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慶殿裏安安靜靜, 先前永昌帝為甄皇後養的那些馥鬱奇花也不知去了何處,窗口處微風送進來,除了熱氣, 便隻寡淡而已。


    令容上回來時,這裏還烈火烹油,如今甄皇後連熏香也不點,重歸冷寂。


    她應著甄皇後的詢問抬頭, 對上那雙眼睛。


    鳳眼黯然, 哪怕有天底下最好的脂粉裝點, 也掩不住眼底下濃濃的暗色。勞心傷神最能損傷韶華, 甄皇後處心積慮, 所求甚多,煎熬之下, 連同那雙鳳眼裏的神采都失去了, 怕是這兩三月裏沒能安眠過。


    令容欠身,帶點微笑, “許久沒見太子殿下,不知殿下貴體安泰嗎?”


    “他身體倒是無恙。”甄皇後既已看出來意, 遞個眼神叫旁人退下, 隻留心腹宮人在旁陪著, 啜了口茶, 緩緩道:“隻是今日本宮精神不濟,煩神的事太多,往他身上放的精力有限, 他怕是有些不高興。”


    “娘娘母儀天下,後宮諸事悉由您處置,還是該保重鳳體。”


    “後宮都是小事。”甄皇後說得雲淡風輕,目光緩緩掃過對麵的婆媳,“最讓人煩心的,卻是外頭那些雞飛狗跳的事。”


    “這臣婦倒是聽說了,禦史們吵得厲害,連廢除東宮這樣大不敬的話都出來了。”


    甄皇後麵色微變,下意識握緊衣袖,將楊氏神色瞧了片刻,才道:“是這事叫人頭疼,夫人身在宮外,知道的興許比本宮多些,可有應對之策?”


    楊氏微微一笑,“朝堂上的事錯綜複雜,臣婦哪能有應對之策。”


    “那夫人覺得——”甄皇後坐得高點,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架勢,“敢說這種大逆不道之言的人,該殺嗎?”


    “禦史職在規諫帝王,為朝廷和天下而著想。有過失的人,自然該被彈劾。”


    拂入窗檻的風仿佛涼了,透過簾帳縫隙鑽進來,甄皇後麵上也帶了點寒意,冷聲道:“今日夫人和少夫人特地入宮問安,本宮還以為是有良言相勸。”


    楊氏麵無波瀾,“是有良言相勸。有過有失者,須按律法裁處,朝廷鐵律之下,皇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何況旁人。百姓群情激憤,朝堂律法公正嚴明,這罪責難以逃脫。不過——”她頓了下,對著甄皇後陡然鋒銳的目光,沉靜如舊,“長輩的事,與稚子無關,旁的廷議臣婦不敢擅自評判,廢除東宮之言,就有牽連之嫌了。”


    說罷,左手掌穩穩落在膝頭,又舉杯慢飲。


    這茶是禦貢的,回甘雖好,入口卻頗苦澀。


    甄皇後盯著她,滿口回甘也變得苦辛起來。


    楊氏的態度已頗明白了,廢除東宮是牽連,廢後、廢相卻不予置評。當著正宮皇後、太子嫡母的麵,擺出這般態度,跟附議廢後、廢相何異?


    她眸光更冷,索性直白道:“朝臣說該廢了甄相、廢了本宮,夫人也覺得合情合理?”


    楊氏默然不應,旁邊令容也隻端坐,默然不語。


    ……


    仿佛陷入僵持,殿裏安安靜靜,甄皇後握緊雙手,指甲幾乎將掌心掐出血來,也終於看透韓家的態度。


    朝堂上吵得沸沸揚揚,多是範家在後攛掇挑唆,煽風點火,韓家在同僚跟前擺出的隻是秉公處置的態度,隻按律量刑,卻叫永昌帝裁奪,仿佛不偏不倚。甄皇後甚至盼望過,哪怕韓家不出手相助,能袖手旁觀置身事外,已是難得。


    ——對付一個範家,總比對付範家和韓家輕省些。


    但此刻,楊氏的話卻是明明白白,韓家不傷太子,但廢後、廢相之事,誌在必得。


    難怪外麵群情如沸,難怪甄家舉步維艱!


    卻原來是韓家在暗中推波助瀾!


    甄皇後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質疑韓家打算的話幾乎脫口而出,卻生生忍住了。除掉皇後和甄相,保住太子,韓家要麽是如她所猜測的,想謀逆篡位,要麽是想除去太子背後的甄府,獨攬朝綱大權,將來將太子推成傀儡,左右朝堂。


    如今永昌帝困在宮禁難施政令,放任相權為所欲為,不就是個傀儡的例子嗎?


    掌心裏膩濕冰冷,甄皇後竭力鎮定,出口的話卻微微顫抖,“當真願保太子無恙?”


    楊氏抬眸,聲音平靜,“稚子何辜。隻是家父與犬子雖居高位,畢竟能做主的事有限。若事情拖延太久,旁人逼之太甚,怕也會有心無力。兩三百條罪名,零零散散牽涉千餘人的性命,這樣聳人聽聞的案子已傳遍京城內外,終須有個交代。娘娘覺得呢?”


    甄皇後死死握住冷硬的扶手。


    所謂旁人是誰?自是範家!


    範貴妃處心積慮地哄了妹妹進宮,姐妹同侍一夫,那範自鴻又特地進京,以範通的名義步步緊逼,盯著的不止是她這後位,還有太子的東宮之位。若範家所謀得逞,韓家再暗中借力猛推,不止她和甄嗣宗難以自保,太子失了庇護,豈能保全性命?


