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宓抿唇,眸色染著深秋晨時的涼意:“別吵著她。”


    劉副統壓低了聲音,湊近,道:“東陵芷,”神色沉凝,“逃了。”


    麵容已沉,秦宓唇角抿成僵直的線條:“說。”


    “鐵鏈斷裂,石室被毀,正逢幾位統領外出,守衛最是薄弱,接應之人尋準了時機劫人,爺,似乎是,”劉副統欲言又止一番,打量著秦宓神色,片刻小心道,“似乎是裏應外合。”他雖說似乎,隻是毋庸置疑,若沒有內應,一個脫幾層皮且隻剩一口氣的女人哪裏逃得出這層層守衛。


    內應是誰?


    劉副統是想也不敢亂想,見秦宓眉宇輕蹙,眸間深邃得瞧不出喜怒,劉副統越發覺得事態嚴重,小心掂量:“可用屬下派人去追擊?”


    “不用。”


    秦宓說得有些急促,言簡意賅過後便轉身去了裏屋,留劉副統愣了許久,摸不清爺的心思,隻覺得這事不簡單。


    天方亮了不久,微暗,秦宓撚滅了燈芯,素錦流蘇裏,一隻纖細的小手鑽出來,指尖勾著珠簾玩,秦宓微抬眸,隻見聞柒側臥在榻上,撐著下巴正衝著他嬉笑。


    秦宓上前,半蹲在榻前,攏了攏滑落聞柒肩頭的錦被:“何時醒了?”


    聞柒拉著秦宓上去,攀著他的肩便窩進了他懷裏:“你起身時。”


    秦宓揉了揉她額前翹起的一縷碎發:“吵著你了,要不要再睡會兒?”


    她眸底似藏了一汪泉,清瑩透亮著,毫無半分睡意,便含著笑瞧秦宓,忽而便問道:“跑了?”


    秦宓失笑:“都聽見了?”


    聞柒笑而不語。


    摩挲在聞柒發間的手指順著她的臉頰落下,秦宓挑起她的下巴,俯身,咬在她唇角,似笑而非地看她:“裏應外合?”


    知聞柒者,宓爺也。


    聞柒扯嘴:“嘿嘿。”笑得明眸皓齒,她不耍賴,也不承認,打哈哈。


    “承認了?”眸中並無怒色,暈染了幾分無奈,那般光影沉浮的眸便直直望進聞柒的眼底深處,“沒有你點頭,她怎麽逃得出去。”


    聞柒齜牙,幹笑:“嘿嘿嘿。”嗯,她覺得,對她男人,不能耍聰明,隻能耍流氓並且裝乖,於是乎,聞柒勾住秦宓的脖子,在他頸便蹭著,並應景地歎息了一聲,“誒,小宓宓,你說我為何要長良心這麽麻煩的玩意,看,又給我家爺惹麻煩了。”


    良心?她倒是能胡言。


    秦宓無奈,不怒反笑:“聞柒,你又不乖了,不是答應了爺不準背著爺耍心思嗎?”秦宓揉了揉她額前那一縷怎麽也不肯柔順下來的發,湊近,親了親她的發,他微微擰著眉宇,很是無力,“聞柒,你又對爺耍無賴。”


    她滿腔的心思,秦宓次次都束手無策。這家夥,大抵生來便是來折騰他的,隻得應劫。


    聞柒卻義正言辭了,一臉無辜,睜著眸子,忽閃忽閃地:“我冤枉!”她很冤枉的表情,水汪汪的大眼,一抽一抽的鼻尖,撅著唇角,很委屈,“白二說,孕婦最是善變折騰,爺,小的是無辜的,是小十八闖了禍。”


    本就巧舌如簧的女子,如今,又多了一個百試不爽的噱頭了,她腹中,可是萬靈丹。


    秦宓默了,有些無言以對,他想,不論說何,這貓兒總有千方百計來逃脫,他卻舍不得拆穿了她拙劣的無賴。


    一時無話,秦宓摟著懷裏難得乖巧的女子,眉間,愈發緊蹙。


    屋外,程大道了句:“爺,東西買回來。”嗓音又幹又啞,這一夜奔波自是吃了不少苦頭。


    聞柒立馬鑽出秦宓懷裏,探著腦袋往外瞧:“都拿進來,正好十八殿下餓了。”


