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柒高坐在院子裏那棵梨樹上,捂著心口,踢著樹幹,板著手指數日子,誒,誒,誒!度日如年啊!聞柒發現——


    哎呀,相思病來犯。


    想著,聞柒一腳踢斷了樹枝。


    “本王和你有仇嗎?”


    嘿,巧了,那樹幹好死不死地蓋在了某殿下的腦袋上,綠油油的一片,攪著那三千青絲,搖啊搖……


    聞柒瞟了瞟,哼哼著,沒搭理,素白的繡鞋繼續踢著樹葉。


    樹下,燕湘荀抬著頭傻眼,盯著梨樹上的女子,叫搖搖墜墜的葉子迷了眼,久久怔愣,如何覺得這女子這般叫人揪酸了心,言語也不由得軟了又軟:“怎麽無精打采的?”


    他抬著頭,細細看聞柒,覺著她似乎憔悴了些,這般,倒不像她一貫恣意了。


    聞柒趴著樹幹,任月白的裙擺掛著,像隻休憩的懶貓,神色也懨懨的,半垂著眸子:“不明顯嗎?”她眨巴眨巴眼,無力,“寂寞,空虛,為伊消得人憔悴人比黃花瘦。”


    為伊消得人憔悴……


    他怎麽忘了,秦宓走了半月有餘,側過臉,微微沉了:“胡言亂語。”


    聞柒哼唧了一聲:“本宮這是病了。”繁雜的樹枝遮住了容顏,瞧不清聞柒神色,手裏不知撥弄著什麽,這時停頓了一下,她說,“你瞧,都開始說胡話了。”


    聲音軟綿綿的,好似病殃殃。


    燕湘荀踢了踢樹幹,示意聞柒下來:“宣禦醫了沒?禦醫怎麽說?”語氣,柔軟了,終歸是不忍對她冷言冷語,更不想聽她滿嘴胡言地扯北滄某人。


    “相思病。”


    聞柒有氣無力,回了三個字,叫燕湘荀沉了眼,抬頭,卻見樹影搖曳,那女子縱身一跳,月白的裙裾起起落落,翩翩,晃了他的眼,然後,女子一張娟秀的容顏撞進了眼底,她依著樹幹站著:“這病啊,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醫。”


    燕湘荀呼吸一滯,病入膏肓無藥可醫……


    “本王不想知道你得了什麽病!”嗓音驟提,燕湘荀麵紅耳赤,似乎欲蓋彌彰。


    他想,他也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了……


    聞柒不甚在意,聳聳肩:“你來幹什麽?”低頭,繼續撥弄手裏的玩意兒。


    來幹什麽?


    燕湘荀一愣:“本王,”他支吾,一雙因驚愕慌張而睜大的眸子到處亂瞟,忽然一定,指著聞柒手裏,“本王找它。”


    它?聞柒手裏那軟趴趴的玩意兒忽然吐出了殷紅的蛇信子。


    聞柒低頭,掃了一眼,沒吭聲,靈活的手指一個穿梭——小白大人的尾巴被打了個結,扯著尾巴一抽——


    小白大人嘶嘶一聲,纖細窈窕的身子,瞬間變成了一朵通透的花兒。


    “呀!”聞柒驚了,一手提著小白的腦袋,“原來是拉尾巴,不是拉腦袋啊,難怪疊了這麽久都沒疊成花兒。”


    小白大人兩眼一翻,幾乎暈死過去,垂著腦袋,赤紅的瞳子盯著燕湘荀,嗯,很殷切。


    燕湘荀傻眼了:“聞柒,你對它做了什麽?”


    小白蛇氣若遊絲,哪裏還有半分平素的張牙舞爪。


    聞柒喜笑顏開:“羞花教的。”勾著蛇腦袋,在燕湘荀眼前晃了晃,一臉得意,“怎麽樣,像不像相思結。”


    相思結……


    他從未想過,聞柒這樣的人兒會像世間普通的女子那般,會心心念念著兒女情長,獨守時,滿腹情思,難忍將滿腔溫情疊成一朵相思的花兒……


    皆因為一個男子。


    燕湘荀幾乎吼道:“聞柒,你適可而止!”


    聞柒愣了一下,月兒似的眸,恍然了,竟像初上的月華,朦朦朧朧得看不真切。心,募地便軟了,他輕聲,喃了一句:“你看你把它都折磨成什麽樣子了。”


    燕湘荀那滿眼的心疼,讓小白大人泫然欲泣。天知道,它有多委屈,不過是在樹上小憩了一下,就被翻來覆去揪扯折疊了近一個時辰,它要不是軟體動物,一定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聞柒聽了,眸子一溜,一轉,盈盈楚楚了,掩著嘴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本宮與皇兒的交情居然比不過這小畜生。”她捂著心肝,做傷心欲絕狀,“本宮痛心啊。”


    說著,聞某手一甩,一個拋物線,小白被掛在了樹上,看著,像極了枯敗的枝幹上開出了花兒。


    這相思結,倒當真漂亮!


