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敬宗做文章的本事絕對不如做人的本事高明。


    李欽載眼裏的跑題,正是這篇文章的高明之處,道行一般的人看不懂。


    “老夫再考慮考慮,事關社稷國本,不可不慎。”許敬宗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油滑得像一條成了精的黃鱔。


    李欽載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官場老油子的典型做派,既要搞政績,又不能被牽連,語言的藝術就很重要了。


    話不說透,事不做絕,最後失敗了,一推二五六,最後成功了,我居功至偉。


    永遠有兩手準備,一是失敗後推卸責任的理由,二是成功後的獲獎感言。


    對付老狐狸自然要用不一樣的法子。


    知道他需要的是什麽,然後猛往那個地方戳刀子就是了。


    李欽載笑了笑,道:“無妨,茲事體大,許相當然要多考慮,小子不過說了一些輕狂不經的建議,倒是叨擾許相清靜了。”


    說著李欽載起身:“小子告辭,不打擾許相了,還得去許左相府上一行……”


    許左相是許圉師,大唐的左右相都姓許,但兩位宰相的關係卻沒那麽和睦。


    同行是冤家,大家都是宰相,平日裏自然都憋著一口氣,結黨倒是沒那麽大的膽子,但在朝堂風評上,天子心中的位置排名上,兩位宰相明裏暗裏都在較勁。


    原本淡定的許敬宗聽到許圉師的名字,頓時愣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李欽載。


    “賢侄孫何往?”


    李欽載一臉無辜地看著他:“去許左相府上拜會呀。”


    許敬宗目光閃爍,嘴上卻道:“左相繁忙,賢侄孫就不必叨擾了他了吧。”


    李欽載無奈苦笑道:“不瞞許相,小子剛被陛下封為右散騎常侍,陛下的心思想必許相也清楚,是要小子把修路這件事解決,小子見許相為難,也不忍勉強您,隻好再去左相府上碰碰運氣……”


    許敬宗有點生氣,這小子看似溫文爾雅,卻一肚子壞水兒,明知他跟許圉師那老匹夫不對付,還故意說要去拜會他。


    平日裏拜會也就罷了,關於修路這件事,雖說事情很難,但天子卻對此事分外上心,而剛才李欽載提的試點的建議也確實可行。


    如若最後自己含糊其辭,而許圉師卻被李欽載說動心了,搶先一步行動了,那麽天子會如何看他?


    老許啊,你這站隊的動作如此遲滯緩慢,果真是老了嗎?要不要把位置騰出來,給那些動作迅速的年輕忠臣加加擔子?


    許圉師那老匹夫,恰好比許敬宗年輕幾歲……


    許敬宗眼皮直跳,李欽載這混賬小子,一句話就把他架到火上,還朝他身上撒孜然和蔥花……


    堂堂正正的陽謀,你不表態,你裝糊塗,我就去找別人,找的那個“別人”分量還跟你差不多,我膈應你,我惡心你,就問你怕不怕。


    許敬宗怕了。


    凡事就怕對比,尤其是政敵之間的對比。


    李欽載給了機會,而且是優先給了許敬宗機會,若許敬宗還拿官場油子那一套來糊弄李欽載,修路這件事的結果不說政績還是汙點,事情傳到天子耳中,首先你這個態度就有問題。


    朝堂上跟天子唱反調,可以說是為國為民,但李欽載改進了方案,提出了可行的辦法,你還是態度模糊曖昧,反之,許圉師若被李欽載說服,然後雷厲風行地行動了,那麽許敬宗何以自處?


    這就不是修不修路的事了,得上升到是忠是奸的辯證程度,最次也得會被天子質疑辦事能力。


    李欽載扭頭看了看天色,歎道:“天色不早了,今日要盡快拜會左相,回頭小子還得趕緊回渭南,主持莊戶秋收事宜呢……”


    說著李欽載行了一禮,剛轉身,發現轉不了身。


    袖子被許敬宗死死拽住,仿佛溺水的人拚命拽了一根救命稻草,力道堅定得好像傳說中奮不顧身的愛情。


    “國之大事,賢侄孫的分量還是輕了些,你且回府,老夫親自去與許左相說個分明。”許敬宗咬著牙道。


    李欽載惶恐道:“小子怎敢勞動許相尊駕奔波,折煞小子也。”


