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千萬人,吾往矣。


    李欽載從來不是什麽高尚的人,他甚至討厭“高尚”這個字眼,總覺得暗含貶義,用這個字眼誇人挺惡心人的。


    不喜歡站在道德製高點,更討厭別人把他抬到道德製高點。凡夫俗子,別瞎扣帽子。


    一介凡人,喜怒哀樂貪嗔癡,哪樣都沾一點,也不沾得太過分。遇到美色照樣動心,遇到錢財難免心生貪念,麵對死亡更是能躲則躲,沒那麽高尚的情操非要迎著死亡而上,那不有病嗎?


    可是這一次,李欽載還是硬著頭皮踏上生死難卜的征程。


    說不上義無反顧,他隻是覺得自己的事情沒做完,有點對不起李治的信任,也對不起妻小的期望。


    吐穀渾的戰略地位對大唐無疑非常重要,如果這一次大唐沒能搶下來,史書將會如何描述他這個天子使節?


    多年以後,已經長大的蕎兒疑惑地問他,當年大唐奪下吐穀渾就差一步,為何終究還是被吐蕃占了?為何大唐本土與安西都護府之間處處受到吐蕃的掣肘牽製?


    李欽載該如何回答他?


    對不起啊孩子,你爹當年慫了,吐蕃大相拿刀等我去聊,我沒敢去,結果吐穀渾就被吐蕃占了,我給你買塊糖,你能原諒我嗎?


    嘖,李欽載都沒臉編下去,慫了就是慫了,買塊糖兒子心中的父親就偉大起來了?


    就算為了兒子將來不至於看不起他,李欽載這次都必須硬著頭皮迎上去。


    當了父親的人,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重要,我可以死,但絕不能給後代留下口實,讓他們每年清明跑到自己的墳前唾棄自己的墓碑。


    出涼州城,城外一片荒涼,灰蒙蒙的天空下,稀稀拉拉幾群牛羊,奮力用嘴舌撥開枯黃的幹草,卷起深埋地下的根莖吃下去。


    幾名牧民抱著鞭子,坐在石頭上望著天空發呆,黝黑悲苦的麵容,無聲地述說著眾生皆苦,唯修來世。


    眾人策馬出城,向西而行。


    半天跑出了數十裏地,放眼一片黃沙與丘陵,遙遠不見盡頭。


    下馬歇息了一陣,進食了幹糧和飲水後,一行人再次出發。


    直到傍晚時分,李欽載等人趕到了青海湖附近,於是下令紮營喂馬。


    這裏已經進入吐穀渾境內了,遠處依稀可見起伏的祁連山脈,和仍然一望無際的荒漠丘陵。


    看夠了這些荒涼的景色,李欽載覺得自己的心裏都快寸草不生了。


    新鮮的烤羊腿暫時撫慰了心理上的厭煩,李欽載坐在篝火邊,渾身包裹著毯子,劉阿四將烤好的羊腿用匕首一條條割下,擺在他麵前。


    “五少郎,鄭大將軍派人傳令,五千邊軍已調集前往祁連山,隨時策應五少郎,若五少郎在吐蕃大營有變故,五千邊軍馬上出兵……”


    李欽載嗯了一聲,隨即歎道:“算是個心理安慰作用吧,祿東讚若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難道還會等咱們的五千邊軍從祁連山殺過來?”


    劉阿四沉聲道:“若祿東讚真敢這麽幹,我等部曲定為五少郎殺出一條血路,絕不讓祿東讚加害於您。”


    李欽載笑了:“真有那麽一刻,咱們這區區兩百來人,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再拚命都沒用,吐蕃軍一人一泡尿就把咱們淹死了。”


    劉阿四臉頰抽搐了幾下,道:“道理是沒錯的,可……您多少委婉一點,被尿淹死未免太憋屈了。”


    “放心,祿東讚應該不敢對我動手,他也害怕給了大唐一個出兵的理由,敢殺大唐天子使節,除非他是不想過了。”


    劉阿四不解地道:“可是您說過,吐蕃必然會與大唐一戰,既然免不了一戰,殺不殺使節對他來說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殺不殺使節,是理直氣壯和心虛的區別,打個比方,你嫌你婆娘做的飯菜不好吃,於是狠狠拾掇了她,有毛病嗎?”


    劉阿四胸脯一挺:“當然沒毛病,婆娘做飯不好吃,還不狠狠拾掇她!”


    “如果你婆娘發現你在涼州城勾搭綢布店女掌櫃,於是故意把飯菜做得很難吃,你好意思拾掇她嗎?”


    劉阿四理直氣壯地道:“當然好意思!男人勾搭外麵的婆娘咋了?家裏的婆娘做飯不好吃,照樣要狠狠拾掇!”


    李欽載愕然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


    所以,相隔千年的代溝和價值觀差異,要體現在這種破事上嗎?


    特麽活在大唐的男人才是真男人,站得筆直。


    突然有種淡淡的後悔,今日應該把那個美豔的樓蘭公主睡了的,身邊的部曲都如此支棱了,我堂堂縣伯憑啥抱著貞節牌坊?


    劉阿四一臉困惑地看著他:“五少郎,您打的比方是啥意思?祿東讚殺不殺咱們,跟我家婆娘啥關係?”


    李欽載頓時意興闌珊,連比喻都懶得比了。


    “沒啥,祝你幸福,夫妻恩愛,白頭偕老……”李欽載歎道。


    …………


    紫奴挎著一個小包袱,獨自走出了涼州城大牢。


    遠遠站在刺史府門外,紫奴左右踟躇,猶疑不定。終於還是咬牙上前,向刺史府門前的差役打聽李欽載。


    差役認識紫奴,這位絕色傾城的舞伎在刺史府裏時,曾經引起府中差役和下人的轟動,明知她是李縣伯的私人舞伎,許多差役仍不怕死地遠遠偷窺,隻要能見到這位絕色的美人,被上官責罰一頓也值了。


    紫奴入獄,被釋放,都是李縣伯下的令,差役本不想搭理她,可終究美色當前,差役仿佛被催眠了似的,一股腦兒痛快地說了出來。


    紫奴一臉震驚,半晌沒動彈。


    “他……竟敢孤身赴吐蕃大營,他不要命了麽?”紫奴失神地喃喃道。


    從小被祿東讚養大,紫奴對祿東讚的性格非常了解,她很清楚這位萬人之上的吐蕃大相是多麽的心狠手辣。


    李欽載殺過兩次吐蕃使團,對祿東讚來說,已是滔天的仇恨,如今他竟敢主動送到祿東讚嘴邊,焉有不死之理?


    難怪他今日進大牢,口花花一通調戲後,無緣無故將她釋放,此刻看來,竟有幾分交代後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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