    那廂,聞柒一雙滴溜溜的眼,似乎要滴出水。


    瞧瞧,多楚楚可憐啊!裝吧,裝吧,偏偏,他看不得,忍不得,舍不得,說:“本王又沒說不給你玩。”


    何嚐不知道,這女子,九分假裏就隻有一分真,沒有章法地隨著心意胡來,偏生……認了!


    燕湘荀上前,將樹上的小蛇兒取下來,解了結,遞給聞柒,語氣帶著討好:“別太過分,不準拿它編什麽相思結。”


    某蛇仰天嘶嘶,露出白花花的蛇肚子,想死的心都有,真的有!某人眯著眼笑,一根手頭過去,直接戳翻了某蛇的肚子。


    試想,隻要不是相思結,怕就算是聞柒將這小蛇五馬分屍了,某殿下也不會哼一聲的,這裏不得不補充一下,某殿下養了它十三年了,寵了它十年,最後三年,聞柒進宮了,從此,一失寵成千古恨。


    慘絕人寰,莫過於此!


    見色忘義,莫過於此!


    狼狽為奸,莫過於此!


    然後,相思結被拆了,聞柒窩在屬下,一會兒打個蝴蝶結,一會兒紮個活死結,燕湘荀坐在一邊,看著蝴蝶結,看著活死結,偶爾,會附和一句,嗯,不錯!


    絕口不提相思病,有人一起愉快地玩耍,有蛇,快吐血了。


    “哦,你母妃上午來過了。”聞柒忽然提了一嘴。


    “她找你做什麽?”燕湘荀微微往後移動,不動聲色地遮住了身後豔陽,在聞柒眼裏,灑了一片陰影,他嘴角緩緩揚起。


    聞柒雲淡風輕:“給你納妃。”


    嘴角笑意一僵,燕湘荀大喊:“本王什麽時候說了要納妃?”聞柒總有辦法讓他大起大落,喜形於色,幾乎難以自控。


    聞柒抬抬眼:“不要?”


    他一口咬定:“不要!”瞪著她,眼神很受傷,“本王才不要什麽妃子!”


    不要妃子?孤獨終老?或者……看破紅塵削發為僧?聞柒突然想起了護國寺裏的那個女子,曾經風華絕世的慧恭長公主,如今,一盞青燈,木魚為伴,日日禮佛,了此殘生。


    聞柒突然覺得事情嚴重了,她仔細思忖著,看著燕湘荀,鄭重其事地說:“不要妃子可以。”


    燕湘荀臉色這才稍稍緩和,隨即——


    聞柒接了句嘴:“那本宮給你物色物色幾個男寵。”


    “你——”他氣結。


    聞柒笑得賊眉鼠眼:“保準包君滿意。”


    燕湘荀臉綠了,張嘴,說不出一句話,猛然起身,微微斂著的眸子緊緊盯著聞柒,沉沉浮浮的碎影,亂得一塌糊塗,他說:“聞柒,你分明知道……”嗓音,如鯁在喉,字字艱澀。


    聞柒點頭,眸中毫無半分笑意:“嗯,就因為我分明知道,才不能不管不顧。”


    張張嘴,燕湘荀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眸子一點一點黯然,轉身,身影蕭瑟,竟是踉蹌。


    聞柒看著手裏那蛇兒疊成的相思結,許是心軟了,緩緩解了,她啊,從來不是心慈手軟之人,隻是……


    “傻瓜。”聞柒喃了一句,對著手裏的小蛇笑了,笑得苦澀。


    總有些人,無關風月,無關鐵石心腸,就是不忍辜負。


    聞柒看看天,刺眼,眯著眸子望著北方,那是北滄的位置,突然,特別想她家爺。嗯,相思這種病,不會傷筋動骨,隻是不動聲色地入了骨髓,然後如影隨形。


    北滄的天,可有這般豔陽?


    聞柒大喊了一聲:“羞花,把燕都的畫師都召進宮來。”


    林小賤立馬恭候上前:“娘娘可是要給自己畫像?”


    “給本宮家爺。”直接丟了手裏的小白,她笑了。


    林小賤困頓:“主子此番何意?”


    聞柒瞎眨眼,一臉高深莫測:“望梅止渴懂不懂?”


