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麵玉佩終究還是回來了, 她和沈潤之間似乎一直是被它維係著,再見它, 如故人重逢,有種熟稔的感覺。


    清圓把它拿起來,托在掌心裏, 歎著氣說:“好久不見。”隻是自己現在這樣處境, 有些歡喜不起來。細想她的人生,一直是寄人籬下,從陳家到謝家, 再到沈家。出身無法改變,唯一的希望大約就是婚配,找到個合適的人,有自己的幾間屋子, 心安理得地住著, 可惜這樣的一點希望, 似乎也成了奢望。


    這裏的支摘窗正對著他的花窗, 那紅棕色的, 六角雕花的精美畫框裏圈進了一盞料絲燈, 一張長條案。案上一隻梅瓶裏插了兩尾孔雀翎,幽藍的花紋, 像正對這裏張望的一雙眼睛。


    他大概已經睡下了,那屋裏靜悄悄的,隻有蟲袤的鳴叫,一陣陣聒噪。她走過去, 探手去摘撐窗的木棍,窗屜子掛到邊上攲生的海棠枝椏,激起一串簌簌的輕顫。


    輕輕把窗放下來,回身望,所謂的廂房不是尋常意義上的廂房,不是單單的一間屋子,這是設計精巧的一套居寢,也有主次和用以隔斷的插屏寶格。一切恰到好處,一切以舒適為主,清圓甚至要懷疑,也許連這屋子都是沈潤施了妖法,憑空搭建出來的。


    搖搖頭,管不了那許多了,傷心是件很累人的事。梳洗過後換了衣裳就躺下了,自小到大,她還沒有一個人睡過,往常總有丫頭在外間搭個床鋪值夜的,今天連抱弦都不知被他們支到哪裏去了……一個人,難免感覺淒清,再想想往後的路,像今晚這樣的純粹大概再也不會有了。等他要娶的人進了門,她不鹽不醬的算什麽?難怪他當初開玩笑,說要讓她做通房丫頭呢,這樣下去,恐怕真要一語成讖了。


    心思太沉重,翻來覆去睡不著,後來迷迷糊糊闔了眼,怪誕的夢便一車一車地往外冒。她夢見穆家姑娘了,用那冷冷的目光和冷冷的語調迎接她,涼聲道:“謝四姑娘好歹也是大家子小姐,怎麽淪落到這地步,巴巴兒的來給我們殿帥做妾?”


    她在夢裏微微哽咽,眼淚流出來,聚在眼窩裏,那片指甲蓋大的地方變成一個小水窪,承載了她無數的傷痛。蹲在她床前的人輕輕歎了口氣,小姑娘,這麽倔強做什麽,要是服個軟,說愛他,他就把她捧在手心裏,不讓她再受一點委屈。


    算算時候,他派出去的人是和李從心同一天動身去橫塘的,陳家二老上了年紀,長途跋涉耗時要多一倍,但離幽州應當也不遠了,至多三五天,就能和她見麵。這傻丫頭還在難過,還在為前途未卜心事重重,他卻覺得捉弄她有點好笑。沈指揮使把這一生全部的促狹心思都用在她身上了,誰讓她總端著,總不肯老實承認自己的心,說想給他做夫人!


    她又抽泣一聲,閉著眼睛叫抱弦,“水……”說完廣袖蓋住了臉,繼續哽咽。


    他隻得站起身替她倒了杯水,她聽見腳步聲來去,撐身坐了起來,人還有點發懵。看見送水來的是他,咦了聲,愣了半天,仿佛不認得他了似的。


    沈潤的手往前遞了遞,“不是渴了麽?”


    清圓呆怔著,看那隻白淨修長的手握著精瓷杯子送到她麵前,半晌才回過神來,朝門上瞧了一眼,“你是怎麽進來的?”


    他就勢在她床前的腳踏上坐下,語調很平常,“我睡到半夜,想起你就在我的院子裏,忽然很想你,想來看看你。”


    門是關著的,她又朝窗戶看了一眼,“所以你就爬窗進來了?”


    他嘖了一聲,“爬字多不好聽,我是翻窗進來的。”他朝東邊檻窗指了指,“這屋子沒旁的好處,就是窗戶多。”說完無賴地笑了笑。


    不論是爬窗還是翻窗,深更半夜的跑到她屋子裏來,實在太不合禮數了。清圓匆匆喝了口水,又把杯子遞還給他,“多謝你,現在你可以回去了。”


    他隨手把杯子放在案頭,一臂橫在床沿,把下巴支在上頭,輕聲說:“我不回去,你睡吧,我瞧著你。”


    清圓鬱塞不已,“你在這裏,叫我怎麽睡?”


    “睡不著?”他想了想道,“那我陪你說說話。”


    她感到氣餒,“我不是睡不著,是你在這裏,我不便睡覺啊。你快走吧,叫人看見像什麽!”


