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裏外, 範通坐在營帳中,臉上盡是擔憂憤怒。


    他起兵南下,拿劉統做幌子一路衝殺, 若能攻城略地最好,若不能,也可將韓蟄暫時拖在東邊,他好趁虛拿下西邊的要緊隘口。大軍整裝待發, 卻始終不見範自鴻歸來, 範通膝下就隻剩這個獨苗, 當然焦灼, 是以收到範自鴻借蔡氏之手送出的求救密信, 當即派了樊衡南下。


    原本還要多派幾個幫手,因樊衡說怕人多了打草驚蛇, 便未擅動, 隻派幾人遠遠照應。


    好在樊衡對付錦衣司遊刃有餘,前日還曾遞密信過來, 說範自鴻安然無恙,不日即可進入河東地界。


    範通率重兵南下, 走得不像劉統那樣快。因別處節度使還在觀望, 並沒勤王的動靜, 唯有河陽派了點兵, 範通怕後方空虛,被河陽趁機占便宜,索性休整半日, 待範自鴻回來後,父子倆各領一路,範自鴻在東邊拖垮韓蟄,攔住河陽,他則迅速攻取京城。


    誰知盼了數個日夜,兒子雖回來了,卻已是奄奄一息?


    範通身邊悍將甚多,軍資充足,營帳也紮得牢固,夜半時分火把熊熊,樊衡一匹通身毛色油量的黑色駿馬將範自鴻馱來時,範自鴻正自昏迷,半邊身子染了血,險些被守營門的將士攔住。


    樊衡自然是一臉焦灼,掏出令牌扔過去,翻身下馬。


    將士瞧見範自鴻的臉,這才驚慌,手忙腳亂地幫著抬進去。


    範通見了大驚,忙召軍醫過來,叫範自鴻趴著,剪開被血浸透的衣裳一瞧,背後數處重傷,有支箭正中後心,箭尾雖被樊衡折射,箭頭卻還沒拔去,射得頗深。


    這樣的重傷,若稍有不慎,怕是能立刻要了範自鴻的性命!


    範通雖雄霸一方,見狀也是出了身汗,尋了最好的軍醫,小心翼翼地將箭頭拔除,又忙著撒藥包紮。河東帳下的將領也多湧來探視,將範自鴻團團圍住,或是焦灼,或是憤恨,隻是看著範通那張鐵青的臉,沒敢出聲。


    樊衡則沉默不語,隻將雙手緊握。


    待傷口裹好,軍醫說範自鴻暫無性命之憂,範通才算鬆了口氣,老辣的目光投向樊衡。


    “怎麽回事?不是由你護送,一路無恙嗎!”


    迥異於範自鴻的刻意招攬,範通財大氣粗且手握重權,久居高位,對樊衡固然有利用之心,卻也恩威並施,並不過分青睞。這回會派樊衡孤身南下,是因範自鴻心中的篤定,如今兒子成了這樣,焉能不怒?


    樊衡聽得出他的不悅,當即半跪在地,抱拳道:“原本安然無恙,是在黃陵穀遇到韓蟄突襲,才會受此重傷。”


    黃陵穀是範通的地盤,駐守其間的許留雖非猛將,卻也是範通認識的。


    如此看來,並非樊衡護送不力,而是另有緣故了。


    範通神色稍稍和緩,留下兩位心腹在旁,命旁人先退出去。因掃見樊衡衣裳也有血跡,加之方才情急之下語氣遷怒,便關懷道:“你也受傷了?”


    “不算重傷,謝將軍關懷。”


    “坐著說話吧,你將我兒帶回河東,又救了性命,勞苦功高。黃陵穀中究竟怎麽回事?”


