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進了京兆尹的牢獄, 唐敦這還是頭一回見到韓蟄。


    十餘日與世隔絕,他不知外頭情形如何,但從京兆尹雷聲大雨點小的舉動來看, 想必傅氏並未死在範自鴻的手中——否則他不會被關在此處不聞不問,韓蟄更不會拖到此刻才來看他。


    以韓蟄的機警洞察,必定能窺破他跟範自鴻勾結合謀的打算。


    唐敦對上那雙沉厲的眼睛,有些忌憚, 卻不至於太害怕, 隻起身恭敬行禮, “大人。”


    韓蟄沒出聲, 半晌才冷聲道:“是祖父?”


    “是。”唐敦保持抱拳的姿勢, 垂眸看著地上的幹草。


    決定出手時,他便想過可能的結果。若傅氏死了, 劫持的事死無對證, 一箭雙雕。若傅氏沒死,韓蟄縱然盛怒, 有韓鏡居中斡旋,必定也不會傷他性命。畢竟, 韓蟄雖凶悍冷厲, 頭頂上卻還壓著韓鏡。


    唐敦先被貶謫再被起用, 官職雖在錦衣司中, 卻早已成韓鏡的人手。


    相府以韓鏡為尊,他的性命有韓鏡保著,韓蟄未必肯為這點小事撕破臉, 哪怕此刻盛怒貶謫處置,隻要留著性命,能為堂妹報仇、得韓鏡器重,仍是值得的。


    這利害唐敦早已權衡清楚,此刻對著韓蟄,反倒少了素日的敬畏忌憚。


    兩人沉默各自,片刻後,韓蟄神情淡漠,轉身離開。


    唐敦微覺詫異,緊緊盯著他背影,直到韓蟄走遠,仍未能回過神。


    這是何意?


    牢獄外,京兆尹請韓蟄入側廳奉茶,將擬好的案情判決呈上,請他過目。


    前日韓蟄曾派人過來,說已將被劫走的韓少夫人救出,因性命無恙,不須深究。


    京兆尹總算鬆了口氣,按他授意趕緊結案,唐敦認罪時已被奪了在錦衣司的官職,便隻以劫持的罪名,判往采石場服役五年。


    範自鴻的罪名倒是頗為難辦。


    雖說唐敦和那丫鬟都曾指認範自鴻,範自鴻卻始終不肯認罪,而韓少夫人據說當時嚇暈過去了,連同看守她的惡賊也是雇傭的江湖草寇,不知背後買主是誰,難以取證。


    末了,還是韓蟄說疑罪從無,京兆尹才敢寫下判決書。


    此刻將判決書給他過目,京兆尹仍是滿心忐忑。


    韓蟄倒淡漠如常——範自鴻雖是此事主謀,背後卻有範通撐腰,哪怕他真的劫持了人,證據確鑿,既沒傷及人命,也隻會判個服役之類的小罪名而已,無關痛癢。範家雖被罷相,畢竟還有貴妃和節度使,有的是辦法在刑場變通。且如今局勢動蕩,河東那隻握著兵權的惡虎,不宜逼得太緊。


    將範自鴻驅出羽林衛的意圖已然達到,要算私賬,有的是一擊斃命的時候。


    韓蟄將判決擱在桌上,“何時呈遞刑部?”


    “待會就去。”


    韓蟄頷首,想起唐敦那有恃無恐的樣子,神色冷凝,“後日送他去刑場。”


    京兆尹沒打算戳韓家的老虎鼻子,無關緊要的事,自是從善如流。


    韓蟄沒再耽擱,出了京兆尹後去錦衣司,晚間回府,徑直往韓鏡的書房裏去。


    ……


    藏暉齋,韓鏡忙完手頭的事,正沏了壺茶慢慢喝。


    書房裏陳設古拙,書案旁供著一尊青銅鼎,旁邊瑞獸香爐上,香氣淡嫋。今日範逯丟了相位,甄嗣宗對他的舉薦也沒敢有異議,韓蟄接任門下侍郎的事已是十拿九穩,朝政上稱心如意。


    年逾花甲的相爺,額頭印了深深的歲月印記,精神卻愈發矍鑠。


    麵前的桌案上擺著封信,是曾與他共事過的章瑁之。那位年過七十,身體卻仍健朗,信上筆鋒剛健工整,銀鉤鐵劃,不遜當年。


    韓鏡瞧著那封信,沉目喝茶,盤膝深思。


    外頭管事扣門,稟報說韓蟄來了。


    韓鏡眉目微動,將那封信收到屜中,道:“進來。”


