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的謝府, 因四姑娘並幾個丫頭仆婦徹夜未歸,亂成了一鍋粥。


    老太太在上房頓足大喊:“人沒回來, 又不在寺裏,還能跑到天上去不成!大哥兒呢?快打發底下小子出去找!這會子出了這麽大的事,一個個呆頭鵝一樣, 要是四丫頭有個閃失, 我看你們怎麽向老爺交代!”


    向老爺交代,其實全是唬人的話,老爺對這個幺女並不上心, 就算清圓不見了,他也大可全當從來沒有過這個人。但老太太的急是真急,究竟四丫頭也是謝家的女兒,倘或真有個三長兩短, 那累及的就是謝家的名聲。謝家是累世高官人家, 門第裏的女人一向清清白白, 如果這輩兒裏有人壞了名節, 那她將來死了, 哪有顏麵麵對謝家列祖列宗!


    正則嗬著腰說:“祖母別著急, 孫兒已經把能派的人都派出去了,暫且等會子, 總有消息傳回來的。”


    老太太聽了沒法兒,著急上火隻顧大喘氣。扈夫人在一旁替她打扇子,一麵道:“母親且定定神,這幽州城大得很, 興許四丫頭打算替她娘置辦些什麽,一時離開了碧痕寺也是有的。”


    老太太哪裏能聽進這樣的寬慰,慍聲道:“愈發胡說了,要置辦東西,打發婆子小廝去就成了,有什麽金山銀山要搬,一幫子人在外頭整夜不回來?我知道的,這回隻怕是要壞事了,幽州看著太平,可咱們瞧不見的地方土匪還少麽!四丫頭要是落進了那些人手裏,那……那……”


    老太太急得臉色發白,腿顫身搖定不住神,霍地站起來往門前疾走了幾步,“快打發人報官去,隻憑咱們自己家裏,怕是到明兒也找不見人。”


    “不能報官。”扈夫人攔住了,回身道:“母親稍安勿躁,這件事要是宣揚起來,於咱們家有百害無一利。四丫頭不見了,我也急得肝兒疼,可母親細想,姑娘走失了驚官動府,找不回來咱們失顏麵,找回來了咱們也失顏麵。好好的女孩兒,丟了一夜,外頭人嘴裏怎麽議論咱們?縱是沒什麽也要叫人說出個長短來,到時候咱們一家子還能在幽州見人麽?母親且要想想其他孩子,三個哥兒要武舉,清如清容也要說親事的,總不能為了四丫頭一個,毀了那幾個的前程,母親說是不是?”


    這話也不無道理,老太太起先急於找人,沒有細想那許多,現在經扈夫人一提點,便分出個輕重來了。


    先前吊到嗓子眼的心徐徐降落下來,落到了原處,老太太坐回南炕上,捶著膝頭沉吟:“我真是急糊塗了,險些鬧出大笑話。可四丫頭總是咱們謝家的人,真要是把人弄丟了,那可怎麽得了啊!”


    扈夫人也愁眉不展,斟酌了下道:“為今之計隻有咱們自己暗暗的找,若能找回來最好,若找不回來……老太太也要把心放寬些才好。四丫頭到底不是咱們自己養大的,別人養大的孩子和自己不親,老太太何等明察秋毫,還能不明白這個道理麽?”


    一旁的清和有些聽不下去了,她沒法子拆扈夫人的台,隻是對老太太道:“祖母,四丫頭是極聰明的人,雖說小時候是陳家養大,但她何嚐不知道自己是謝家人?倘或這會子能跑回陳家去,當初就不會心甘情願回謝家來了。”


    蓮姨娘趁著清和的話頭也說是,“要想不叫外頭說嘴,趕緊把人找到是正經。倘或怕她跑回了陳家,派人往橫塘去一趟就是了,總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吧。”


    老太太嫌蓮姨娘說話不吉利,狠狠瞪了她一眼,“這當口上,口沒遮攔好聽來著?”


    梅姨娘一直在邊上靜靜站著,因清圓到了謝家還算尊重她,姑娘真出了什麽事也不落忍。加之聽扈夫人的話頭兒,恨不得人找不見就由她去了,但凡能讓扈夫人不痛快的事決不能放過,便轉頭對正倫道:“二哥兒,丹陽侯家的公子不是在幽州嗎,你快去找找小侯爺,他人麵廣,對四姑娘又上心,托他找人必定盡心的。”


    這話一出,強打起精神來旁聽湊熱鬧的清如便不稱意了,她半倚著綠綴道:“咱們家勞煩人家的事還少麽,老爺出了岔子仗著人家的排頭疏通,如今連丟了人也要請人家找。咱們這麽一大家子,竟是個沒腳蟹,什麽都要勞煩人家,欠了這些交情,將來拿什麽還人家!”