    林小賤搖頭,不懂。


    聞柒賊笑:“羞花,你該找個女人了。”


    林小賤低頭,再也不想說話了,主子難道不知道宮裏有多少太監等著將他這個大燕第一官宦拉下馬,這豔福,他受不起好嗎?要讓人知道他這太監是假的……林小賤打了個寒戰,趕緊撤了。


    次日一早,燕都畫師齊聚燕宮,為胤榮皇後差遣,縱無人不知,皇後相思成災,畫美人以慰芳心。


    且說北滄……


    此時,辰時,北滄皇宮,正是早朝,秦宓高坐龍椅,眸傾朝野,冷,沉,深不見底的幽邃,並未著龍袍,不過一身月白的孺衫,懶懶依靠,神色淡漠,卻清貴傲然得叫人不敢直視。


    朝下,宮人高呼:“有本啟奏,無本退朝。”


    片刻,殿下,文官借位有人出列,一身藏青朝服,繡以白鶴,乃一品大臣,他雙膝跪地,高舉笏板,啟奏道:“臣光祿寺卿有奏。”微微抬首小心翼翼地審視高位之上的君主,細微掂量,道,“陛下初登大寶,北滄朝綱未振,此時南詔聯盟西啟來犯,雖有大燕援兵,可終歸遠水難解近火,不宜揮軍南下。”


    北帝登基不過一月有餘,朝政還未穩固,然,西啟南詔來犯,內憂外患,北滄上下人心惶惶,鷯都臣子不敢妄然揣度聖意,隻是,邊疆一觸即發。


    這位深不可測的君主,並沒有議和的打算。


    光祿寺卿之後,便立刻有官員附和上諫:“陛下,臣也認為陳大人所言有禮,北滄換朝不久,不宜主戰。”


    隨之,文武官員相繼出列。


    “陛下,臣亦主和。”


    “陛下,戰亂不平,民不聊生,臣以為議和為策。”


    “陛下……”


    諫議之臣越發多了,滿殿議論,久久不息。這滿朝文武,甚至北滄萬民,主和。


    高位之上,秦宓微微抬眸,一眼寒洌:“夠了。”


    兩個字,懶散,卻冰冷,足以威懾,那雙絕世傾城的眸子,能攝人心魄,美得驚心動魄,亦冷得驚心動魄。


    一時,滿殿死寂,隻聞高位之上的君主裂帛斷玉般冰淩的嗓音:“朕何時需征得你們同意了?”美眸微微抬起,秦宓輕啟唇,“朕不喜歡不聽話的臣子。”語氣,漫不經心,卻攝人無形。


    北滄有此傳聞:絕色絕代,生若驚華,彈指殺伐,喜剝皮之術。


    榮帝纏綿病榻,曾後妃嬈薑攝政,北滄十幾年朝政如此,讓人忘了,這位曾經遠赴大燕為質的秦王有多暴戾狠辣,有多喜怒無常,那傳聞並非僅此傳聞,這位新帝,視人命同草芥。


    頓時,滿殿齊跪,高呼:“臣等多言。”一個一個,戰戰兢兢,生息顫抖。


    權利,手段,計謀,心狠手辣,這個君主具備若有生殺予奪主宰世界的條件。臣服,唯有臣服,毫無緣由地臣服。


    “還有事要奏?”語調懶謾,似乎這位君主總是心不在焉。


    沉默,久久之後,方有官員出列,遲疑不決,道:“臣江北監禮寺卿有事要奏。”許是方才被嚇到了,心有餘悸,越發顫顫巍巍,說,“新帝登基,後宮虛位以待,臣奏請陛下廣納賢妃,充盈後宮為皇室開枝散葉。”


    江北監禮寺主管北滄皇宮事務,新帝登基一月之餘,六宮無妃,監禮寺上奏納妃的折子已經沒處存放。


    帝君未語,沉著的眸,深不見底,半分不得見喜怒之色。


    到底,這納妃之事,帝君有何之意?這龍鱗逆不得,也順不得,實在為難。


    江北監禮寺卿反複掂量思忖,仔細察言觀色,才繼續道:“臣以為此,左丞相嫡長女嫻容淑德,諫議大夫之七女才名鷯都,溫太史四女容貌端立,都不失為皇妃之選。”


    諫言之後,又是許久死寂,新帝懶懶靠著龍椅,眸子竟細細瞧著白皙剔透的手指,一言不發,若有所思,喜怒不明。


    誒,聖意難測啊。


    “還有。”