    韓蟄應聲而入。年前跟韓鏡爭執過後,祖孫倆朝政上齊心協力,私下裏卻芥蒂別扭,韓蟄已有許久沒踏進這座書房。屋內仍燒著炭盆,熱氣熏暖,他走至案旁,對著盤膝端坐的韓鏡拱手。


    韓鏡眼皮微抬,“總算肯過來了?坐。”


    韓蟄仍舊山嶽般站著,動都沒動,“孫兒過來,是有正事與祖父商議。”


    “範逯罷相,今日皇上已單獨召見我和甄嗣宗,商議相位之事。”韓鏡坐得低矮,抬頭說話實在吃力,便隻慢慢斟茶,“甄嗣宗看得清形勢,附和舉薦,事後也沒再求見皇上,這是算是妥了。”


    韓蟄隻淡淡“哦”了聲。


    片刻沉默,韓鏡沒等到他多說話,詫異抬頭,見韓蟄仍是沉眉肅目、無動於衷的姿態,皺眉道:“出將入相,往後行事應與錦衣司使不同,手頭事情多了,更須打起精神應對,不得有半點鬆懈自滿。你這算什麽態度,坐下!”


    “我想求祖父一個承諾。”韓蟄仍舊巋然不動。


    兩番抗命,韓鏡皺眉愈深,脖子發酸,索性站起身活動腿腳,“什麽承諾?”


    “關乎傅氏的。”


    韓鏡動作微頓,衣裳整到一半便收回手,眼神微沉。


    “範逯相位既去,皇上對範家有了疑心,範自鴻很難再回羽林衛。宏恩寺的案子已讓京兆尹結了,傅氏也該回府,幫母親分擔府裏瑣務。祖父——”韓蟄抬眼瞧著韓鏡,目光沉靜,“我想求個承諾,無論如何,不傷傅氏性命。”


    他的態度沉靜,不似爭執挑釁,卻是誌在必得的執拗。


    韓鏡冷笑了聲,轉身不應。


    “祖父方才說的,往後朝中事務繁忙,孫兒須全副精神應對,方能確保無虞。今日之情勢,是韓楊兩府費盡心血而成,誰都不能兒戲。”韓蟄瞧著他微微僵住的脊背,語氣稍緩,“府裏人手有限,該用在正途,不該因祖父和我的爭執,平白耗損,分心費神。”


    書房裏沉寂安靜,唯有淡煙嫋嫋騰起。


    好半晌,韓鏡回身,眼中盡是陰鬱濃雲,“是要逼我承諾?”


    “不是。”韓蟄偏過頭,瞧著書案,“祖父不喜傅氏,我不願辜負傅氏,帶累她性命。若祖父仍舊執意,我分神照看就是。”


    “你!”韓鏡氣結。


    還說不是逼迫!拿府裏的大局壓過來,為前路計,他難道還能徒生內亂?


    韓鏡花白的胡須微顫,半晌,冷笑道:“那傅氏還不值得我搭上多年心血!”


    “既如此,請祖父寫個字據。”韓蟄垂目走至書案旁,幫著研磨鋪紙,將狼毫取了,呈給韓鏡,“立字據為證,孫兒才能安心。


    韓鏡皺眉,滿目不悅,韓蟄垂目,仿若未察。


    這字據的用處,祖孫倆都心知肚明。


    從前祖孫間的信任早已撞出裂隙,韓蟄許諾不對令容動心,卻未能克製心意,沒法當她是擺設,任她自生自滅。韓鏡許諾不傷令容,卻仍難平怨意,授意唐敦謀害。


    言語承諾隻在祖孫之間說過,若不能踐行,也不過兩人爭執而已,旁人未必會插手。


    一旦寫下字據,若韓鏡再動殺心,按韓蟄的性情,字據必會露在韓府旁人眼裏,不但祖孫不睦為外人所知,他在府裏一家之主、三朝相爺的威信也得隨之瓦解。


    韓鏡倒未料韓蟄會想出這等主意。


    冷著臉將他瞪了片刻,韓鏡反而氣笑了,冷笑兩聲,接過狼毫。


    “不傷傅氏性命”六個字迅速寫就,筆跡都帶著怒氣。


    韓蟄待墨跡稍幹,將紙收了,神色如來時平靜,“多謝祖父。”