    清如的這份私心,可說是明明白白毫不掩飾,梅姨娘聽了道:“二姑娘這話就不對了,家裏丟了個人,十萬火急的事,為了不欠人交情就由他去,這不是手足至親該遵循的道理。四姑娘原就可憐,自小沒了娘,如今下落不明正盼人救她呢,二姑娘這麽說,豈不叫人寒心?”


    正則因和李從心交好,也知道他為清圓下了多少功夫,自然不去在意清如說了什麽,隻道:“上回宴畢他就給召回上京到任,到現在還沒回幽州來。我這就找他去,請他想法子尋人。”


    清如見正倫真要去通知李從心,頓時氣急起來。扈夫人淡淡掃了她一眼,這一眼頗有安撫的意思,清如心裏有了底,知道就算正則真去了,也改變不了什麽,便鬆懈下來,重新倚回了綠綴肩上。


    找吧,亂吧,結果不過如此。那丫頭雖然小奸巨猾,動起真格的來畢竟太嫩,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見了那些窮凶極惡的漢子嚇都要嚇死了,那點子小心思在後宅使使壞便罷了,真遇上了強梁,隻有引頸待戮的份兒。


    扈夫人從薈芳園出來,踩著簇新的陽光往回走,邊走邊問孫嬤嬤,“外頭有沒有消息傳進來?”


    孫嬤嬤道沒有,“說來竟有些怪,照理說應當複個命才是,可都到了這個時辰了,還是沒有半點消息。”


    扈夫人沉默下來,要說擔心不是沒有,但又覺得四丫頭能脫身的希望很渺茫,便有些自我安慰式的說:“眼下府裏正亂著呢,這會子來複命,豈不是不打自招?索性悄沒聲兒的倒好,叫他們滿世界去找,找上兩日不見蹤影,也就死心了。”


    孫嬤嬤道是,想了想又問:“那個金二,總是靠得住的吧?”


    扈夫人牽唇,露出一個冷淡的笑來。


    仲夏的天兒可真熱,太陽才升起來,便能感受到滾滾的熱浪了。露天的一切都熱得反光,就是那鬱鬱蔥蔥的樹葉,邊緣都鑲了一圈極細的金邊。


    如果說在橫塘時日子還過得平常,那麽到了幽州,便有如魚得水之感了。女人的娘家如何,實在是很要緊的,如今大家子聯姻都講究門當戶對,能入謝家做正頭夫人的,娘家自然不是等閑之輩。


    扈夫人就有個很有根底的娘家,她父親是歸德將軍,當初上陣殺虜,策勳十轉,曾受過上護軍的功勳。如今雖上了點年紀卸甲了,但在幽州總有幾個靠得住的昔日部下。這些人不必位高權重,越是籍籍無名,越有見不得光的一些門道。他們既是官,又連著匪,為了確保自己能置身事外,活動起來比她想象的更仔細。


    “放心吧,不管四丫頭是死是活,都牽搭不到咱們身上來。”扈夫人曼聲道,朝外看了眼天色喃喃,“十來個時辰音訊全無,想是凶多吉少了吧……”


    孫嬤嬤也順勢笑著,低聲道:“為了這麽個小丫頭,倒叫太太費了這些心力,想來也不值得很。四姑娘鬧到今兒這步田地,能怪得了誰,要是學學三姑娘,一應聽太太的,哪裏來這一劫呢。所以說了,姑娘家心氣兒不該過高,二姑娘是正頭嫡女,原就高她一等,她偏和二姑娘過不去,何苦來!”


    扈夫人笑了笑,倒是很能體諒的樣子,“年輕孩子,不吃些苦頭,哪裏知道艱難。”


    隻是這苦頭吃得太過了,不留神就丟了性命。如今那年輕的姑娘,不知正曝屍在哪片日光下。這樣熱的天,就算找回來,隻怕也不能看了。


    上京的殿前司官署裏,本該死於非命的清圓這刻正活得好好的。她含蓄地衝沈潤笑著,“殿帥大可放心,這是衙門辦事的地方,門戶洞開著,不會有人誤會的。我是因昨日的案子,才在這裏應殿帥的訊,若是有人曲解了殿帥,清圓願意為殿帥正名,絕不讓人背後道殿帥的長短。”


    沈潤似乎不太滿意她的答複,看看手裏襴袍,愁眉問:“沈某的官服披在四姑娘身上,你說他們會不會覺得姑娘與我關係密切,往後人人對四姑娘另眼相看?”


