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令容醒來時枕邊空蕩蕩的,韓蟄不知去了何處,簾帳層層垂落, 隔出榻間昏暗。她身上酸痛,轉了個身,懶得爬起來,隻懶聲道:“宋姑。”


    聲音出口才發覺有點沙啞似的, 聽著都疲倦無力。


    “少夫人醒了?”宋姑聽見動靜掀簾進來, 見令容懶懶的趴著, 溫聲道:“再睡會兒吧。”


    “什麽時辰?”


    “快巳時中了。大人吩咐的, 他去夫人那邊問安, 少夫人隨便睡到多晚都成。”宋姑已在別苑裏伺候過了,將昨晚的痕跡粗略收拾過, 見令容仍趴在被窩裏睜著眼, 才道:“不睡了嗎?”


    “睡不著了。”令容眯著眼睛,“備水沐浴吧。”


    沉睡後沒半點困意, 身體卻仍疲累,再睡也沒用, 還不如沐浴舒緩酸痛。她拿手指頭摳著韓蟄的枕頭, 隨口道:“他呢?”


    “去豐和堂後就沒回來, 不是去書房, 就是在老太爺那裏。”宋姑回來卷了簾帳,滿屋明亮照進來,竟有點刺目似的。她自去浴房, 備妥了,才招呼枇杷過來,伺候令容去沐浴。


    溫熱的水蔓延全身,浴房裏的淩亂痕跡也被宋姑收拾幹淨了。


    令容闔目泡著,任由宋姑慢慢地幫她捏著手臂肩膀,緩解難受。


    韓蟄還算有點良心,昨晚初時沒太強硬,等她適應了才馳騁,是以身子雖疲累難受,倒不像頭回似的疼痛。她泡了小半個時辰,才不得不因饑腸轆轆而爬出來,擦幹身子套了寬鬆的衣裳,吃過紅菱備下的香甜早飯,才算精神起來。


    然而腿間畢竟難受,她也懶得走路,知道韓蟄招呼過,也沒去豐和堂。


    歇了整日,傍晚時才見韓蟄回來,精神抖擻。


    今晚雖是元夕,她卻累得不想動彈,楊氏是兒媳有孝在身,韓瑤興致也不高,便沒特地去賞燈,隻在府裏放了些煙花便罷。


    晚飯是闔府一道吃的,仍舊設在慶遠堂附近的暖閣裏。


    韓鏡仍坐在上首,底下兒孫按次序坐著,旁邊沒了太夫人,便是楊氏在下居首。


    令容是跟著楊氏一道去的,因劉氏婆媳還沒到,先在廳裏坐著等候。待韓鏡過來時,如常起身問候,那位沉肅依舊,也沒多分幾個眼神,目光掃過令容和韓瑤,落在楊氏身上,才叫眾人回座位,又跟韓墨和韓蟄兄弟說話。


    這情形跟令容初入府時沒太多區別,此刻看破背後爭執,再瞧起來,感受就截然不同。


    宴席至戌時盡了才散,韓鏡留兒孫說話,令容自回住處。


    ……


    明日十六,正好休沐,過後韓蟄便須忙碌起來。


    先前唐敦死後,令容有意去寺裏進柱香,算是給前世的事一個交代。因在金州心緒歡暢,不欲考慮那些煩惱事,便在回京城的路上跟韓蟄提起,韓蟄也沒多問,答應了。


    今晚跟楊氏提及,韓瑤也說要去,順道往山間散心,約定明日用過早飯便出發。


    令容可不想明日帶著滿身疲累騎馬出城,早早沐浴了,也不等韓蟄,先上榻安歇。


    待韓蟄夜深回來時,屋中燈火雖明,裏頭卻頗昏暗。


    宋姑奉命在外候著,見他回來,恭敬稟報道:“少夫人身子不適,覺得疲累,先歇下了,還望大人勿怪。奴婢奉命在外伺候,浴房裏已備了熱水。”


    韓蟄頷首,命她退下,自去浴房沐浴,換上寢衣出來,就見令容睡得正熟。


    內室燈燭熄了一半,仍舊明晃晃的,她向裏而睡,呼吸平緩綿長,錦被下的嬌軀微微蜷縮。韓蟄沒打攪,自將燭火都熄了,坐到榻上,掀被而入。


    榻上換了新縫的寬大被褥,他仰麵躺平了,卻睡不著。


    在外征戰奔波,露宿荒郊是常有的事,獨宿書房時,滿心政事,也不覺心煩氣躁,躺下調息片刻就能入睡。到了銀光院裏,枕畔是她的呼吸,鼻端隱約有她沐浴後的清香,懷裏空蕩蕩的總難清心靜氣,遂往裏挪了挪,伸臂握住她手。


    令容似乎察覺,睡夢裏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的叫了聲“夫君”。


    韓蟄伸臂將她抱著,心裏仿佛覺得踏實,沉沉睡去。


    ……


    京城外名刹頗多,令容這回選的是普雲寺。


    普雲寺在城南三十裏的孤竹山中,香火不算旺盛,裏頭卻有數位高僧修行,佛學修為的名頭未必如旁人趨之若鶩的寶刹響,在書畫上的造詣卻是京城裏排得上號的。因孤竹山裏還有章老的梅塢,其間主人或是鴻學巨儒、或是顯貴名家,常有才子題詞揮毫,高僧撫琴彈佛法,兩處名聲交疊,孤竹山便成雅致所在。