    永昌帝固有愛子之心,卻如何敵得過盛於皇權的相權?


    且一旦太子勢單力孤,無人護持,範家姐妹有孕,東宮易主是遲早的事。


    比起傀儡般的永昌帝,身居高位、權傾朝堂的韓家其實更有能力護住太子。


    帝後離心,中宮形同虛設,甄家遭萬人唾罵,退入絕境,再難的事甄皇後都已不怕,放心不下的唯有太子而已。


    良久靜默,唯有外頭輕微的風聲和簾帳撲動入耳。


    甄皇後緩緩站起身,神情冷凝,目光落在楊氏和令容身上,似懷疑、似審視、似期盼。


    “隻要有交代,就保太子無恙,是嗎?”


    楊氏亦起身,姿態端然而恭敬,“隻要別太晚。”


    甄皇後看向令容,“你呢?韓蟄手握錦衣司和相權,可比韓鏡難對付。”


    她說得直白,令容也直白頷首,“太子年幼,若娘娘能分清是非,怎會連累他?”


    “你們敢起誓?”甄皇後眼神像是刀子,自知甄家難逃此劫,聲音壓得極低,眼神卻盡是狠厲,伸手指著令容隆起的肚子,“本宮要你們用他起誓,許諾不傷太子!若違此誓,叫她母子不得好死,韓家斷子絕孫!”


    態度挑明,劍拔弩張,這樣的言辭並不突兀。


    令容懷著身孕,下意識護住孩子,楊氏目光冷沉,握住令容的手,堅定而溫暖。


    “倘若娘娘及時交代,韓家必不會傷害太子殿下性命。若違此誓,我韓府上下,俱受天譴。”這是韓鏡祖孫幾個商議後定奪的事,楊氏有把握,說得斬釘截鐵。


    鏗鏘有力的一句話,換來點虛假的心安。


    甄皇後未必真能信空口白牙的話,看的不過韓家態度而已。


    何況外朝後宮洶湧攻勢下,甄相無力反擊,她已失去聖心,已無路可退。


    鋒銳的目光漸漸收斂,繼而灰敗,甄皇後坐回椅中,死死揪住衣袖。


    ……


    令容走至宮門外,登上馬車時,心裏仍砰砰的跳。


    雖說跟著韓蟄經曆過許多凶險,似方才這般手裏不見鋒刃卻劍拔弩張,言語間裁奪生死的事,仍讓她覺得驚心動魄。


    靠在軟枕上,雙手下意識護著小腹,想起方才出延慶殿時撞見小太子的場景,心裏暗自歎了口氣。不足兩歲的孩童,長得乖巧可愛,正是懵懂天真的時候,被大群宮人護衛環侍,怕是不知身處怎樣的漩渦。


    見到她和楊氏時,小太子還頗好奇的打量,烏漆漆的眼睛招人疼愛。


    楊氏顯然也是有所感觸,坐著出了會兒神,才向令容道:“累嗎?”


    “還好,平常在府裏散步,走的比這還多。”令容不覺得怎樣,側身握住楊氏的手。


    楊氏肅然的神色稍斂,露出點笑容,“方才害怕了?”


    “母親在旁邊,心裏還是踏實的,不過畢竟……”她抿唇笑了笑,輕輕點頭。


    楊氏一笑,打量著她,目光添了慈和。


    走到這地步,韓家的野心昭然若揭,連外人都瞞不住,遲早會浮出水麵,是以韓蟄提到令容的主意時,楊氏雖覺意外,卻又覺順理成章。隻是沒敢將心存偏見的老太爺逼得太緊,便假托她的主意,叫祖孫三人商議定了,才帶著令容進宮。一則讓令容身在其中,明白她和韓蟄的信重,再則讓令容多見些世麵。


    原還擔心令容會慌亂,瞧方才的模樣,倒是她多慮了。


    楊氏頗為滿意,“多見識些總沒壞處,我在你這年紀,還沒你這樣的鎮定從容。”


    “有母親和夫君做底氣,再害怕也能鎮靜的。”令容唇角翹起。


    自打進了韓府,楊氏便始終照料點撥,一點一滴,令容全都記在心上。知道楊氏方才的沉靜神情下有多費神,遂另取個軟枕給楊氏側邊墊著,讓她先眯會兒。


    ……


    皇宮之內,甄皇後對著笑眯眯走來走去,不時到她膝前撒嬌的小太子,出神到夜裏。哄著小太子睡下,她心事沉沉,便守在榻旁,枯坐到次日清晨。


    日頭照常升起,巍峨輝煌的宮闕仍沐浴在仲夏清晨的柔風裏。


    甄皇後勉強睡了兩個時辰,起身梳妝,拿厚厚的脂粉將臉上的憔悴與黯色盡數遮住。從緊鎖的櫃中將先前永昌帝送的那套衣裳首飾拿出來穿戴,貴重莊麗,很襯皇後的威儀。唯有眼中鬱色太濃,哪怕強自牽出笑意,也像哭泣般難看,隻得黯然垂眸。


    在延慶殿端坐良久,打聽得永昌帝打馬球疲累後,在附近的華陽殿歇息,便去求見。


    不出意外地,劉英進殿通報,出來後搖頭歎息。


    甄皇後卻沒再轉身離開,卻將雙膝屈地,筆直跪在殿前冰冷的地磚。


    作者有話要說:  皇後涼涼所托非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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