    新帝忽然清幽幽地吐出兩個字,無波無瀾。


    還有?監禮寺卿大人一愣,轉念一想,想來是這些女子不得新帝歡喜,便絞盡腦汁,將鷯都未出閣的待嫁女子一一如數家珍:“還有,秦太師之幺女傾城之姿,鐵衛將軍胞妹文武雙才……”滔滔江水過後,這鷯都的世家女子幾乎各個羅列了個遍,監禮寺大人吸了口濁氣,“鷯都仕女坊的清離姑娘也是……美貌無雙。”


    話落後,是常常死寂,秦宓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監禮寺大人懵住了,還不滿意?連妓坊的女子都說上了,到底聖意何為啊?監禮寺卿冷汗淋漓了,一雙細眼四處睃,卻無一人敢上前說話,忽然,監禮寺卿眼睛一亮:“高陽王百裏將軍巾幗不讓須眉。”


    武官之首,那人一身深黑的朝服,繡以蟒蛇。此人,正是北滄高陽王,十二歲從軍,先帝欽封的第一將軍,女兒之身,戰以天下,巾幗不讓須眉,百裏西楚確實擔得起。


    她隻是微微垂首,麵無表情,容顏娟秀,竟有股子雌雄難辨的英挺。


    殿中噤若寒蟬,皆低頭,順耳,隻待新帝之言。


    輕輕啟唇,秦宓漠然:“程六。”


    “屬下在。”


    廣納賢妃,一朝榮寵,全憑聖意。


    秦宓隻道:“指婚。”


    百官瞠目,程大了然:“爺,可是全部指出去?”


    “嗯。”不痛不癢的語氣,顯然,爺沒有多少耐心。


    呼——一聲一聲倒抽氣,不絕於耳,朝下百官驚愕至極,幾十個精挑細選的絕色佳人,竟無一得聖意,雖如此,又何必一個不留?難道……


    新帝這是要永絕後患!六宮無妃!


    程大看了一眼文武官列位,又問:“爺,指給誰?”


    爺抬頭,瞟了一眼,淡淡嗓音:“你。”事不關己的冷漠。


    幾十個女人,臥槽,豔福不淺啊!另一邊,齊三賊笑了。程大快哭了,驚呼:“爺!”早知道如此,爺喚程六,他就不應該出列,讓梁六來,反正爺不認得臉,程大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爺!”不要啊……


    朝下,百官同樣驚呼:“陛下!”


    一國君王,最忌什麽,不是殘暴不仁,不是殺人如麻,不是荒淫無道,是……不近女色。


    “陛下,皇室子嗣綿延,事關國勢,萬不可六宮無妃啊。”


    “陛下三思啊!”


    “……”


    “閉嘴。”冷冷嗓音,秦宓眸子微掀,眼底,好似融了千年不暮的雪。


    兩個字,頓時三緘其口,一個一個低眉順眼不敢吱聲了。


    秦宓隻言:“朕有女人了。”一瞬,眼底好似融了冰淩,竟有絲絲暖意,魅人攝骨的美豔。說起那個女子,這位新帝竟如此換了容顏,道盡溫柔,“大燕聞柒,”眸,好似碎裂了冰淩,透出一簇簇灼目的光影,秦宓說,“她是朕的皇後,後宮容她一人足矣,再有異議,殺。”


    殿下,毫無聲響,怕是多一言,就要腥風血雨了。


    六宮無妃,獨尊後寵,大燕聞柒,是新帝放在心尖上的人。天下有傳,北帝情深大燕胤榮,失魂失魄,原來,不隻是傳聞……


    那個女子,權傾天下,不夠,北滄,她亦探囊取物,隻緣由,她能蠱人心魄,江湖道士有言:北滄危矣。說的,不過是北帝愛美人不愛江山的佳話。


    如此,怕是無人敢再諫北帝廣納賢妃了。


    退朝之後,北帝於九華殿召見高陽王百裏西楚。


    “陛下,高陽王到。”


    宮人傳報後,未見秦宓抬頭,案前,宣紙陳鋪,他俯身,靜凝著紙上,淺淺墨香縈繞,袖擺處,沾染了淡淡筆墨。


    近來,他總愛丹青,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描摹那女子容顏。


    待百裏西楚走進了,依舊不見秦宓神色,她跪在案前:“臣,見過陛下。”


    並未抬眸,隻是那墨筆微微停頓了片刻,秦宓言:“如何?”嗓音沉冷,無痕。


    高陽王回都不過一日,新帝問的,自然是邊關戰況。


    “嶺北邊境三十裏外,南詔駐兵六十萬,未探得主將,大燕常鈺王已出兵鎮守,交鋒數回,並無大戰。另西啟起兵五十萬,已過天成郡,最遲不過三日入境嶺北,西啟內亂正起,蕭太子登基在即,揮軍南下的領帥為西啟第一將軍蕭敬。”