    他不以為意,“這是我的府邸,誰敢說半句閑話?你以後不必小心翼翼瞧謝家人的臉色了,在這府裏……在正頭夫人還沒進門前,你就是指揮使府裏的霸王。”


    可是正頭夫人進了門呢?這偷來的隨心所欲,能受用到幾時?


    清圓搖頭,“明日就讓我走吧,我不能留在你這裏。”


    沈潤蹙眉,“你打算去哪裏?”


    “回謝家。”她道,“我得想法子把我的東西拿出來,然後遠走高飛,回升州,回橫塘。”


    他臉色一涼,“姑娘不要我了嗎?隻想遠走高飛,從未想過我?”


    清圓尷尬地看看他,“你高官厚祿,吃得好睡得好,不缺我一個記掛你的人。你瞧我現在一腦門子官司,留下也是個麻煩,倘或謝家的困局解不了,還要被他們說嘴,何必呢。”


    他怏怏地,枕著手臂說:“我明日就往上京一趟,請旨調動駐紮劍南道的禁軍。”


    一個位列三衙之首的高官,說起這話來還有不顧一切的果勇,其實男人不管長到多大歲數,都有孩子氣的一麵吧。


    清圓不懂朝中的那些事,隻道:“殿帥還是量力而行吧,謝家的困局就算這回解了,往後隻怕還有,你一個人,能拉扯他們到幾時?”


    沈潤聽了笑起來,看她的目光又多了幾分纏綿的意味,“姑娘這樣為我著想,真是沈潤的福氣。你不必擔心,我心裏有數,也沒個幫人幫得自己栽跟頭的道理。噯,你躺下說話……”他拍拍床板,“坐著幹什麽,躺下嘛。”


    清圓覺得他不懷好意,“你別以為我進了你府上,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你要是敢欺負我,我還能以死明誌。”


    他訝然,“你若有個三長兩短,那豈不正合了謝家的意,讓謝家有借口就此訛上我?”


    所以現在是活又活不起,死又死不得,她不由有些灰心,撐著床榻道:“你非讓我躺下做什麽,可是有什麽不軌的想法?”


    看來她作為女孩子的警覺還是有的,隻是對目前形勢認識不足,他好心地提點她,“姑娘住著我的院子,睡著我的床,現在是夜半時分,萬籟俱寂,周圍沒有一個人……我要是想對你做什麽,非得等你躺下麽?你是低估了沈某的手段,還是高估了自己反抗的本事?”


    清圓沒法子,還好床榻夠寬綽,她往內側讓了讓,勉強躺了下來。


    他摸了摸下巴,“我瞧瞧,地方夠大,好像能容我躺下……”


    他才說完,她立刻挨了過來,訕訕道:“我離你近些,說話聽得更明白,啊?”


    他抿唇而笑,想是很滿意。就這樣,一個在床上躺著,一個坐在腳踏上,探著身子枕著胳膊,臉和臉可以離得很近。清圓想起小時候看過的話本子,青梅竹馬的小兒女,一個出不得門,一個進不來,便一個攀在窗口牆頭,一個在底下仰脖張望。那種純真柔軟像水一樣從心頭流淌過去,沒想到沈指揮使活到這把年紀,還願意屈就自己,做出這樣一往情深的姿態。


    視線相接,麵麵相覷,彼此從沒有這樣近距離地審視過對方,感覺有些奇怪。清圓仔細瞧他,他有一雙英挺的眉,有一雙長而深邃的眼睛,那眼睛隻要微微乜著,就顯出一種莫名妖冶的味道,仿佛攝魂不用刀,隻需一道眼波就夠了。


    他呢,綿綿睇著她,她才十五歲,嬌俏的年紀,嬌俏的人,正是女孩子最絢爛的年華。夜裏披散著頭發,不施脂粉,梔子花般幹淨剔透,世間沒有塵埃能汙染她。她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如果沒有回過謝家,不懂得世態炎涼,她會活的更好些,眼裏也不會有這種沉沉的光。


    沈潤探過手去,替她掩了掩微袒的衣領,“你才剛說要回謝家……不要回去,就算妝奩再多,以後自有拿回來的時候,現在回去,會受他們羞辱。”


    清圓因他這個動作紅了臉,她有時候很糊塗,夜裏也不像白天那麽審慎,便一頭壓著衣領,一頭說:“我就是不甘心啊,我不得謝家一分一毫,卻把陳家祖母給的東西落下了。”


    女孩子就是心眼兒小,沈潤道:“府裏什麽都有,要什麽吩咐一聲就是了,除了回橫塘的馬車,其他都會想盡辦法滿足你的。”


    她沉默下來,忽然發現現在的他和李從心沒有什麽區別,左手勾著,右手又不放,姐姐妹妹,卿卿我我,含糊著就是一輩子。


    “我今天琢磨了一整天,有句話一直想問你,我去丹陽侯府別業遇上的事,是不是你事先安排的?”


