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魏氏出身低微,卻是韓鏡的發妻,韓鏡從邊陲小吏一路爬到朝中相爺,她的身份也水漲船高,行事漸漸霸道。然出身仍是她的心病,當初為韓墨娶楊氏時,因楊氏門第高,她怕鎮不住,還生過些事,欲令丈夫和兒子都偏向她,好讓楊氏臣服,任她拿捏。


    誰知諸般手段用盡,楊氏見招拆招,在府中地位卻日漸穩固。麵上仍尊奉她這位婆母,行事卻占盡便宜,雖瞧著和氣,卻是外軟內硬,難對付得很。


    唐解憂的事,也是楊氏始終不鬆口,加之韓蟄無意,魏氏打算了這兩年也沒討到便宜。


    而今楊氏抬舉令容,魏氏沒轍,隻能視而不見。


    唐解憂卻暗自著急起來,悶坐屋中,險些絞碎手中繡帕。


    她的身世也算可憐。


    相爺韓鏡出身微末,雖居高位,平生卻隻與發妻魏氏廝守,沒納過半個姬妾。夫妻倆膝下兩子一女,除了如今侍奉在旁的韓墨、韓硯,最小的便是女兒韓蓉。


    魏氏懷韓蓉時,韓鏡正仕途茫然,前路無望。誰知韓蓉出生當日,朝廷便有文書遞來,調他入京為官,連升了兩個品級。夫妻倆歡天喜地,覺得韓蓉有福,況且她又是幼女,便格外疼愛。


    可惜韓蓉命薄,在唐解憂七歲時便因病早逝。


    魏氏憐惜外孫女孤苦,遂將唐解憂接到身邊撫養,將對女兒的思念全寄托在她身上,比韓瑤還疼寵幾分,縱容非常。


    唐解憂也聰明伶俐,琴畫俱佳,最擅描摹書法,十四歲的年紀,甚至能將韓鏡的字摹出三分神.韻。她自幼傾慕韓蟄,為博他留意,修習書畫格外刻苦,連韓鏡都曾誇讚,她也因此孤高自許,眼裏瞧不上旁人,在魏氏跟前又是撒嬌又是哀求,隻想留在表哥身邊。


    魏氏上了年紀,加之唐解憂會討她歡心,疼愛得近乎偏執,也不舍得將她嫁到別家受委屈,便應了。


    誰知楊氏從中阻撓,唐解憂眼巴巴地等了兩年也沒見韓蟄點頭。


    先前韓蟄未娶親,她尚能安慰自己,是韓蟄暫時無意於婚事,仍抱有許多期望。哪料情勢驟轉,韓蟄竟會答應迎娶傅家之女?


    聽說新婚夜韓蟄竟與傅家女同宿時,唐解憂偷偷哭了許久。


    如今楊氏力捧傅家女,韓蟄又再度留宿,並未刻意疏遠冷落。倘若眼睜睜地放任下去,難保那傅家女不會以色惑人,引得韓蟄動心,唐解憂越想越是擔憂,哪裏還能坐得住?


    這日晌午過後,她打探得韓蟄並未出門,便借散步的機會,獨自往銀光院來。


    ……


    院裏令容帶著枇杷和紅菱,正給兔子搭窩。


    兔子是令容在蕉園時養的那隻,因耳朵長得漂亮,令容便常喚它紅耳朵。先前成婚不便帶來,紅耳朵有靈性似的,見不到主人,時常趴在籠中不肯動,傅益怕它出岔子,這回便帶進京。


    紅耳朵見到令容,果然精神了許多。


    令容怕韓蟄脾氣不好,當時沒敢往身邊帶,隻養在外頭倒座房中,托薑姑代為照看。後來探了韓蟄的意思,見他沒反對,才敢帶到銀光院,在廂房裏挑出空閑的屋子養它。


    聽得唐解憂來了,令容暫時停手出門,怕紅耳朵暫時不聽管束亂跑,便抱在懷裏。


    唐解憂立在院中,正放目打量屋舍門窗,見了令容,含笑道:“表嫂進了門,這院裏就有些煙火氣了。平常經過這裏聽不到半點響動,如今有了少夫人,就熱鬧多了。”說罷,目光便落在紅耳朵身上,伸手去碰,“這是表嫂養的?瞧著白茸茸的挺有意思。”


    手才伸到它鼻子前,紅耳朵往令容懷裏縮了縮,張口竟往那指頭咬去。


    唐解憂哪料兔子也會咬人,驚得一聲低呼,忙縮回手指頭往後避開。


    令容也覺得意外,忙將它抱緊,探頭去瞧,“表妹沒事吧?”