    字字,裂帛斷玉,錚錚有聲,這戎馬沙場的將軍,眸光冷冽犀利,一身冷肅的氣度,著一身深黑的衣袍,哪裏得見半分女子作態,唯有那容顏,便是沙場風吹日曬,也少不得柔美。


    馳騁沙場多栽,百裏西楚所言,句句珠璣。


    “三十萬羽翎軍揮軍南下,你有幾成勝算。”秦宓抬眸,眼瞼下暗影掀去,幽深如井。


    百裏西楚片刻沉思,才正色道:“五成。”微微停頓,她句句都果敢篤定,“熟知北嶺地勢勝算三成,西啟大軍南下應戰,水土難適再增兩成。然,南詔西啟兩軍夾攻,勝算五成。”


    若主戰,當下以少勝多,隻有五分勝算。


    “五成。”輕語了一句,秦宓斂下眸子,若有所思著。


    百裏西楚仍半跪於地,抬首,重重言語:“陛下,以少戰多,攻不勝守。”她字字沉沉,馳騁疆場數十載,她絕沒有妄言。更何況,天下皆知,此戰,緣起大燕的那個女子,為此一人,拿整個天下博弈,可值得?


    他是君,她是臣,有些話,何以開口?


    秦宓好似未聞,言:“晉五隨軍,揮軍南下。”看著畫中容顏,秦宓眸中,再無任何倒影。


    除了那女子,這帝君眼裏,可有他物?可有天下?


    揮軍南下……以少戰多,不守反攻,他卻說得如此輕而易舉不假思索,便是天下第一軍事晉五隨軍,也不過增一分勝算,這天下戰,太險,太不計代價了。


    百裏西楚沉吟久久,聲沉似鐵:“兩國雖犯,卻終究有所保留,並無大亂,若揮軍南下,勝算不大。陛下三思,嶺北地勢易守難攻,若揮軍南下入駐南詔巫蠱之城,於我軍大不利。而且九月將至,最多不過三個月,北嶺定降大雪,南詔西啟皆是溫潤時節,大軍定難以耐寒,屆時出兵進攻,天時地利更占勝算,先以迂回戰術,守得先機,再一舉進攻。”微頓,又道,“這天下之戰雖不可避免,卻尚未迫在眉睫。戰易,天時地利人和,三個月,陛下,隻要再等三個月,臣定揮軍南下無往不勝。”她眼潭深邃,幽光明明滅滅。


    天下之爭,步步驚心,勝負也不過一朝籌謀,三個月,並不久,何況,國戰,錯一步,失一次良機,萬劫不複……


    “三個月……”秦宓輕喃著。


    這烽火硝煙,皆在他一念之間。


    秦宓摩挲著畫紙,輕柔,一寸一寸地撫過,竟似留戀,他緩緩道:“朕等不了。”


    便是那女子畫像,竟也這般留戀,隻是天下,怎無一分執念?他這樣不顧一切。


    百裏西楚急喊:“陛下——”


    “你要忤逆朕。”冷冷的眸,微微抬起,秦宓言語間,毫無起起落,似那凍結了的冰麵。


    百裏西楚如鯁在喉,艱澀開口:“臣不敢。”


    “明日出兵。”


    語氣,不由分說,這天下烽火,秦宓勢必要燃起來,為人臣子,她還能說什麽,重重垂首,百裏西楚尊令:“是。”


    “退下。”


    兩個字,再無多言,她與他即是君臣,相識十三年,已三年未見。腳步很沉,百裏西楚不過走了幾步,竟抬不動般,停下,並未回頭:“是因為她嗎?”


    看不見秦宓的神色,隻是他沒有言語。


    聲音極小,百裏西楚又問:“陛下等不了,是因為大燕皇後嗎?”可是如天下之言那般,為了一個女子,失魂失魄。


    “嗯。”秦宓應了一個字,話語冷若冰霜,“高陽,你比以前多話了,爺不喜歡多話的人,僅此一次。”


    高陽……那是新帝登基,他給她賜的封號,她是他的臣子,唇緊抿著:“臣,遵旨。”轉身,步履沉甸。


    殿外,豔陽刺眼,北滄快九月的天,還未轉冷。


    “程大,和我說說那個女子。”百裏西楚看著殿中,隻見人影映在地上。


    程大隻說:“王爺,對她你最好不要知道太多。”頓了頓,鄭重其事,“知道她是爺的女人就夠了。”


    “秦宓的女人啊……”百裏西楚抬眼,笑了笑,“我當然知道,天下還有人不知道嗎?”