    沈潤倒也爽快,直言說是。


    清圓有些氣惱,“你這麽做,可是太卑鄙了?處心積慮算計來的東西,有意思麽?”


    他皺著眉道:“算計來的不是東西,是你,怎麽沒有意思?再說我隻把人送到他麵前,床上的事我左右不了,大丈夫行走天下,哪裏沒有鶯鶯燕燕?丹陽公子風流的名聲早就朝野遍聞了,沒有我安排的張三,也自有他中意的李四。我隻是早些助你看清這個人,免得你將來後悔。你要想明白,以謝家的家風,是絕不會為你得罪丹陽侯府的,你可是想就此被他藏在深閨裏,今天送個姨娘讓你安排,明天領個私生子記在你的名下?”


    清圓被他說得發怔,心裏自然明白這些都是大實話,也做好了準備,將來內宅的爭鬥不會停止。她的要求並不高,不過要那個人婚前這一截清心寡欲罷了,可惜他也做不到。小侯爺生性如此,人不壞,隻是對誰都太好,最後落進沈潤設下的圈套裏,便覺得他有些可憐。


    “那晚的東皋夜宴呢?”她慘然問他,“也是你們做了局,有意讓我聽見的吧?”


    沈潤目光遊移,“這種小事,過去了就不必糾纏了吧。”


    可她卻有些憤怒,寒聲道:“你千方百計阻斷我的婚約,究竟是為什麽?那天我上官署見你,咱們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我嫁我的小侯爺,你聘你的穆二姑娘,你我男婚女嫁各不相幹。結果你現在卻反悔了,到處設圈套下絆子,把我害得這樣。我想問問你,你究竟是真好心,還是因我沒有依你,有意報複我?”


    她怒目相向,漂亮的姑娘,連生氣的時候都是可愛的。沈潤耽於美色,腦子一時沒跟上嘴,調笑道:“我這麽做,不過是為了讓你回到我身邊。”


    結果這句話著實觸怒了她,她一腳便朝他蹬過去,“沈潤,你這個混賬!”


    他吃了一驚,還好眼疾手快避開了,噯了一聲道:“你怎麽了?”


    清圓氣得不輕,跳起來握著雙拳衝他喊:“你拿我當什麽?打量我退了親,就得給你做妾嗎?我原以為你比李從心高明,誰知你也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你給我滾,再敢摸進我的屋子,我就和你同歸於盡!”


    沈潤雖不知道她所謂的同歸於盡指的是什麽,但她真的生氣了,他心裏便有些慌。


    “姑娘,我是同你鬧著玩的……”


    她把枕頭被子一股腦兒朝他砸了過去,“快滾!”


    他手忙腳亂接住了,這時候竟還指望她氣不可遏,連自己一並朝他砸過來,他一定能穩穩把她接在懷裏。可惜並沒有,她在床上咚咚地跳,他才知道女人生氣那麽可怕。小心翼翼邁前幾步,把枕頭還回去,一麵安撫道:“好、好……我滾,時候不早了,姑娘早些休息吧。”說著退向檻窗打算原路返回,想想又不對,還是光明正大出去,隨手關上了門。


    他走了,世界才清淨下來,清圓坐在床上慟哭了一回,實在想不明白,是不是世上的男人都是這樣。橫豎這指揮使府不能留,天亮一定得想法子離開,心裏憂懼,怕沈潤再來,半夢半醒將就到了早上。迷迷糊糊聽見外麵傳來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像是抱弦,在隔扇門外頭輕聲問:“姑娘醒了麽?”


    她一激靈,撐起身說:“進來。”


    門開開了,最先進門的不是抱弦,是這府裏的丫頭,她們把洗漱的用具一樣一樣鋪排好,方納福退了出去。


    抱弦上前來,等人都走遠了,緊緊抓著她的手問:“沈指揮使可對姑娘做了什麽?昨晚上我要找姑娘,她們偏攔著不讓……”


    清圓搖了搖頭,“這點他倒算個君子,不過咱們不能留在這裏,要設法回橫塘才好。”


    抱弦想了想道:“回頭我悄悄托人給春台和陶嬤嬤傳話,不拘怎麽,先把姑娘的梯己弄出來,不能白便宜了太太。等手上有了錢,咱們就雇車回橫塘……”


    “你們想得也太簡單了,人進了指揮使府,還能叫你們說走就走?”門外人打碎了她們的計劃,是芳純捧著肚子駕到。不比清圓和抱弦的憂思,她的臉上堆滿了笑,撫掌道,“我早就盼著你能來了,家裏人口少,他們一回上京,隻剩我一個,怪冷清的。如今可好,總算有了作伴的人,我昨兒就想來見你,可惜沈澈不讓……”


    清圓見了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她的手道:“芳純姐姐,你來得正好,這回隻有你能幫我了……”


    芳純是個直腸子,笑道:“可別叫我姐姐了,我受不起。該是我,改口叫你大嫂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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