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牆之隔, 範自鴻穿著身極不起眼的灰布衣裳,盤膝坐在靠窗的一座木床,神情陰冷。


    當日刺殺太子不成, 他逃出東宮後,便欲出京城而往河東。誰知韓蟄出手快,錦衣司消息徑直從鍾樓以旗號遞出,在他逃到城門前, 便在九門嚴密盤查。


    範自鴻逃不出去, 在京城避了兩日, 費盡心思, 才混在運送毛皮的車中出京。


    出了城門沒走多遠, 便又被錦衣司的眼線盯上,若非範家死士拚死力救, 怕早已落入網中, 而他在京城能用的人手,也在那次激戰後折損大半。


    這一番較量, 範自鴻當然看得出錦衣司是下死手要將他困住。


    以錦衣司的凶悍,他即便帶著死士都未必能逃脫, 何況身邊能用的人已不多?


    北上的路實在凶險, 若躲藏在別處被錦衣司遇到, 也是斬不斷的麻煩。


    範自鴻滿心惱恨地斟酌許久, 決定到金州試試——金州處在京城之南,錦衣司為了封住他,人手往北邊調了不少, 南邊防範不算太嚴密。


    更何況,金州還有韓蟄的嶽丈傅家,傅家還有出身山南的蔡氏。


    範自鴻鋌而走險,找上蔡氏,逼她給個藏身之處,蔡氏果然就範。而錦衣司各處眼線也不敢來韓蟄的嶽丈府外搜查攪擾,倒給了他暫時棲身籌謀的空隙。


    此刻,庫房裏光線昏暗,範自鴻盯著對麵的婦人,笑了笑,眼神陰鷙。


    “給河東的信遞出去了?”


    “遞出去了。”蔡氏不耐煩,“我幫你藏身在此,又遞出求救的消息,已是仁至義盡。”


    “仁至義盡?少夫人可真會說笑。”範自鴻冷笑,緩緩起身,撣了撣衣上灰塵,“當日蔡秘受了我多少好處,沒能幫我辦成事,反叫蔡源濟喪了性命。他如今裝得孝敬模樣安穩無事,若我潛往山南,將他當日跟你二叔那些勾當告訴令尊,少夫人還仁至義盡嗎?”


    秋盡冬初,入夜後格外寒涼。


    蔡氏瞧著那雙陰毒的眼睛,忍不住打個寒噤。


    蔡秘跟她是一母所生,因蔡源中盛寵她的生母,令蔡秘也生出爭寵之心,欲將嫡長的蔡穆排擠打壓出去,他從蔡源中手裏多分些好處。


    奈何嫡庶畢竟不同,哪怕蔡源中一視同仁,旁人卻仍更尊蔡穆,扶持提攜,擁躉不少。


    蔡秘無計可施,正巧範家露出招攬之意,便想借此機會放手一搏。


    後來範自鴻潛入山南時,特地將蔡源濟和蔡秘綁在一處,蔡秘哪怕明知二叔的野心,卻也被範自鴻牢牢綁在賊船,難以脫身,越陷越深。


    蔡源中兄弟為奪權而爭殺鬩牆,元氣大傷,倘若範自鴻將蔡秘先前的所作所為抖露出去,被蔡穆趁機推波助瀾,恐怕蔡源中盛怒之下,蔡秘再無立身之地。


    蔡氏怎忍心看親兄弟落入那等境地?


    被範自鴻威脅逼迫,隻能依從,不止安排他在庫房藏身,讓親信的老仆每日偷送飯食,還借著傅家的掩護將範自鴻的書信寄往河東,神不知鬼不覺。


    但這顯然是極危險的事。


    範通起兵謀逆,範家闔府被查抄,範自鴻已是逆犯之身。傅家正辦喪事,來吊唁的人一波接著一波,令容又帶了韓家的人過來,她這兩日提心吊膽,生恐泄露。偏偏範自鴻性急,連著叫老仆遞了數道口信給她,催命似的要她來見。


    蔡氏怕事情泄露,才趁此入夜隱秘之時,借口遊園散心偷偷過來。


    藏在袖中的手凍得冰涼,她下意識握緊拇指大小的密信,盯著範自鴻。


    範自鴻亦打量她,沉聲道:“回信呢?河東離金州不遠,少夫人前日就該收到了。”


    蔡氏眉心一跳,道:“確實是前日送到,因喪事裏賓客太多,才拖延至今。”


    “少夫人盡可派人送來,拖延什麽?”


    “旁人送來,有些話說不清楚。這回藏著你,我瞞了傅府上下所有人,算是保住了你性命。此事之後,瓜葛兩清。你須答允,不可再尋我兄長的麻煩。”蔡氏畢竟是個女流,退後半步,神情提防,“你藏身在傅家的事,也不許向旁人透露。”


    範自鴻笑了笑,沒回答,隻問道:“回信呢?”


    片刻安靜,風聲都停了,唯有黑暗籠罩。


    他緊追著蔡氏,站得離窗邊更近,緊盯蔡氏之餘,忽然聽見窗外似有旁人。


    範自鴻心中一動,神情不變,手臂倏然伸出,輕輕扼住蔡氏脖頸,伸另一隻手捂住她口鼻,拿眼神逼著蔡氏往窗邊走,口中仍是波瀾不驚地道:“答應你就是,回信呢?”