    樊衡遂起身坐在木凳,將前因後果盡數告訴範通,目光掃過範通背後的親信猛將,那兩位雖也為範自鴻的處境牽係,眼神目光卻多落在範通身上,若帳外有聲音傳來,神情便為之鋒銳,顯然是時刻戒備提防,護衛在範通身側。


    這般情形,樊衡習以為常,卻仍稍覺焦躁。


    ……


    範通生得剛猛,性情不算狡猾,但戒心極高,周遭護衛防守不比宮廷遜色。


    ——他身後這兩員猛將便是河東最出色的高手,且極為忠心牢靠。


    若非範通極親信的人,跟旁人議事時,這兩人時刻不離左右。


    樊衡雖是範自鴻親自引薦,也做足了功夫,甚至不惜以錦衣司的秘密投誠,範通明麵讚賞重用,實則仍存戒心。樊衡試過幾次,仍未能攻破他心防,找不到單獨相處的機會。有那兩人貼身護衛,在外又有猛將環侍,樊衡再出色的身手,哪怕豁出性命,也不可能在河東地界斬了範通項上人頭。


    但範通的這顆頭,卻必須盡早斬下。


    河東雖跟嶺南一樣鄰著邊境,情形卻是迥異。


    嶺南陸秉坤固然驕橫,卻離京城太遠,韓蟄當時跟陳鼇一道南下,哪怕仗打個一年半載,不會動搖京城太多。範通卻是緊鄰京城,若稍有疏忽,範通劍鋒所指的便是天下的心髒。且河東兵強馬壯,軍資充足,要憑戰事平定,絕不像對付嶺南那麽容易。


    唯一的出路,便是擒賊擒王,除掉範通父子後,趁著群龍無首迅速收服河東諸將。


    也因此,哪怕刺殺範通是難比登天的事,韓蟄也須盡力一試。


    這重任隻能落在樊衡肩上。


    樊衡所求的,也是範通父子的全心信任,博得片刻單獨相處的機會,一擊斃命。


    先前希望渺茫,這回揀回範自鴻這小半條命,卻添了幾分成算。


    ……


    樊衡徐徐將事情講明,不急不躁。


    範通聽罷,卻是鐵拳緊握,鬢邊幾乎爆出青筋。


    “韓蟄賊子,竟如此狂妄!”


    樊衡垂目,神情冷凝,“還有件事,須稟明將軍——是關乎京畿守軍的。”


    京畿守軍的事,範通先前別說跟樊衡透露過,連這兩位親信守將都未必盡數知道。如今驟然聽他提及,不由神情一緊,道:“怎麽?”


    樊衡掃了一眼,似遲疑了下,見範通並未揮退二人,便含糊道:“途中韓家那位少夫人以言辭挑撥,說將軍在京畿守軍的安排,楊家已經盡知,已做了妥善安排,她從韓墨的妻子口中得知,想必消息不假。”


    這實在是聳人聽聞的事,範通幾乎是從椅中彈起來,不可置信般盯著樊衡。


    樊衡亦隨之起身,姿態恭敬,卻未再多言。


    範通在榻前踱步,片刻後道:“等我兒醒來再商議。”


    樊衡應了,見暫時無事,往角落去脫了染血的衣裳,撒藥粉後拿紗布隨意裹住。韓蟄那一箭把握得很好,雖刺破皮肉瞧著血肉模糊,卻未傷及筋骨要害,對樊衡而言,敷藥裹住便已無礙,這傷處卻多少能為他博幾分信任。


    三個人枯坐了小半個時辰,範自鴻才悠悠醒轉。


    範通幾乎是立即撲過去,先問範自鴻傷情。那位雖醒轉,卻因失血太多,精神極差,強撐著說了兩句話,便又撐不住了。範通從範自鴻口中印證了樊衡一路保護,冒死相救的功勞,心中信任更深,便屏退身後兩人。