    去普雲寺進香的,也都是文人雅客,倒有清幽離塵,絕世而立的況味。


    令容向來是雅俗皆愛的,這回因惦記著梅塢尚未開敗的茶梅,便選了此處。


    早飯後騎馬出府,因韓征回京後重歸羽林衛,替了原先範自鴻羽林郎將的位子,皇宮戍衛輪值與衙署休沐不同,他無暇抽空,便隻韓蟄帶著令容和韓瑤,帶飛鸞飛鳳跟從。


    春日裏天氣漸暖,出城後放馬疾馳,官道兩側的柳樹已能瞧見零星的新嫩綠枝。


    孤竹山底下有溫泉,地氣比別處和暖,踏馬而過,春草青嫩。


    來這兒的多是文人雅客,或孤身或結伴,不像別處似的女眷車馬仆從如雲,進寺的路倒是清幽,兩側古柏高聳,老鬆墨綠,中間石徑蜿蜒而上,有枯葉未掃,隨風輕動。


    五人棄馬而行,韓蟄跟令容走在前頭,韓瑤帶飛鸞飛鳳在後信步賞玩。


    令容雖歇了整日,將石階走得多了,雙腿也自酸痛,悄悄拽著韓蟄的衣袖借力,被他察覺,反手握住拉著她,倒省了不少力。


    普雲寺建在孤竹山腰,遠處山巒起伏,石徑兩側卻都是鬆柏,春光裏疏影橫斜。


    前後數十步外也有人造訪佛寺,紙扇輕搖,仿佛閑庭信步。


    令容縱有那樣閑適的心,也沒那等體力,被韓蟄半拉半攙地帶到佛寺山門外,已是氣喘籲籲,兩頰泛紅,拽著韓蟄的肩膀,先忙著緩口氣。


    高聳的山門裏有一片碑林,周遭鬆柏映襯,有年輕學子觀摩評點,其中一人站在人群外兩三步,墨色長衫挺秀,玉冠束發腰纏錦帶,背影頗為熟悉。


    那人仿佛也察覺了似的,忽然回身往這邊瞧過來。


    這一轉身,不止令容,連同才輕而易舉趕上來的韓瑤都怔住了。


    ——竟是飄然去後杳無音信的高修遠!


    時隔一年,他在京城銷聲匿跡,忽然出現在此處,著實叫人意外。


    然而比起記憶裏溫潤如玉的少年郎君,他身姿雖挺秀如舊,氣質卻變了許多。從前慣愛的玉白錦衣換作深濃的墨色長衫,隔著不近的距離,他清秀的臉上殊無笑意,靜靜望著這邊,像是冬日裏霜雪封著的青竹似的,冷清淡然,沒了舊日的意氣風發、溫和談笑。


    怔了片刻,還是令容開口,“那是高公子?”


    “他怎會……”令容詫異,見韓瑤隻管怔怔望著那邊,輕握住她手。


    韓瑤回過神來,有些無措似的,淡然斂了眉目。


    那邊高修遠似也在猶豫,但既然瞧見,畢竟沒有視而不見的道理,遂緩步過來,拱手為揖,“韓大人,少夫人,韓姑娘。”他走得近了,容貌俊秀如舊,眼底的冷清也愈發明顯,全無從前的溫潤笑意。


    韓蟄頷首,令容也同韓瑤行禮,“高公子也是來進香嗎?”


    “我住在這佛寺裏,請慧深大師指點技藝。”


    “還以為你已離開京城了,想求幅畫,也沒音信。”令容笑了笑。


    “臘月回來的,先前不在京城。”高修遠微笑,卻沒接後麵的話茬。


    令容頷首,一時間倒不知該說什麽。她對高修遠的才華極為歎服,數番往來,也敬佩他心性為人,前幾日在金州時,傅錦元還曾感歎,說想再找幾幅高修遠的畫來觀玩,卻杳無音信。久別重逢,原本有話想說,但韓蟄就在身旁,她還得留意分寸。


    韓蟄在外仍是錦衣司使的冷厲模樣,甚少跟人寒暄,見到高修遠,也隻神色微動而已。


    剩下個韓瑤,從前為求畫,總尋機往高修遠那邊跑,自知無望後,也適時收斂了心思。


    山風拂過,片刻安靜,高修遠墨衫微動,“幾位若是進香,就不攪擾了。”


    說罷,也沒多瞧韓蟄兄妹,隻朝令容招呼般瞧了一眼,轉身走開。


    衣裳被風卷得翻飛,他走出老遠,才在鬆柏下駐足回身。


    隔著鬆枝掩映,令容的身姿影影綽綽,比從前又修長窈窕了許多。旁邊韓蟄冷肅如舊,一如他初入京城時所見的錦衣司使。


    田保死後,父親龍遊縣令被人刺殺在府裏,案情卻被寧國公甄家壓得死死的,隻以暴斃之名上報,不許州府細查,他直到回鄉時才得知實情。寧國公甄家為一己私憤清算舊賬,謀殺縣令,那件事在龍遊縣人盡皆知,縱然難將消息傳到京城,但以錦衣司遍及天下的耳目,韓蟄未必不知情。


    故人重逢,韓蟄隻字不提此事,也許早已忘記,也許對一介縣令的死毫不在意。


    屹立三朝的相府,縱有扳倒奸佞權宦以清君側的名聲,卻仍與仗勢欺人的甄家沆瀣一氣,在朝堂聯手謀權,在私下往來親近,京城裏擺出和善禮儀的麵孔沽名釣譽,卻隻在僻遠之處盤剝掠奪,魚肉百姓。


    高修遠沒指望誰能伸張正義,但韓家與甄家的往來,仍讓他覺得心寒。


    從前,是他想岔了。


    高修遠收回目光,唇邊笑意嘲諷。


    作者有話要說:  虎摸高小哥~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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