    他手指力道不大,但眼神凶狠,似無所顧忌。


    蔡氏心驚膽戰,怕範自鴻真的下殺手,既然話已說明白,便將那回信取出。


    範自鴻劈手奪過,仍扼著蔡氏脖頸,將回信拆開瞧罷,隨口道:“多謝了。”說話之間,目光卻已看向窗外。隔著窗扇,外頭也是一片漆黑,看不清人影,隻聽得到那極低的呼吸聲,似頗慌亂。


    蔡氏看出端倪,怕事情泄露為人所知,也吊著一顆心,道:“但願範將軍能說到做到。”


    ……


    屋外,令容雙手緊緊捂著口鼻,生恐泄露半點動靜。


    她方才會跟過來,是因有飛鳳在身旁,哪怕碰見麻煩也不必害怕。誰知靠在窗邊一聽,裏頭藏的竟會是範自鴻?


    錦衣司為追捕範自鴻費了太多力氣,令容單是瞧著韓蟄提及範自鴻時皺眉的模樣,便知事情頗為棘手。


    本以為是範家神通廣大,卻原來是蔡氏從中作祟!


    私藏逆犯是重罪,更可恨是範自鴻這種人。蔡氏仗著蔡家的軍權無所畏懼,靖寧伯府卻隻有傅益撐著。韓鏡本就滿腔偏見,倘若得知是傅家行事不端連累大事,豈不震怒?屆時哪怕韓蟄力保,怕也困難重重。


    令容震驚之餘,忍不住想聽個究竟,推測出內情再悄悄逃走,好給韓蟄遞消息。


    哪料屋裏兩人說著說著,竟往窗戶邊靠過來?


    此時再逃,那動靜必然會驚擾範自鴻。飛鳳的本事能對付旁的賊人,跟範自鴻比起來仍遜色許多,她不敢冒險,加之旁邊有雜書亂草,蹲身時難免鬧出動靜,便隻能背靠漆柱,叫飛鳳小心提防。


    屋裏兩人的聲音低了下去,夜愈來愈暗,周遭安靜得駭人。


    令容心裏咚咚直跳,聽到蔡氏道別的聲音,緊繃的神經稍稍鬆懈,打算等範自鴻走遠再悄悄逃走。


    掌心的汗意被風吹得微涼,裏頭安靜了半晌沒動靜,想必是範自鴻已走遠。


    令容躡手躡腳地往旁邊挪,猛聽耳畔一聲悶響,窗扇洞開之處,有個黑影如虎豹般撲出來,迅捷之極。


    她嚇得一聲低呼,時刻警惕的飛鳳揮臂阻攔,卻被範自鴻重拳搗在胸口。


    在窗邊屏住呼吸站了半天,隔著極近的距離,從外頭挪步的動靜,範自鴻能斷定兩人去勢。這一招蓄勢已久,又狠又準,鐵錘般砸在飛鳳胸口,令她胸腔劇痛,攻勢也為之一緩。


    範自鴻勢如虎狼,不待飛鳳喘息,揮拳疾攻。


    飛鳳與飛鸞姐妹合力都難敵他,如今被重創,更難抵擋。


    範自鴻怕招來旁人,出手格外凶狠,拚著被飛鳳踢中,亦飛腳踢在飛鳳身上。女人的身子骨如何禁得住他瘋虎般的重擊?


    飛鳳忍痛連連後退,範自鴻則撲向正打算叫人的令容,一手如鐵鉗扣在她肩膀,一手牢牢捂住她嘴巴。


    激戰隻在片刻之間,令容的呼救聲才到一半,便盡數被捂回嘴裏。


    肩膀的筋被範自鴻按著,酸麻無力,她試圖掙紮,卻覺喉間一涼,有銳物抵過來。


    令容不用猜都知道那是什麽,保命要緊,霎時安靜下來。


    範自鴻借著昏暗夜色一瞧,看出是令容的臉龐,驚愕之餘,霎時想起韓蟄種種惡行。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範自鴻亡命之徒般東躲西藏、吃了不少苦頭,一見令容,眼底陡然露出凶光,似欲出手重傷。


    令容嚇得大叫,聲音被捂得含糊,“慢著……”說話間竭力往側麵縮。


    飛鳳怕範自鴻狗急跳牆,也沒敢擅動,隻死死盯著,急道:“別傷她!”


    範自鴻動作微頓,仍將匕首抵著令容脖頸,道:“我原想暗中離開,不驚擾尊府,是少夫人自投羅網,撞到我手裏。少夫人想必知道輕重,哪怕你叫韓蟄過來,這一刀下去,你也休想活命。”


    “我知道,不會出聲。”令容嚇得聲音顫抖,心裏迅速權衡。


    以範自鴻方才出手的迅捷,想必是全須全尾,並未負傷。傅家雖有她帶來的護衛,卻無人能敵得過範自鴻。且範家謀逆,範自鴻已是亡命之徒,不擇手段,一旦事情鬧得太大,激起範自鴻凶性,她這小命必然保不住。


    且範自鴻是逆賊之子,這回雖是蔡氏私藏,卻是在傅家地盤。若鬧出動靜,此事必定為外人所知,屆時傅家這窩藏逆犯的罪名便難推卸。


    為今之計,唯有先壓住此事,拖延保命,再伺機自救。


    她身無長物,範自鴻為躲錦衣司的追捕藏身在此……


    電光火石之間,令容忽然想起了當初的長孫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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