    她眼裏,沒有半分笑意。


    北滄反攻為先,揮軍南下,消息一晚便傳來長樂殿,隻是附帶,葉九說了一句廣納賢妃,真的隻是附帶地一語帶過。


    可惜,竟沒有帶過去,一句話,點炸了半睡半醒的聞柒,她猛地就從榻上跳起,嚎了一嗓子:“納妃?”


    揮軍南下,三國交戰,這才是重點,重點!葉九盡量鎮定:“主子,邊關一觸即發,北滄——”


    重點才強調到了一半,聞柒不聽,神色很激動:“靠,這還有個喘氣的,納妃?當老娘死了嗎?娘的!”都開始罵娘了,問題很嚴重。


    雖然相思病折磨得人比黃花瘦,隻是依舊生龍活虎,誰敢當她死了。葉九不吭聲。


    “我家爺怎麽說?”見葉九遲疑,聞柒催促,“快說快說!”


    原本一語帶過的內容,還是得上案,詳說。葉九思索後,道:“鷯都待嫁的適齡女子皆指婚官宦。”想了想,葉九補充,“以絕後患。”四個字,刻意強調了一下。


    這下,該放心了。


    聞柒笑了,往後一躺,倒在軟軟的錦被中,打了幾個滾,笑得歡了:“哎喲,做這麽絕啊,人家哪有那麽小氣。”


    不小氣嗎?剛才是誰罵娘呢?


    葉九麵無表情,補充:“高陽王百裏西楚,除此一位。”見聞柒臉色已變,補充,“高陽王要征戰沙場,暫不宜婚配。”


    頓時,聞柒笑臉一垮,踢翻了錦被,眼一橫,開罵:“靠!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誰說自己不小氣來著?葉九又不吭聲。


    聞柒一條腿高高翹起,踢著垂紗,眉毛一挑:“說說,那個高陽王,是哪路貨色?”語氣,不陰不陽的。


    那路貨色?想來,那從未見過的高陽王沒有順聞柒的眼,礙她的眼了。


    葉九實話實說,一板一眼:“北滄女將,十年戎馬,榮帝蒞位,誥封隴西衛國將軍,後,”一眼看去,床榻上的女子開始扯流蘇了,一下一下,泄憤似的,葉九繼續,“爺繼位,欽點一品高陽王,此次揮軍南下,百裏將軍為主帥。”


    女將天下,巾幗不讓須眉啊。


    聞柒點頭,眸子賊亮賊亮:“喲,來頭很大呢。”三軍主將,來頭能不大嗎?起碼也是個禦前紅人什麽的。


    葉九卻道:“並不為此,百裏將軍寒門出身,兒時與嬋月公子棲身風月勾欄,後才被爺帶回鷯都,於今十三栽。”


    原來是和千嬋月一起被買回來的,這麽算來,嘿,狗血的青梅竹馬啊。


    聞柒仰頭一聲假笑:“擦,苗頭不小啊。”


    這廝,火眼晶晶啊,其實也不盡然,她不過是寧可錯殺一百,不放過一個。


    葉九說了句公道話:“主子多想了,百裏將軍十二歲便征戰沙場,輔軍十載,同屬下等無異。”


    女兒之身,何以同男人般打打殺殺誌在沙場?聞柒七八分篤定,男人!鐵定都是男人惹得禍!


    不會是為了他家爺上的沙場吧?


    聞柒一番天馬行空,然後不淡定了:“嘿,由頭也有了。”摸著下巴,再摸,她連連搖頭,“嗯,不妙啊。”


    “君臣有別,主子無須費神。”


    能給她家爺當十三年臣子的,能不費神嗎?聞柒笑笑:“本宮看起來那麽閑嗎?”


    葉九沒說話。


    聞柒接過去,幽幽喊了聲:“如花啊。”


    葉九不想答應:“是,屬下在。”主命難違。


    聞柒招招手,喚小狗似的:“過來和本宮說說,北滄是不是有很多青年才俊啊?是不是有很多鑽石王老五啊?”


    思維跳脫,毫無章法,果然,主子很閑,該算計算計人了,得打發氣日子不是?


    葉九聰明地沒有回話。


    聞柒繼續閑得蛋疼,說著不著邊的話:“什麽皇族氏族、官宦權貴的,哦,將門之後最好了,瞧著怎麽也得端得上台麵,譬如,”


    下文來了,出招了。葉九正襟危坐。


    聞柒托腮思考,拖著長長的調子:“嗯,譬如高陽王那樣的。”


    青年才俊,兩門之後,高陽王……不難猜測了,葉九試探:“主子是想?”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聞柒不痛不癢似的,笑了笑,很慈祥地看著葉九:“如花今年也十九了吧。”


    拋磚引玉?還是禍水東引?


