辭,卻見李欽載臉上的笑容不對勁,於是停下行禮的動作,輕蹙黛眉道:“李世兄為何發笑?”


    “我這是禮貌性微笑,符合社會社交禮儀期待的真摯笑容。”


    崔婕輕咬紅唇,小心地白了他一眼,道:“我覺得你又想坑我……”


    “我何時坑過你?”


    “上次,你騙了我的錢。”崔婕俏臉滿是薄怨。


    李欽載一想,還真是。


    回想當日的行徑,內心不能說毫無愧疚吧,簡直已忘了這事兒了。


    世家小姐難得體驗漂泊貧窮的生活,日子過得太富足了,如何讓社會給世家小姐上一堂生動的現實主義課程?


    所以,騙她的錢是為了她好,一片冰心在玉壺。


    李欽載咳了兩聲,悠悠道:“看在你曾經破財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啊……”


    崔婕疑惑道:“什麽?”


    “蘑菇呢,生長在潮濕溫暖之地,冬天呢,是沒有蘑菇采的。”李欽載看著崔婕驚愕張大的小嘴,淡淡地道:“這是常識,傻子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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