    “穿好衣服。”秦宓捉回她探出流蘇外的小手,取過屏風上的衣裙,一件一件替她穿好,又用披風將她裹嚴實了,才對外言,“進來。”


    程大等人得了爺的令,這才敢進來,一人手裏提了個紙袋子,用棉絮暖袋捂著,生怕這吃食被北滄的涼風給冷著了,可真是一路伺候祖宗般地小心著。


    “主子。”


    葉九遞上一雙筷子,秦宓眉頭似有若無地擰了一下,冷冷督了一眼,程大等人背脊一冷,有些掂不住手裏的吃食。也是,有身子的人了,該忌口了,爺應該鬧不過小主子,回頭,遭罪的指不定就是他們幾個跑腿的。想到這,程大手抖了,抱頭攜‘贓款’逃了的心思都有了,隻是……不敢。


    聞柒半靠在秦宓懷裏,整個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小祖宗,秦宓無奈,接過筷子,拈了半塊玲瓏酥喂到聞柒唇邊,她都不動彈,用舌頭舔了舔,咋舌:“太甜。”


    秦宓蹙緊的眉微微鬆了些,惦著玲瓏酥的梁六也鬆了口氣,然後程大獻寶似的將脆皮雞遞上。


    “太油膩。”


    脆皮雞不應本該如此嗎?何以聞小主一臉嫌棄?


    “太清淡。”


    石淑齋的水晶蒸餃素來以清淡爽口聞名,到底是誰指明要百裏之外石淑齋的水晶蒸餃?現在又是誰嫌東嫌西?


    “真涼。”


    涼豆沙不是涼的,難道是熱的嗎?瞧瞧白二手都凍僵了,也沒敢捂著,就怕一不留神就捂暖了涼豆沙的。


    所幸,宓爺唇邊暈開了一抹似笑而笑的弧度。


    興許白二那個庸醫說得對,孕婦最是善變折騰,誒,苦了他們四個快馬加鞭吃了一晚上的西北風了。


    就嚐了四筷子,聞柒擺擺小手,一臉大赦天下般的豪爽慷慨:“十八殿下說賞你們了。”聞柒笑眯眯,拂了拂平坦的小腹,這十八殿下是深得她心啊。


    幾人一人也摸不準聞祖宗善變的性子,瞧了瞧秦宓的臉色,這才回道:“屬下謝殿下賞賜。”


    聞柒一臉江湖氣:“客氣客氣。”


    客氣?他們四個有苦難言,敢怒不敢言。這十八殿下就是來折騰他們的。


    “都退下。”


    得了秦宓的令,一幹人如臨大赦,灰溜溜地卷著十八殿下的賞賜退下了,葉九剛合上屋裏的門,程大就萎靡神色了,回頭看了一眼,壓低嗓門:“小主子是在逗我們玩嗎?”


    葉九最為淡定,麵不改色:“玩人。”


    繞是精明如梁六也愣了好半晌:“玩誰?”


    葉九一臉冰山,一點表情也沒有:“昨晚東陵芷逃了,趁你們幾個統領外出之時。”頓了頓,又道,“裏應外合。”


    程大沒忍住,爆了句粗口:“擦,真是調虎離山。”


    葉九不置可否,明眼人都知道,內應是誰,也不需懷疑,那內應定是在算計什麽?良心那玩意,某人沒有,某人肚子裏那個肯定也沒有。


    屋裏,秦宓用布帛沾了些溫水給聞柒擦手,動作專注,斂著眸子並未抬頭:“知道多少了?”關於孩子,關於血蠱,終究是沒能瞞過她,是他失算了,碰上聞柒,不止一次這樣一籌莫展。


    聞柒湊上去,抵著秦宓額頭,蹭了蹭,她嬉笑出聲:“爺,你忘了嗎?”她腦袋拱了拱,鬧騰了一陣,言語頗為洋洋得意,“你家貓兒是這世間最聰明的女子,她啊,神機妙算無所不知呢。”


    嗯,誠如她所說,這世間最聰明的女子,她無所不知。秦宓不否認,又替她擦了擦唇邊的糕點屑:“怎麽知道的?”