    說罷,自退出藏暉齋,回到他書房後,將那紙張裝入匣中,擱在秘處。


    藏暉齋裏,蘸滿了墨的狼毫被摔在案旁,韓鏡端坐在蒲團,臉色陰鬱之極。


    寫下那承諾,不止是因韓蟄擺出的利弊,也是因他知道,在韓蟄的嚴防死守下,他要再伺機出手,並不容易。


    相府巍峨,韓鏡手裏捏著的是尚書六部,是百官眾臣。苦心經營籌謀,是為韓蟄奪得皇位後,能讓百官心甘情願地臣服輔佐,讓百姓心悅誠服地歸順,安定人心,免起事端。相較之下,韓蟄和楊氏手裏捏著的卻是強硬的兵權,甚至連日常護衛韓鏡的人,都是楊氏幫著出了力的。


    自家祖孫兒媳,當然不會因私怨傷韓鏡,但韓鏡要在他們手底下殺傅氏,確實太難。


    沒了強硬手段,苦撐無益,隻能退讓。


    但府中籌謀大事,一旦韓蟄登上帝位,正妻必然為後。韓家費盡心思才能有今日之韓蟄,今日之情勢,那傅氏是昏君荒唐賜婚進府,讒惑韓蟄耽溺內宅,連累唐解憂喪了性命,豈能居此高位?


    韓鏡怨意已深,此刻縱不能除去,卻未必沒旁的法子。


    牽涉性命安危時,韓蟄母子會強硬護持,若不動她性命,令傅氏自亂陣腳,失了母子的心,何須他再費力跟韓蟄較勁?


    用慣了朝堂上的強硬震懾手段,內宅瑣事上,是他囿於執念,算錯了人心,降了身份。


    韓鏡沉著臉,從屜中取出章瑁之那封信。


    書信之外,另有一方世所罕見的寶墨,原本是很久前章瑁之的孫女章斐借高陽長公主之手送給韓蟄的,因韓蟄在外辦差,便由他收了。


    因韓鏡跟章瑁之同為相爺,交情不淺,章斐兄妹舊時跟韓蟄私交甚好,永昌帝當年微服出宮,欺負章斐,還曾被韓蟄劍抵咽喉。雖說永昌帝怕被責罵,忍氣吞聲地沒去禦前告狀,韓鏡卻還是從章瑁之孫兒的口中得知那件事——劍抵太子咽喉可不是小事,韓蟄雖頑劣,卻在明知其身份時張狂行事,足見彼時的怒氣。


    韓鏡隱約察覺苗頭不對,心懷擔憂。


    章家畢竟不同別處,韓鏡最終將章瑁之的兒子外放,章斐兄妹亦隨之出京。


    七八年一晃而過,舊交音信皆被斬斷銷毀,唯獨這方寶墨還藏在抽屜裏,無人知曉。


    韓鏡取出來,擺在那銀鉤鐵劃的書信上。


    ……


    翌日清晨朝會罷後,韓蟄以征戰苦累為由,告假數日。


    永昌帝從善如流,當即準了。


    韓蟄回府後,往銀光院換了身家常的墨色外裳,吩咐薑姑和枇杷紅菱打掃庭院屋舍,準備迎接少夫人回府。


    枇杷擔憂許久,雖敬懼韓蟄,卻仍壯著膽子問道:“少夫人今日回來嗎?”


    今日初九,明日唐敦被送往刑場,韓蟄算了算,道:“十二回。”


    枇杷應命,心中歡喜,偷偷揪了揪紅菱的衣袖,等韓蟄走了,忙歡天喜地去準備。


    韓蟄單騎出府,出城後飛馳至別苑,快步入內。


    別苑裏人不多,屋旁有兩棵高壯的流蘇樹,中間紮了秋千。


    傅益在不遠處翻書,令容無所顧忌地蕩秋千取樂,由仆婦推著,蕩得極高。


    春光暖融,碧色初生,令容身上已換了薄薄的錦繡雙蝶夾衣,底下一襲梅色嬌豔的襦裙,正隨著蕩高的秋千揚起。她近來閑居在家,發髻也梳得簡單,雲鬢間簪著堆紗宮花,青絲鬆鬆散散的披散在肩頭,耳畔朱紅的滴珠綺麗。


    別苑裏沒人拘束,她玩得高興,笑靨嬌豔,衣裙被風卷動如浪,如盈盈的蝶。


    旁邊一樹臘梅盛放,她蕩至高處,修長的腿伸過去,足尖輕挑,惹得花枝亂顫。


    韓蟄不由駐足,站在樹影下,負手瞧她。


    作者有話要說:  夫妻倆分開時的狀態:


    節氣哥:獨守空床,隻能去沉迷工作。


    令容:蕩著秋千吃美食,快活似神仙~


    哈哈哈


    蟹蟹地雷muaaa~


    天了嚕!扔了1個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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