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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下到今早四更天的時候, 終於停了。


    打起門上厚厚的綿簾,因屋裏燃著炭盆, 迎麵冷冽的空氣,叫人生生噎了好大一口。


    夥房裏養著的雞亮了嗓,然後整片坊院乃至整個幽州的公雞都開始打鳴,此起彼伏的聲浪在城池上空回蕩。院子裏的爐子點起來,引火的木屑和著煤球燃燒的氣味,組成一個浩大的煙火人間。


    有人淘米, 有人磨刀,有人擦牙漱口招惹了嗓子, 咳得幾欲嘔吐。崔婆子站在爐子邊上等銅吊子裏的水燒熱,好拎到上房伺候二太太洗漱。天實在太冷了,盡可能地挨近爐口,煤球泛起的氣味有點嗆人, 但好過受凍。


    “周媽媽來了?”小丫頭子瞧見門上身影,熱鬧地招呼了一聲。


    周嬤嬤噯了聲, “我找崔嬤嬤。”


    崔婆子直起身笑道:“一大早過我們院子來, 可是有什麽要緊事吩咐?”


    周嬤嬤嘴上隻應著:“我來瞧瞧你。”一壁吩咐邊上丫頭, “你替崔媽媽看著火。”


    崔婆子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正要問, 周嬤嬤壓聲道:“你跟我來,東府夫人有話吩咐你。”


    崔婆子一聽, 忙在圍裙上擦了手, 疾步跟著周嬤嬤過去。那條分隔兩府的木長廊旁, 樹都掉光了枝葉,有風吹過,沒遮沒擋的,寒氣直往領子裏灌。


    崔婆子對插著袖子縮了脖兒,一路跟著周嬤嬤進了東府的院門。這是大老爺新婚妝點的院落,和別處大為不同,喜慶的氣氛還是熱騰騰的,邁進來,仿佛邁進了一個安樂窩。


    崔婆子不由傷感,原先他們西府裏也是這樣兒的,主子夫妻和順,她們姑娘是個懂得享福的,她在的地方必是熱熱鬧鬧的。可如今和姑爺鬧了生分,門庭顯得格外冷清,連她們這些做下人的,都是憋著一口氣在當差。


    聽說新進門的夫人是個厲害主兒,三兩下就叫東府那些作威作福的婆子煞了性子,自己雖是二太太的陪房,畢竟也受當家的管束,因此崔婆子戰戰兢兢的,撫鬢抻衣,垂著手站在台階前候命。


    上房簷下的竹簾半垂半卷,從底下能看見婢女來往的身影,崔婆子偷眼覷,忽然聽見有人叫了聲“嬤嬤”,嚇得她打了個寒噤。


    她匆忙應了,見一個打扮光鮮的大丫頭走到門前,掖著手說:“嬤嬤進來吧。”


    周嬤嬤衝她遞眼色,崔婆子忙捋了衣角進上房,見正座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姑娘,穿蹙金妝緞狐膁褃襖,底下一條木蘭青的瑞錦襦裙,手裏捧著南瓜鎏金手爐,雪白的狐毛領褖襯著雪白的臉,精致的模樣,像個瓷做的美人一般。


    周嬤嬤笑著向上回稟,“夫人,崔婆子到了。”


    這位正頭夫人抬起眼來,臉上神情和軟,溫聲說:“嬤嬤,我今兒叫你來,是有件事想托付你。”


    崔婆子誠惶誠恐說不敢,“夫人隻管吩咐,奴婢沒有不從命的。”


    這夫人年紀不大,但話裏那種不疾不徐的端穩,卻是一般人學不來的。她曼聲道:“我今兒要回門,原想和你們太太說話的,也不得閑。這程子你們西府不太平,我和老爺心裏也著急,想著嬤嬤是二太太陪房,必定向著她,所以一早就把你請了來,我人不在府裏,務請你寸步不離在二太太跟前。要是有人借著由頭拜訪二太太,等我回來,勞你把來人說的話一句不差告訴我。”


    崔婆子是出了名的老實頭兒,雲中跟來的陪房,到了幽州天子腳下,不比這府裏老人兒地位高半分。但她一心為著二太太,那倒是沒得說的,隻是二太太性子耿,有時候她們規勸了,她也不往心裏去,這讓邊上伺候的人實在束手無策。


    如今夫人要過問,再好不過。崔婆子忙道是,“請夫人放心,這事就交給奴婢吧。不瞞夫人說,我們太太耳根子太軟,那起子小人總說我們二老爺不好,咱們做下人的聽了都堵心。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也不知調唆著我們太太這麽鬧,於她有什麽好處。”


    可見底下人對皓雪也是大大的不滿,心正些的都能察覺她的用意,唯有芳純當局者迷罷了。


    座上的人點點頭,“那一切就拜托嬤嬤了,將來你們太太醒過味兒來,自會感激你的。”


    崔婆子諾諾應了,回到西府,便依著夫人的吩咐處處留意。一個早上倒是風平浪靜,二老爺上盧龍軍巡視去了,二太太獨自歪在榻上看書。本以為今天不會有人來了,沒想到將至巳時前後,姚九姑娘沒來,表姑太太竟駕到了。


    這位表姑太太姓汪,二太太自小受她照顧,在二太太眼裏能頂半個娘。


    聽說表姑母來了,芳純忙翻身起來迎接,嘴裏說著:“大冷的天兒,姑母怎麽來了?”一麵吩咐人加炭取手爐來,上熱熱的茶,給姑母暖身子。


    汪氏笑著打量她,“早就想來瞧你了,可惜家裏頭人口多,日日有事,耽擱到今兒。我看你氣色不大好,可是昨兒沒睡踏實?”