    這倒引發了清圓的尷尬,其實就算沒有這件襴袍,她也分明感覺那些班直對她恭敬了許多。也是啊,上憲沒有成婚,跟前又沒有一個親近的人,逮著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孩兒,就覺得指揮使紅鸞星動,極有可能要娶這個姑娘做夫人了。


    然而你不能一個個去給人解釋,她坦然道:“目下我可能會暫得些便利,但日後殿帥娶親,或是清圓許配了人家,眾人的誤會自然就消除了。”


    她似乎不打算將錯就錯,字裏行間和他劃清界限的初衷不改,沈潤聽了一笑,半真半假道:“他們誤會倒可解,怕隻怕沈潤誤會了,將來四姑娘不好許人家啊。”


    他話裏有話,說完了移過視線來,悠悠乜了她一眼。清圓最怕他這樣的神氣,總覺他已經挖好了陷阱,下一步就等她落網了。和這種人打交道最累人,她隻得遮掩過去,“殿帥平時公務不是很繁忙麽,往後少回幽州,就不會誤會了。”


    誰知這話正中了他的下懷,他煞有介事地點頭,“職上確實忙得很,我不回去,四姑娘可以過上京來。這樣也好,免了我的來回奔波之苦,果然四姑娘還是心疼我的。”


    清圓絕望了,像落進一個大口袋裏,無論如何都掙脫不出來。她憤然叫了聲殿帥,這一聲似嗔似怨,倒把他嚇了一跳,“怎麽?”


    他那雙眼睛,鮮少有將情緒表現得這麽直白的時候,受驚之後的愕然,竟浮現出了一種純質的況味。


    清圓見他這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笑道:“我莽撞了,請殿帥見諒。我的意思是,殿帥年長我一輪,於我來說是良師益友,可殿帥總說這種叫人不安的話,我難免會胡思亂想,揣測殿帥可是因為我出身微賤,才有意作弄我。我昨日剛從刀口下撿回一條命,今日尤驚魂未定,殿帥還要一再嚇唬我,這不是趁人之危是什麽?”


    她侃侃說了這段話,沒有疾言厲色,臉上表情簡直如同在說家常,卻讓沈潤一時鈍了口。


    他開始反思,或者真的不是時候。雖然他靠近她,便滿含引誘她的本能,但她憂心前途未卜,哪裏有那心思和他談情說愛。


    既然她不喜歡,那就以她喜歡的方式與她相處,他回手將那件襴袍重新搭在椅背上,正色道:“沈某從不在乎門第,更沒有因四姑娘是庶出,就刻意輕薄慢待。沈某官至指揮使,什麽樣的女人沒有見過,為何煞費苦心接近四姑娘,那日在弊府的偏室裏就已經和姑娘說明了,四姑娘心思玲瓏,不會不明白沈某的意思。”


    他的神情變得莊重起來,清圓終於鬆了口氣,這樣的對話,反而讓她感覺踏實。


    沈指揮使是何許人,每行一步自然都有其深意。他和李從心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李從心縱然想得簡單,至少光明磊落。沈潤則不然,他和她的多番接觸,不是在夾道,就是在偏室。偏室是什麽意思,不言自明,清圓不知自己是否會錯了意,但心裏的隱憂總不能排除。再退一步,如果沈指揮使當真能不顧世俗偏見,迎她一個庶女做嫡妻,那麽自己是否有那個信心和勇氣,同這樣的人共度一輩子?


    清圓欠了欠身,“承蒙殿帥錯愛了,婚姻是終身大事,我還需邊行邊看。請殿帥容我些時候,有朝一日,我定會給殿帥一個答複的。”


    看來一時半刻想讓她鬆口很難,他也看得透徹,一個有主張的姑娘,遠比起那些什麽都將就,什麽都不挑揀的強百倍。


    沈潤說好,“自沈家遭難,故人舊友個個作壁上觀起,沈某就再也沒有等過任何人的答複。四姑娘審慎,很令沈某佩服,那沈潤就等著姑娘點頭的那一日了。”


    仿佛終身被預定了,這種奇怪的局麵真是令人無奈。清圓淡淡笑著,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慶幸,將來就算再差,也能給沈指揮使做偏房。偏房啊,又是母親的老路,她母親當年是靳家沒了人,謝紓連人帶家私都接納了。自己呢,有家爭如沒有,偏還多出許多能為她做主的人,要不是有陳家祖父母心疼她,這世上哪裏有她安身立命的地方!


    彼此算談妥了,楚河漢界劃出一條界限來,這樣也好。


    這時甬道上有腳步聲急急傳來,一個班直通稟:“殿帥,丹陽公子求見。”話才說完,那個求見的人便出現在了身後。


    李從心走得急,白淨的臉頰上隱隱泛起紅來,越過班直的肩頭看見清圓,既驚且喜地喚她:“四妹妹,總算找到你了。”


    那聲四妹妹像投進湖裏的石子,蕩起一圈圈餘韻。沈潤看見清圓笑得眉眼彎彎,那種鬆散平靜,似乎是麵對他時從來不曾有的。


    他輕蹙了蹙眉,傲慢地調開了視線。心裏暗暗思忖,可惜李從心供職的尚書省就在上京,自己費心知會尚書令催他到職,就是為了清圓禮佛期間不叫他鑽空子。結果機關算盡,到底繞不開,他開始考慮,要不要給這位小侯爺另謀一個差事,送到華陵做陵台令1去,應該很不錯。


    作者有話要說:  1陵台令:看守帝王墓園的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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