    待帳中沒了旁人,才小聲問及京畿守軍的事。


    範自鴻的說法自然跟樊衡全然一致。隻是他被韓蟄利箭傷及肺腑,雖強撐著到了營帳,卻是命懸一線,沒過多久,便昏迷過去。


    種種言辭都可印證,樊衡的忠心赤誠也無需再多加猜忌,京畿的事更需樊衡出力。


    範通疑心盡去,仍守在兒子榻前,跟樊衡小聲商議後麵的對策。


    因樊衡是夜半飛馳而來,折騰了半天,此時已是天色將明。


    範通險些被兒子的重傷驚掉魂,又乍然聞此噩耗,熬到此刻精神困頓,便不似平常謹慎戒備,隻留意軍政的事。


    樊衡袖中匕首早已焐得滾燙,一道道消息吐出去,將範通的全副心思引到京畿對策上。


    營帳裏商議的聲音愈來愈低,範通負手踱步沉吟,已全然卸去防備。


    天光漸亮,燈火昏暗下去,唯有北地山野間的風在呼嘯,刮得帳篷鼓蕩,砰砰作響。


    樊衡雙眸如同鷹鷲,垂目收斂鋒芒,在範通再一次經過身前時,匕首驟然刺出,悄無聲息地沒入範通要害。另一手臂則迅速勒在範通脖頸,如絞緊的鐵索,瞬間扼住範通的聲音。


    匕首上刻有數道凹槽,在樊衡猛力擰轉時,血液便從凹槽迅速流出。


    樊衡的手旋即捂住他嘴巴,將低啞的“嗬嗬”聲盡數封住。


    預演了無數遍的動作,快得如同電光火石,待範通從沉思中反應過來時,整個人已幾近窒息。他試圖掙紮,卻甚為艱難,發不出半點聲音,手肘撞在樊衡要害時,樊衡也悶聲不吭,隻將他死死勒著。


    錦衣司的靴子是特製的,裏頭藏有鋒銳兵刃,尋常看不出來,關鍵時卻出其不意。


    樊衡整個人幾乎是掛在他身上,兩隻靴底的利刃盡數彈出,刺穿範通腳麵,釘在地上。


    範通身軀碩大,雙腳亦被樊衡釘住,想發出動靜都甚為艱難,隻能忍著劇痛,吃力地往旁邊挪,踩下一道血跡。營帳裏安靜得詭異,樊衡神情狠厲猙獰,範通滿麵驚恐,拚著最後一點力氣,垂死掙紮,挪到桌邊。


    桌上的茶杯在激烈掙紮中撞落在地,範通的身軀也轟然倒了下去,雙臂死死纏住樊衡。


    ——隻要帳外的人聽見動靜來救,他縱難活命,範自鴻卻還有一絲生機。


    帳外的守將果然機敏,聽見那藏在風聲裏的極低微的動靜,當即掀帳而入。


    樊衡卻已從範通鐵臂間掙紮出來,顧不上逃命,手握利刃,甩向範自鴻,一擊斃命。


    兩名守將哪料範通父子竟會遭此毒手,雙目驚得通紅,厲聲呼喝,當即揮劍撲向樊衡。


    這營帳處在正中,周遭盡是範家的守軍,十數萬之眾,營帳綿延數裏。當中有無數鐵箭,無數勁弩,哪怕這些人最終會因範通的死而分崩離析,此刻卻隻會為主帥報仇。


    而此刻的樊衡,隻有五名被“策反”後投身範通軍中的錦衣司部下。


    為免打草驚蛇,功敗垂成,他連鄭毅打算潛入營帳接應的提議都否決了,除了那五名早已投靠範家,稍得範家信任的部下,再無幫手。


    但隻要能撐著一口氣逃到外圍,便會有人接應。


    他信得過韓蟄。


    樊衡拔劍在手,呲了呲牙,身上染滿血跡,逆著營帳門口冷厲的寒風,向外衝殺。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我天生坑爹,隻是沒想到韓家有那麽多戲精……


    ——範自鴻的遺言。


    隻剩3章啦~後麵兩章會比較肥^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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