    芳純勉強笑了笑,“這陣子夢多得很,鮮少有睡得踏實的時候。”從丫頭的茶盤上接了茶盞,親自交到汪氏手裏。


    汪氏道:“先前府裏都是你操勞,如今你那新嫂子進了門,也該替你分擔才好,你怎麽反倒睡得不踏實?我也是為著這個來瞧你,畢竟一個府裏住著,也不知你們妯娌處得怎麽樣。她進門那麽大的排場,聖人親自下旨封了二品誥命,我隻擔心你……回頭鬧得不好,受人欺淩。”


    芳純對清圓倒是很實心的,也知道清圓一向為她好,便道:“姑母別擔心,她的為人我最明白,不是那樣的人……”


    “你呀……”汪氏搖頭,“她剛進門,這才哪兒到哪兒!人不經曆三個寒冬四個夏,能瞧出什麽來?時候且長著呢,世上一條心的妯娌可不多。”說罷又一笑,“倘或你們真和睦,那最好不過,可要是人家欺你一頭,你是個厚道人,隻怕在這家裏不好立足。”


    芳純聽在耳裏,心情更覺得沉重,頗有雪上加霜之感。


    總有人在你耳邊念叨,這世上人心多險惡,高門大戶裏過日子多艱難,男人眼裏女人多不值一提,時候久了,便讓人厭世。自從孩子沒了,她愈發像被砌進了牆裏,自己聽得見外麵人說話,卻沒人聽得見她的呐喊。


    不過娘家人,總是為你好的。她懨懨坐在那裏,垂著頭道:“我比她早進門兩年多呢,姑母就放心吧。”


    汪氏見她不以為意,便不再多說了,喝了口茶,轉頭四下瞧了瞧,“姑爺不在麽?”


    芳純道:“他有公務出去了,一時半刻回不來。姑母難得上我們家,留在這裏吃個便飯,我這就吩咐人預備去。”


    汪氏說不忙,“吃飯不是什麽要緊事,我昨日聽皓雪說,你精神頭不好,所以今日趕來瞧瞧你。”一麵說一麵歎息,“可憐見的,你娘早早病故了,跟前也沒個貼心的人,怎麽不叫我懸心!前幾日皓雪回來告訴我,說你一心要和離,這和離可是大事,不能隨便掛在嘴上,你當真打定主意了?”


    芳純想起答應清圓的話,蔫頭耷腦道:“再說吧,我近日腦子亂得很,不想提這個。”


    汪氏哦了聲,“是該好好斟酌才是。”臉上笑著,那笑容卻在唇角慢慢凝固成了冰。


    世上並非個個人道心如恒,麵對弱小時出於憐憫誠心相幫,但若幹年後那個不起眼的孩子出人頭地,成就超過自己每一個親生骨肉,那麽心境就變了。不服、不甘,甚至感到被愚弄被辜負,畢竟優越感大打折扣,是件令人不愉快的事。


    讓她和離,把她打回原形,其實就算芳純回雲中去,也不至於過得太難,畢竟她父親還算寵愛她,家裏那個繼母也不敢多說半句。但不知為什麽,原本板上釘釘的事,這會兒又絕口不提了。皓雪回來同她商議,這麽耽擱下去八成要生變故,莫如換個法子,至多費些手腳,最後也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汪氏擱下茶盞道:“你原說和離,其實我心裏頭是極不讚同的,成個婚多不容易,半道上回了娘家,難免叫人戳脊梁骨。這程子我仔細思量了,你和姑爺之間的岔子,還是出在孩子上頭。你成親快三年了,好容易懷上一個又掉了,難怪姑爺第二日就撇下你回值上去了。沈家子嗣不健旺,他嘴上不說,心裏不知什麽想頭,要是哪天領了外頭女人,帶個孩子回來認祖歸宗,到時候隻怕有你哭的。”複牽了她的手,語重心長道,“姑娘,咱們是至親無盡的骨肉,你母親不在了,我少不得事事為你著想。像才剛我說的變故,你可有什麽應對的好手段?”


    芳純被她說得發怔,她從沒想過沈澈會在外頭有女人,甚至在外頭養兒子。她覺得恐懼,心底最深處瘋長出無數的手來,緊緊攥住她的命脈,她惶然說:“姑母,你說我該怎麽辦?”