    葉九臉色一變,幾乎毫不猶豫:“高陽王二十二了。”


    聞柒作狀驚愕:“是嗎?如花是不是也覺得這般年歲的女子,該出閣了。”她循循善誘,不疾不徐。


    葉九很果斷:“是。”


    聞柒往榻上一躺,揮揮手:“去吧,好好尋尋,青年才俊越多越好哦。”


    葉九冰山的臉,皸裂了:“屬下明白。”她不知道,到底是怎麽把自己繞進去的。


    然後,葉九就做了聞柒寧可錯殺的這把刀。


    一個月,北滄榮帝登基一個月,內除叛臣,外戰天下,北滄天下,翻天覆地,血雨腥風,邊關首戰告捷,以少勝多,過程隻有四個字——大開殺戒。


    一個月,聞氏胤榮一步一步將大燕朝政集權,金鑾殿上,她獨坐,殿下,百官臣服,兵馬天下,這大燕,完完全全是她的了。


    一個月,夠久了,她想,她可以去尋人了,她可以帶著她的天下去為秦宓披荊斬棘了。她想,她家爺也定同她一般,思念如狂。


    這會兒,辰時已至,該上朝了,聞柒著衣,一身金黃的鳳袍曳地,鋪了一地灼眼的明黃,額間鳳冠垂墜,一舉,一動,在那精致的容顏下,落在細碎的暗影,美,不可方物。


    她說:“擬旨。”


    隨後,金鑾殿上,皇後一旨詔書:“本宮攝政兩載,憂天下之憂,朝傾大燕,理治天下,雖不及盛世頌德,亦瀝血親為,心有餘力卻身心不足,顧病憂纏身,故此本宮將將養於藤林三縣,暫不問朝政後宮,特此詔書,欽封常湘燕王親政,左相首輔,共理朝事,後宮且由莊妃代理,望眾卿輔之,至待本宮歸,欽此!”


    金鑾殿下,驟亂,胤榮皇後起身,不留一言,轉身離去,伴著輕咳幾聲,臉色刷白,捶胸頓足喘著氣,身後隨行的宮人連忙攙扶,直呼“娘娘!娘娘!”又兵荒馬亂手忙腳亂地大喊,“傳禦醫,傳禦醫!”


    身心不足,病憂纏身,確實有模有樣。往日彪悍強悍之色,一朝,變作病西施,兩手不理正事,來了個金蟬脫殼。


    殿下百官,哪個不知道皇後娘娘這病,詭異!隻是,有眼睛看是一回事,沒膽子說又是一回事。


    且說這身心不足病憂纏身的皇後娘娘,剛下了朝,在長樂殿的梨樹下,擺了一張軟榻,娘娘往那一躺,左邊林小賤公公捏腿捶腳,右邊,葉九端著一壺茶,葉十一捧糕點,再看聞柒,翹著腿,抖了抖腿,左手一杯竹葉毛尖,右手一塊水晶茶餅,咬了一口茶餅,吆喝一句:“畫得好,重重有賞。”


    軟榻那頭,十幾個畫師,各個研磨調色,磨刀霍霍。


    誒,一群天真的大人,知道這都是第四批畫師了嗎?知道前三批都是橫著進來豎著出去的嗎?不知道也好,至少還相信這世界是美好滴!娘娘的賞銀是大大滴!


    看看娘娘懷裏,金錠子都快要閃瞎人的眼了。畫師們一個一個打了雞血一般,在紙上奮筆疾書,行雲流水……畫畫像。


    畫的不是別人,就是皇後娘娘的‘姘頭’——北帝陛下。


    聞柒一盞茶還沒喝完,畫師甲乙丙丁都畫好了,獻寶似的交給娘娘,一隻兩隻三隻……八隻眼盯著娘娘榻上那金光閃閃的金錠子。


    聞柒叼了塊糕點,瞧著畫,左看右看:“眼睛不夠勾人。”點點頭,抹了一把嘴上的糕點屑:“嗯,七分像。”


    畫師甲瞪著興奮的小眼睛,眼冒金光:“謝娘娘誇獎。”


    北帝之容,絕世絕色,傾人心魂,便是天下最出色的畫師,也畫不出風骨,七分,已經是破天荒了。


    不料——


    皇後娘娘將畫往懷裏一揣,抬抬手指頭:“打三大板。”


    畫師甲,一口血氣,卡在喉嚨裏。拖走。然後,慘叫聲驚天動地。


    又換了一副,聞柒瞧著那畫裏的美人,蹙眉:“著色太妖了。”多看了一眼,下結論,“嗯,五分像。”


    畫師乙不敢看金子了,趕緊低頭,還是逃不過那一句——


    “打五大板。”