    聞柒小手一揮,一抓,食指拇指摩挲了兩下,她笑道:“神來之手,掐指一算。”


    她雖神機妙算、無所不知,卻也胡言亂語、信口雌黃。


    他在她麵前拙劣的隱藏,終歸,逃不過她的聰慧。


    秦宓拂了拂女子靈動撲閃的眸,細細看那眼潭深處的光華:“可是用這雙眼迷惑了人?”他是知道的,他的女子一身本事,防不勝防,也不願去防。終歸是自己的女子,他寵著縱著,便由著她如此翻天覆地。便如她說過的那般,她敢如此有恃無恐胡作非為,多半是仗著他助紂為虐。


    他啊,也許又要助紂為虐了。


    聞柒笑了,眨眨眸子,眸底忽而暈染開一抹淺淺的暗紅,她顧盼流轉:“爺明察秋毫,小女子委實佩服。”


    這雙眼,除了秦宓,傾蠱塵世。


    真美的眼眸,秦宓緩緩傾身湊近,細細密密的碎吻落在聞柒眼瞼上,嗓音低沉得有些嘶啞,有些緊繃,卻是極好聽,他拂著她眉宇問她:“聞柒,莫要騙我,你到底要做什麽?”他看著她,那樣專注,那樣深沉,好似那黑沉沉的眸間暗影要將女子的容顏吞噬一般,炙熱得讓人無處閃躲。


    偏偏,他話語,有些輕顫,好似壓抑了太多太多,不確定,疑慮,或者是害怕。


    他大概猜到了什麽,不是不懂她,隻是太無可奈何。


    聞柒將手覆在秦宓手背上,緊緊地抓著,不答秦宓的話,卻反問道:“秦宓,你莫要騙我,若是沒有法子,你是不是會用這個孩子來換我安好?”指尖微微泛青,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沉凝,那雙總是靈動流光的眸子,覆了一層深深的暗影。


    果真,她無所不知呢。


    秦宓沉默,久久,隻是靜靜地凝著聞柒的眸,眉宇,似北滄冬季裏陰翳的黃昏天。


    聞柒抓著他的手,很緊:“秦宓,不要沉默。”她嗓音,如鯁在喉,竟有些顫抖,“我會當做默認的。”她想,天不怕地不怕的她,還是會怕的,怕秦宓一言不發,怕秦宓不顧一切,怕秦宓除了要她而拋棄背離所有……


    他依舊沉默,是默認吧。


    秦宓愛她,已盡瘋狂,隻因深情,奈何無情……


    聞柒眼眶紅了,她捧著秦宓的臉,重重地親他的微微冰涼的眸子,有些哽咽:“秦宓,你應我一句。”


    她從來不哭的,她說,寧願流血也不願流淚,隻是,為何她眼眶如此濕潤,如此灼熱,似乎要湮滅滾燙了他所有預計好了冰冷。


    “你說話,秦宓。”聞柒幾乎用喊的。


    秦宓俯身,親吻她的眸子,唇角嚐到了酸澀,是溫熱的,喉間便也酸澀得不像話,字字都艱澀極了:“若是沒有法子,貓兒,你怎麽辦?”


    秦宓沒有否認,他沒有否認呢,若是不能兩全,他隻要聞柒,如此毫不猶豫,如此堅定不移。


    聞柒抬起眸看她,眼底,深深碎影,有些凝重,化不開的陰沉:“知道我放走東陵芷的條件是什麽嗎?”