    汪氏看著她,深深歎了口氣,“我隻當你心裏有算計,誰知你壓根就沒思量過!這年頭,哪裏有不納妾的男人,你進門三年無所出,這是偏巧沈家老夫人不在了,倘或上頭有婆婆盯著,隻怕早就往姑爺房裏添人了。依我說,與其他外頭帶些不三不四的人進來,倒不如你自己挑個知根知底的,沒的將來弄出寵妾滅妻的笑話,白費了這場心血。”


    芳純腦子都木了,“納妾……知根知底的……”


    汪氏看準了道:“小門小戶的姑娘自然是納妾,要是大家子正經的小姐,隻要知書達理,能和你一心,也不能虧待人家,給個平妻的位分就是了。”說罷話鋒一轉,笑道,“雖說是平妻,到底地位還是不及你。你也不必怕,不過是放了恩典不叫人家行妾禮罷了,說到根兒上照舊低你一頭。”


    不知二太太怎麽打算,邊上的崔婆子算是聽出來了,這位表姑太太隻差沒把人選遞到二太太嘴裏去。又是大家子小姐,又是知根知底,又是和你一心,這說的不是他們九姑娘是誰?


    崔婆子直撇嘴,真真其心可誅,這是哪路娘家好親戚!要是二太太鬆了這個口,可真是挖了坑,要把自己活埋了。


    芳純那頭呢,不是聽不出姑母的意思,可是當初成親時沈澈就和她許諾過的,一輩子不會納妾,自己怎麽能上趕著往丈夫床上塞人?她對沈澈的感情從來沒有減淡,她鬧,隻是發泄自己的鬱塞不滿,一旦想起沈澈身邊有了別人,她心裏頭又像刀絞似的,著實比死還難過。


    再說皓雪那樣清清白白的姑娘,怎麽能委屈人家來共侍一夫!表姑母大約是想著皓雪能和她作伴,遇著難事的時候讓她有個商量的人,可這全是表姑母的意思,皓雪自己必定是不願意的,畢竟她那麽反感沈澈。


    芳純隻好推說要再想想,含糊敷衍過去了,總不能讓長輩下不來台。崔婆子長出了一口氣,心道還好,她們姑娘尚未糊塗得那樣。


    汪氏後來便沒再細說下去,芳純的性子她知道,說她守舊,她大膽得很,說她要強,又似個麵人兒,緊要關頭沒有自己的主張。


    “我的話,你再琢磨琢磨吧,姑母總不會害了你。”汪氏走前這麽交代了一句,“這事也別同東府的商量,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人家存著什麽心思。”


    丫頭前腳把汪氏送出了府,崔婆子後腳便扒心扒肺說:“姑娘,皓雪姑娘這是想跟咱們姑爺呢,你瞧出來沒有?”


    芳純遲遲的,還是搖頭,“這是她母親的意思,她自己未必知道。”


    崔婆子隻剩歎氣的份兒,心裏焦灼,便上東府垂花門上等著,等到將入夜,大老爺和夫人才回來。


    清圓同沈潤有說有笑走在長廊上,想起先頭蔣氏的囑托,清圓道:“難為二嬸子,瞧準了我今天回門,特特兒趕到陳府上。今年武舉,謝家三位爺都算有了功名,她哪能不急呢。早前就和我說過,想替兩個哥兒謀份差事,隻是她那兩個兒子都不長進,怕是栽培不起來,略提拔一回,盡了意思就成了。”


    沈潤忖了忖道:“謝家那三個也算正經武舉出身,上軍中拜了校尉,謝訓家的既托了我,總不能差得太遠。殿前司騎胄案缺兩個押班,讓他們上庫裏管軍械去,要是幹得好,再在班直裏頭替他們謀兩個位置。”


    清圓不大放心,“管軍械的可要緊?我怕他們出了差池殃及你。”


    沈潤笑道:“不是什麽要緊的差事,再說還有底下人核實。”


    清圓點點頭,才下台階,便聽紅棉道:“夫人,崔嬤嬤來了。”


    她哦了聲,“先讓她在偏廳等一等。”自己照舊陪沈潤回房。


    沈潤到了天黑就要找床,有些撒嬌似的拽住她道:“娘子,你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府裏的雜事太多,交給底下人去辦,事事親力親為,沒的累壞了自己。”


    清圓枯著眉衝他笑,“殿帥,我在這屋子裏難道不是更累嗎?”


    他怔了怔,“這種累你不喜歡嗎?”


    清圓細想想,臉上又紅起來,扭捏一下道:“其實還是喜歡的,我隻怕你虧了身子。”


    她哪裏知道,在迎娶她之前,他足足大補了一個月,那些鹿茸鹿血豈是白吃的。不過不好意思說,畢竟誰還沒點秘密呢。


    “事情留到明天再辦成不成?讓那婆子明早來。”


    她推他坐在床上,含笑說不成,“既然等到這麽晚,必是有要事。你先洗漱,洗幹淨在床上等我,我辦完了事就回來。”說罷在他額上親了一口,這才脫身往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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