    畫師乙,差點逆血身亡。拖走!然後,慘叫聲此起彼伏。


    再換一畫,聞柒眉頭蹙得更緊了:“容顏絕色。”手指摩挲著紙上容顏,一點一點拂過,她嘖舌,似乎可惜。“風華一分沒有畫出來,十大板。”


    十大板,半條命去了。


    畫師丙,直接兩腿一蹬,兩眼一翻。拖走!然後,慘叫身地動山搖。


    到了畫師丁,他老淚縱橫地遞上畫紙,恨不得用指甲偷偷摳破那宣紙。


    聞柒一看,起身,將畫紙傾斜到那畫師跟前:“你看看,你看看這腰,本宮家爺的腰可細可細了。”


    其實,已經畫得很細了,再細就是女人的小蠻腰了,皇後娘娘這分明是雞蛋裏挑骨頭,畫師丁偷偷抹眼淚。


    聞柒擺擺手:“六板子。”


    說完,聞柒將那腰畫得不夠細的畫卷抱在懷裏。畫師丁,絕倒!照樣拖走,然後照樣慘絕人寰。


    娘娘,說好的重重有賞呢?娘娘,您聽聽,那一聲聲撕心裂肺呼天搶地,難道您就不會做噩夢嗎?怪不得來之前聽說,娘娘害了相思病,一幹人等都得跟著傷筋動骨。


    聞柒抱著那幾副五分六分七分像的畫卷,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那邊甲乙丙丁畫師已經被橫著拖出去了,一個一個麵如死色,這邊留下的戊己庚辛畫師一邊抹汗,一邊手抖,再也畫不下去了,左右,都不過是挨板子,北帝美成那模樣,能畫得十分出來嗎?


    聞柒吃飽喝足,不耐煩了:“你,你,你,都磨磨蹭蹭什麽呢?畫好了沒?”


    抱著早死早超生的心態,畫師戊上前,抖聲:“娘娘。”


    聞柒攤開一看:“見過本宮家爺嗎?”


    誒,磨人的手法變了,改來九曲十八彎了。


    畫師掂量一番,回:“微臣有幸得見過一眼。”


    聞柒湊過去:“美吧?”


    額?這是什麽套路?聲兒再抖,畫師說:“美……美。”


    “比起這個呢?”聞柒指了指手裏的畫。


    六爺的人和六爺的畫比,怎麽大板子挨得少呢?前車之鑒,一分像九板子,九分像一板子,這畫師腦瓜子一轉:“一般……一般無二。”


    也就是十分像!


    聞柒一個白眼過去:“你瞎了嗎?”直接一聲吆喝,“送去太醫院,劉畫師這眼睛得治治了。”


    劉畫師淚流滿麵,拖走!


    後來到了畫師己,娘娘套路沒變。


    “見過本宮家爺嗎?”


    “臣有幸得見過一眼。”


    “美吧?”


    “美。”


    “比起這個呢?”


    畫師己冥思苦想,搜腸刮肚,有總結之前治眼睛的那位畫師,這才回:“秦王殿下天人之姿,臣等俗人著盡筆墨,也畫不盡一分。”


    牙尖嘴利,八麵玲瓏啊。


    聞柒笑笑:“一分都畫不出來啊。”擺手,“拖出去,打十大板。”


    人被拖走了。聰明反被聰明誤,和聞柒鬥,找欠不是?聞柒要打人,還是乖乖脫褲子算了。


    “見過本宮家爺嗎?”


    最後一位畫師是這麽回的:“微臣人微官輕,未得榮幸得見。”


    嘿,這廝不肯乖乖脫褲子讓打呢。


    聞柒皮笑肉不笑,將手裏的畫一扔:“那張畫師畫的是隔壁家的情哥哥嗎?”


    張畫師恨不得咬斷了舌頭。


    聞柒一腳過去:“拖出去,拖出去,十大板。”


    張畫師直接倒地上,躺屍。拖走!


    燕都的畫師,近日來,都要‘如坐針氈’了。誰叫皇後娘娘因著相思病坐立不安呢?瞧瞧,多生龍活虎,早朝上還說什麽身心不足、病憂纏身呢。一人不安,雞犬不寧,這才是真相。


    第四批畫師算數被拖走,長樂殿裏鬼哭狼嚎剛落,又來一聲排山倒海:“聞柒!”


    是常湘王,領著那親政的詔書來了,似乎,似乎……火氣不小。也是,聞柒兩手一撒逃之夭夭覓情郎去,憑什麽燕湘荀任勞任怨做牛做馬。


    聞柒抱著畫冊,正欲尿遁,耳邊一聲震耳欲聾:“你給本王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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