    秦宓沉默,他難言。


    聞柒說:“我要這個孩子臨世,我要他無病無痛安然無恙。”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每一個字,沉凝又堅決,近乎決絕。


    這是唯一一次,她與他背道而馳,各自決然……


    秦宓狠狠抱住她,恨不得將她揉進骨血,聲音輕微得近乎嘶啞:“聞柒,不要扔下我。”


    聞柒一動不動,便由秦宓緊緊抱著,耳邊是他一句一句細語,像是央求,像是哀婉。


    “聞柒,我怕護不住你。”


    “聞柒,求你,不要鬆手,不管何時,不要為了任何人用你自己來妥協。”


    “聞柒,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聞柒,我喜歡他,我也喜歡十八。”


    “我隻是怕萬一,萬一,”聲音由顫抖,變得嘶啞,變得哽咽,語不成句,秦宓埋頭伏在聞柒頸窩裏,那樣用力地抱她,卻那樣無力地言語,“萬一沒有辦法……”


    “聞柒,你若敢拿自己冒險……”


    自始至終,聞柒都沒有言語,隻是緊緊抱著秦宓,隻是任眸間濕潤,溫熱的眼淚滑落,打濕了秦宓的衣領,滾燙滾燙的。


    因為無可奈何,所以無言以對,都是那般倔強,不忍,卻不肯妥協,隻是總要有人一敗塗地地先投降。


    久久……


    秦宓拂了拂她潮濕的眸子,輕輕親吻:“罷了,我認了。”


    他指尖,溫熱越發不可收拾,唇邊盡是酸澀,微微的鹹。


    終歸是秦宓對她軟了心腸,舍不得,忍不得,隻能由著她。


    “莫哭了,我會心疼,你要如何我都依著你。”他輕歎著,無力卻無奈,“黃土白骨,我隨你一起便是。”


    這流血不流淚的女子,不適合淒楚,他的女子,本該恣意輕狂無所顧忌的,是他絆住了她。


    聞柒卻搖頭,抹了一把眼角,眸間晶亮,一如往常,清光徐徐:“不要黃土白骨,秦宓,我們會百歲無憂。”她信誓旦旦,字字都說得擲地有聲,清晰的嗓音,不大,卻格外有力。


    百歲無憂……


    這便是恣意輕狂的聞柒,總能無所畏懼。秦宓一時沉默,隻是深深地看她,眸光眷戀又繾綣,舍不得移開,他總歸是有些怕的,對聞柒,他一絲一毫意外都擔不起。


    見秦宓不言不語,聞柒皺起眉頭,狠狠盯著秦宓:“你是不是不信了?”不等秦宓說話,她便一把扣住秦宓的脖子,瞪著水汪汪的眸子耳提麵命著,“秦宓,你又忘了,你的女人是這世間最聰明的女子,她無所不能,而且啊,她還有個願意助紂為虐的男人,信我,東陵芷會自投羅網的,倒時,咱再整死她,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乖乖交上解藥。”


    “好。”秦宓輕吻她高高揚起的唇角,“都聽你的。”他自是信她,由她,或許,在劫難逃,或許,劫後餘生,聞柒的劫數,他都隻能應了。


    聞柒這才笑了,眸角瑩潤閃動著,那樣動人。


    是日,未時,秦宓攜聞柒離境鄖西,歸去大燕。


    三日後,大燕境內,建安城外,馬車借道城門,城下將士嚴守,絲毫不予懈怠通融。


    “何人過境?”


    這守城的將領,卻是個白麵俊俏人兒,倒不似大燕男兒般鐵骨錚錚,唯有氣勢,不弱一分。


    馬車停下,隨後是數百騎兵緊跟,馬車左右,兩個男子,一個生得陰柔,一個生得粗狂,正是梁六與程大二人。


    連大燕皇後的馬車也敢攔,這守城的將士,倒是個臥虎藏龍的。


    程大臉一沉,怒喝:“瞎了你的狗眼了,北宮的轎子你也敢攔。”


    隻見那將領不卑不亢,拱手抱劍,語句絲毫不怯半分:“士在外,將命不可違,請大人恕罪,小人得罪了。”說著,走至馬車之下,提聲道,“轎中何人?”


    這城守,未免明目張膽了些,未免無所畏懼了些。


    車門未開,先傳來女子清脆靈動的嗓音,滿滿的笑意,戲謔:“喲,好不識趣的小哥呢,爺,你說怎麽辦呢?”


    ------題外話------


    晚上很晚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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