    許敬宗奮力擠出一絲微笑:“為國為民,甘之如飴。”


    李欽載為難地道:“小子趕時間,馬上就得要結果,耽誤不起呀。”


    “老夫馬上就去約見左相。”許敬宗老臉隱隱發綠。


    感覺有點羞恥,堂堂宰相此刻像極了一條舔狗。


    李欽載終於滿意了,笑容無比燦爛:“如此,小子便多謝許相操勞了,小子兩日後回渭南,便在國公府靜待佳音。”


    說完李欽載再次行禮,這次終於安然告退。


    直到李欽載的身影消失在照壁後,許敬宗才恨恨地咬牙切齒。


    “李家的混賬小子,果然名不虛傳,老夫今日算領教了!”


    獨自在前堂內生了許久的悶氣,良久,許敬宗無奈地一歎,然後揚聲叫管家進來。


    “召老夫的故吏門生來府上議事,讓那些諫阻陛下修路造船的禦史們也都停了,先議一議再說,還有,不要對許圉師那老匹夫透露半點風聲,讓他門下那些魑魅魍魎繼續上躥下跳。”


    管家一一記下,正要離去,許敬宗又叫住了他。


    神情變幻莫測,半晌之後,許敬宗才道:“馬上要中秋了,許家出錢包下曲江池,請長安城各大世家的主事和權貴功勳遊園賞秋,你去操辦此事。”


    管家告退後,許敬宗仍氣難平,良久,齒縫裏迸出一句:“英國公家的老二資質平庸,怎會生出這麽個東西!沒天理!”


    …………


    英國公府。


    李勣抄著馬槊站在院子裏,怒視著剛踏進門的李欽載。


    “老夫怎會生出你這麽個東西!”李勣怒喝。


    李欽載一怔,小心翼翼地道:“爺爺,孫兒是我爹生的,不是您生的,您……喝多了?”


    “都一樣!敢禍害老夫的牡丹,看槊!”李勣揚手便一槊,朝李欽載刺來。


    李欽載一驚,但見李勣的馬槊刺向他時並無力道,動作緩慢得好像在看島國小電影,讓人恨不得長按快進鍵才好。


    當下便知李勣不過是嚇唬他,為了一株牡丹何至於要親孫子的命,除非牡丹成精,把空巢老人的魂兒迷了。


    “爺爺,莫鬧。”李欽載毫不費力便握住了李勣刺來的馬槊:“孫兒剛從許右相府上回來,累得很,下次再陪您玩哈。”


    李勣呆住了:“陪……陪老夫,玩?”


    大唐名將,軍方無可爭議的第一人,戰場上一言能定千萬人生死的帥軍之將,在親孫子眼裏難道隻是個無理取鬧不得不敷衍應付的閑人老頭兒嗎?


    馬槊取孫子性命當然不至於,但揍孫子一頓卻毫無壓力。


    李勣當即氣得扔了馬槊,一手拎起李欽載,朝他屁股一頓猛踹。


    “孽畜,翅膀硬了?成精了?嗯?”


    “去給老夫的繡娘磕頭賠罪!”


    李欽載正被踹得齜牙咧嘴,聞言一愣:“慢著!爺爺,繡娘是誰?”


    李勣咬牙道:“就是那朵被你一泡尿禍害的牡丹,老夫取名曰‘繡娘’。”


    李欽載震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腦子裏第一個念頭,那朵牡丹難道真成了精,迷住了退休老幹部的心神?繡娘……嘖!既文藝又矯情的名字,殺人如麻的名將居然還是個文藝老頭兒。


    第二個念頭,老幹部真該找個老伴兒了,現在已經到了給花兒取矯情名字的程度,再過不久,怕是要神神叨叨跟花兒對話了,病情發展到最後,花兒可能會跟他有來有往聊天,那就徹底沒救了……


    於是李欽載掙脫了李勣的手,轉身認真地道:“爺爺,您喜歡怎樣的婆娘?是風韻猶存的老奶奶,還是嬌豔欲滴的小寡婦?孫兒一定盡全力幫您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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