    “還好躲得快,沒事,沒事。”


    令容稍帶歉然,“它膽子小,剛進府裏人生地不熟,到哪兒都害怕戒備,才會這樣。外頭天冷,表妹進屋喝茶。”說著請進屋中,叫紅菱過來奉茶。


    她進相府的時日不長,隻知唐解憂是韓蟄姑姑的遺孤,老太爺和太夫人都格外疼愛,旁的尚不知情。前幾回去慶遠堂,兩人也略說過幾句話,比起韓蟄的親妹妹韓瑤,這表妹仿佛更熱情幾分,雖比令容年長兩歲,一聲聲“表嫂”叫得頗親熱,問東問西的,甚是關懷。


    然而比起楊氏實打實的疼愛照顧,唐解憂的熱情全落在嘴上,令容自然知道其中差別。


    待紅菱端來糕點蜜餞,令容便叫她將紅耳朵抱下去,將糕點往唐解憂跟前推了推,“這是夫人今早送來的,比外頭買的更好吃,表妹嚐嚐。”


    因見糕點誘人,自取了一塊慢慢兒吃,鵝油卷香甜,五香糕酥軟,甚是可口。


    唐解憂嚐了兩塊,當然誇讚。


    兩人坐了會兒,唐解憂才作難道:“聽說表嫂那日給舅母做五香熏魚,味道極好,美名都傳到外祖母跟前來了。這兩日天寒,外祖母嫌外頭冷,屋裏悶,吃飯也沒胃口。我方才路過這裏,想著表嫂應是此中高手,特來請教。若是唐突冒昧,還請表嫂勿怪。”


    “哪裏的話。太夫人身子不爽利,咱們做晚輩的都當盡力。”


    “那表嫂覺得做些什麽好呢?”


    令容問過太夫人平常的口味,便有了主意,“太夫人既愛吃蘆筍,不如做道蘆筍白玉菇,味道鮮美,吃著也清爽。這時節雖沒有新鮮蘆筍,拿蘆筍幹來做,味道也不差。”


    唐解憂甚是讚同,說大廚房裏應有泡著的蘆筍幹,正好拿來用。


    這菜既是晚輩孝心,若是她們親自去廚房做出來,太夫人高興,必定能多吃些。


    令容聽了這話,總算明白她這回來的打算。


    唐解憂是太夫人的心頭肉,太夫人對她的態度頗為嚴苛冷淡,這回叫唐解憂過來,未必不是試探。她既已給下廚楊氏做過熏魚,若空口白牙地辭了太夫人,被壓一頂不孝的帽子,反會添麻煩。


    順手就能做的事,躲也無用,倒不如見招拆招。


    令容便應了。


    唐解憂見她答應,甚是歡喜,帶著令容出了銀光院,結伴往廚房走。


    ……


    太夫人魏氏信佛,年輕時手底下做過不幹淨的事,到如今老了,事佛便格外用心。


    慶遠堂中設有小佛堂,魏氏每日焚香跪拜,隔兩三個月還會齋戒一番。齋戒時飲食清淡,她嫌大廚房裏葷腥重,便單獨在慶遠堂附近設了小廚房,除了齋戒時用,往常也做些清淡的糕點湯水,一年四季都不斷火。


    令容跟著唐解憂過去,就見四間大屋立在鬆柏樹下,兩側是庫房模樣,中間兩間門都敞著,裏頭一樣有灶台廚具。左邊那間收拾得素淨,半點葷腥也不見,右邊那間擺著凍魚臘肉,一應廚具碗盞都擺在架上,十分整潔。


    唐解憂親自帶人去大廚房取白玉菇和蘆筍幹,隻請令容先做份太夫人愛吃的肉糜。


    令容瞧著兩間廚房,那間素淨的既是事佛所用,葷腥就隻能在另一間做了。


    遂入內尋了碗盆砧板,叫紅菱先淘米,剁些碎肉來用。她往架上一瞧,種種香料皆整整齊齊的裝在小屜中,無所不包。


    因覺得唐解憂這舉動蹊蹺,待米淘罷,暫未下鍋,隻站在一旁瞧紅菱剁肉的刀功——明明隻比她大兩歲,那兩隻手臂卻格外有力,輪番甩下去,肉末愈來愈碎,比大廚的不差多少。


    正讚歎呢,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回頭一瞧,就見半卷的門簾外不知何時多了道人影。


    韓蟄?


    令容暫叫紅菱住手,緩步行至門口,姿態頗恭敬,“夫君,你怎麽過來了?”


    “去給太夫人問安。”韓蟄淡聲,眼睛卻打量著她,似有不悅。


    令容心中疑惑。


    這廚房離慶遠堂往靜宜院的路不遠,他既途徑此處,大概是想去靜宜院。


    可他這樣盯她做什麽?


    正自不解,便見唐解憂匆匆走來,寒冬臘月的竟走得氣喘籲籲,臉頰微紅。


    “食材都取來了。哎呀,表哥——”她忽然低呼一聲,瞧了瞧韓蟄的背影,有些恐慌般看向令容,“表嫂,我不是請你在外祖母的小廚房等著嗎,怎麽進了這間?快出來,這是表哥用的,尋常不許旁人進去。擅自進去,都是要重罰的。”神情關懷急切,仿佛令容犯了難以饒恕的彌天大錯。


    這竟然是韓蟄用的廚房?


    令容來不及驚訝,瞧見韓蟄微沉的臉色和唐解憂刻意的焦急姿態,霎時明白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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